講道理,但凡是做服務行業的,那見過的奇葩客人都不會少。
一樣米養百樣人嘛,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今夜在這座名爲鳳儀的青樓內,可謂閱人無數的老鴇與雜役們,還是覺得自己該增廣下見聞——竟然有人來青樓尋開心,不讓姑娘們笑臉示人,反而是要先板着張死人臉……
如果不是秦瀚冰反應快,再加上潘胖子及時出去溝通,使了銀子,那他們連同葉席絕對要被當做砸場子的給轟出門去。
而饒是如此,關於天字三號房內的幾個奇葩客人事蹟,還是迅就傳遍了樓下大堂內外,給這座原本就熱鬧的青樓又增添了份茶餘飯後的笑談。
房間內,招人流程還在繼續,只是氣氛愈加顯得古怪。
不知不覺間,進來面試的姑娘們都是有些戰戰兢兢,像是聽到了什麼傳聞,沒被選上的都是長舒口氣,一副卸下心中千斤大石模樣,忙不迭離開房間。而若是有被葉席看中留下的,那就是瞬間如喪考妣,在姐們們同情目光注視下,更爲戰戰兢兢的坐在一旁……
很顯然,葉席他們是被當做傳說中的變態客人看待了。
說來也是冤枉,其實葉席的要求真的很簡單。會唱歌,懂樂舞,這本就是青樓女子的基本功,所謂身高,也不過就是想取個平均值,這樣站一塊不會顯得參差不齊。
唯一有點要求的就是長相,要稍顯清純的。
在青樓裡找清純,這要求看似荒唐,但仔細想來其實也不難。不說這時代的青樓本就有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存在,就是那些已經下海的,迎來送往之下也練就了一身演技,想要藏住風塵,扮個楚楚可人模樣也是易如反掌。
看吧,葉席的要求真的不算過分,更不是什麼變態。
然而這時他的小夥伴秦瀚冰已經頂不住了,在周圍姑娘即是慌張又是怪異的目光偷瞄下,坐立不安,想他副城主之子的身份,還是個前途無量的修印師,何曾這樣窘迫過?若不是實在拉不下臉來,而且葉席此舉說到底也是爲了幫他完成節目,那他早就丟下葉席奪門而出了……
又忍耐了會,終是忍不住輕咳:“咳咳,葉兄弟,你要的人還沒找齊嗎?”
“快了。”葉席掃了眼身後排排坐大致十餘名的姑娘,隨口答道,“樂舞的齊了,現在就缺一個會唱曲的,恩,最好還懂點音律樂器。”
秦瀚冰聞言頓時長鬆了口氣,隨即又不由詫異道:“這有何難?青樓之中會撫琴唱曲的多不甚數,隨便找來個角來都能勝任吧?”
葉席搖搖頭,想解釋什麼又有些糾結,最後只是道:“不同的,她們與我想要的音色有些出入。”
秦瀚冰挑眉:“只是音色?”
“恩。”
“那可就難了……”搖頭嘆息,音色不比音律,後者可以根據要求千變萬化,只要足夠耐心總能找到那個感覺。前者就不同了,雖然通過技巧改變聲音的振幅方式同樣可以變化,但這種變化是有限的,且變化而來的也大多都是僞聲。
簡單的來說,音色就是天生的肉嗓聲,該是什麼聲音就是什麼聲音。而正如各花入各眼的道理一樣,茫茫人海,想要找到完全契合葉席口中的那個音色,實是需要不小運氣。
其實葉席也很清楚問題出在哪裡,這裡的姑娘確實都會唱曲,其中有些音色也接近於他的要求了,只可惜因爲需要迎合客人經常唱些甜糯軟靡之音的緣故,她們的音色已經被固化了,缺了份葉席最看重的意蘊。
地印班上臺表演的人是林千雨,葉席不知道她的節目是什麼,但他很清楚想要憑几名舞妓,還是不甚出名的舞妓,就想要戰勝她無疑是癡人說夢。
唱曲纔是葉席的底牌,所以跳舞的人可以將就,但唱曲絕對不行!
當然,之所以顯得這麼執拗,強迫症似的。還有因爲葉席心中的小小執念,他不想玷污那他決定要拿出來的詞曲……
想到這裡,葉席掃了眼門外寥寥無幾的女子,轉頭對着一旁快要麻木的雜役道:“樓裡的姑娘全在這裡了?”
“不是,不過大爺方纔已經看過大半了,剩下的都有恩客要陪……”雜役面露遲疑之色,這是因爲潘胖子使銀子打過招呼了,否則他纔沒空去搭理葉席這種只叫人卻不點人留下的奇葩呢。
點點頭,葉席也沒讓這雜役爲難,指着身後十餘名女子對着秦瀚冰道:“先前說好的,節目我出,花費你出。付錢吧,僱傭她們兩天,直至開學禮結束。恩,弄好再去下一家。”
“還要去下一家?”秦瀚冰聞言面色頓時一苦。
葉席聳肩:“你想不想贏過地印班?”
“當然……唉,罷了,我去結賬。”輕嘆一聲起得身來,秦瀚冰自然是想贏過地印班的,不是因爲二十印幣的彩頭,而是爲了面子,能壓下那閻少的面子。但與此同時,他也不信葉席現在所做的這些就能打敗地印班,打敗林千雨。不過也還是那句話,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答應讓葉席放手施爲,那他自然不會輕易食言。
就在秦瀚冰命那雜役將老鴇叫過來結賬時,潘胖子忽然匆匆推門而入,“秦老大,葉哥,你們猜我看到誰了?”
“我管他是誰,你來的真好,進來時你不是說今晚開銷全包嘛,來付賬吧。”沒好氣的翻個白眼,秦瀚冰此舉當然不是捨不得銀子,而是氣不過這胖子的滑溜。後者自從剛纔出去與那老鴇溝通後就再沒回來,顯然是知道留在這裡只會尷尬窘迫,索性就沒義氣的溜了。
“這個好說,算我的、算我的,呵呵。”潘胖子也是知道意圖暴露了,連忙賠笑幾句,隨即就急聲道,“我瞧到那姓閻的了,帶着一大幫人,就在隔壁天字一號房。”
葉席與秦瀚冰聞言不由都是一愣,還真是冤家路窄啊,難得來次青樓都能撞上。想了想,秦瀚冰看向一旁雜役隨意問道:“那閻文經常來你們這裡?”
那雜役早得老鴇吩咐,讓他伺候好面前這三個奇葩客人,聞言自不隱瞞:“大爺說的可是天字一號房的閻少爺嗎?”
秦瀚冰輕哼一聲,正待點頭,門外忽然傳來陣陣歡呼喧譁,似在叫喚着某個名字,聽聲音正是從樓下大堂處傳來。
不等雜役解答,潘胖子就先行笑道:“哈,是本樓花魁蘇念念出來了吧。”應是方纔出去打聽到的,說着便推開一旁外窗,角度是設計好的,正好居高臨下將整個大堂完全納入視野。
“蘇念念……蘇念念……蘇念念……”
木窗莆一開啓,便是聲浪襲來。
大堂的擺設狀況方纔已經說過,無需多言,只說現在堂中所有客人均是副興奮激動模樣,揮舞手臂衣袖,目光視線灼熱,盡皆投向前方不遠處的木質樓梯。
準確的說,是兩端樓梯之間的中間平臺,約莫一丈長寬。
此時正有個身着雲袖長服的女子,環抱一尾古琴靜靜站在那裡,微垂鬢,模樣看的不甚分明。也不知是否是特意設計所致,靠近樓梯兩側的燈火被滅掉大半,另一小半也被換上青紗燈罩,那抹略顯單薄身影立於淡青微光中,好似置身於曠野月下,憑空多了幾分飄渺孤寂之意。
“這位就是我們鳳儀樓的當家花魁,蘇念念。”那雜役頗爲自豪的介紹道,“蘇姑娘除了姿容秀麗無雙外,琴曲更是雙絕。尤其是一手古琴技藝,深得東城梅大家真傳,繞樑三日餘音不絕。”
微頓,指了指隔壁,“閻少爺也是爲蘇姑娘琴音吸引而來,爲此更是花重金定下天字一號房,只要得空聞聽蘇姑娘出來撫琴,閻少爺便必定來此坐聽。”
“哼,他倒是雅興不小。”秦瀚冰不屑輕哼,隨即也沒心思再去看那什麼蘇念念,只向潘胖子揮手道,“給錢走人了,去下一家。”
此舉倒也不算是遷怒,左右不過是個青樓女子而已,即便再有才藝名氣自然也比不得秦瀚冰身份的,不高興也就不聽了。
潘胖子也沒露出什麼捨不得表情,他是被嚇到了,愕然看向一旁葉席,問出了方纔秦瀚冰問過的問題:“還、還要去下一家?”
不耐煩道,“廢話,快點結賬!還有,潘二你也別動什麼歪腦筋,今晚我們去哪裡,你就得跟去哪裡!”這自然是要拉個墊背的意思,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只是咂咂嘴,秦瀚冰還有點惋惜,“嘖嘖,可惜讓楊澤那小子跑了……”
作爲小團體中的一員,楊澤今晚推脫有事並沒有參加這個集體活動,也因此幸運的躲過這劫。
“瞧你這話說的,我潘二是那樣的人嗎?”
葉席與秦瀚冰無語,默然且鄙視的看着。堅持了一會,潘胖子肩膀跨了下去,一臉苦意:“好吧好吧,不就是逛青樓麼,我捨命陪君子還不行?”
說罷就要出去找老鴇,但就在這時,錚的一聲,一縷琴音驀地從窗外飄入。
幾人下意識轉頭看去,這才注意到方纔喧譁吵鬧的大堂,竟是不知在何時徹底寂靜下來,落針可聞,只餘那一聲更比一聲飄渺的琴絃輕鳴,宛若水流婉轉,悄然傳遍樓上樓下。
樓梯中間平臺上,女子頗爲隨性的席地而坐,如瀑長散落身後,古琴便橫在雙腿膝上,落下十指或勾或抹,自有一番從容大方氣度。
待弦間飄出十餘音節後,女子稍稍擡起頭來,開口,嗓音淺淺,“昔聞有蟲,朝生夕死無安窮,豈不與人同?故春非吾春,夏非吾夏,秋非吾秋,冬非吾冬……”
這時代即有儒生,那自也有詩詞歌賦。若是不談印道,只論凡人世界,讀書文人在這裡的地位是相當高的,傳世佳篇亦很受追捧歡迎,有些感悟天地山水所作的詞賦,就算是修印師見了也會讚歎不已。這點葉席之前的那個便宜師傅,傅儒生,便是實例。
不誇張的說,幾千年傳承有序下來,這裡的詩詞歌賦文化,一點也不比葉席所在的那個現世古代弱,最多隻能說是各有長短,各有千秋。
至於眼下這女子所唱的曲子,大致字面意思就是我聽說有個蟲子,早上生,晚上死,循環往復沒有窮盡的時候,這與人類又有何不同?四季的更迭交替不依靠人的意志爲轉移,所以春並非我想要的春,夏並非我想象中的夏,秋並非我期盼的秋,冬並非我中意的冬……
拓展開來的意思,就是人的生命是很短促的,就像蟲子,且外在事物也不會因爲人的意志而產生任何偏移變化,所以該吃吃該喝喝該死死……若是聯想的再豐富點,那這辭賦,便就是在唱女子自己了。
她只是個娛人聲色的妓.女,即便再有名氣那又如何?終究不過是隻脆弱的蟲子,命運從不由自己所掌控……
總之,就是各種悲觀。
不得不說,這女子是有個性的,在青樓裡面不唱那些極易受到追捧的靡靡之音,反而是唱這種傷春悲秋的哀怨婉詞……相信若是換個人上臺這樣玩的話,那現在妥妥就是酒瓶砸上去了。
不過現在看來效果卻是不錯,大堂內一衆客人定格如雕像,唯有面部神情隨着琴音唱詞,微微波動,如癡如醉。即便是先前不甚在意的秦瀚冰、潘胖子兩人,也在不知不覺間走到窗戶旁邊,默默看着樓梯中間的撫琴女子,目光先是閃爍,隨後便被這琴音曲調磨平,進而沉浸其中。
而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場面自然不只是因爲女子的名氣,甚而不是因爲那精湛的琴技,後者畢竟還是曲高和寡了點,沒點文化底蘊的人還真就不一定能欣賞的了。
關鍵還是女子的腔調唱詞,淡淡,帶有幾分慵懶疏離。細細,卻又無盡綿軟悠長,好似入口微冷醇厚的美酒,即便不是細品,照樣能感受到別具一格的獨特韻味。
也就在這時,啪的一聲,葉席頗爲煞風景的一巴掌拍在窗櫺之上,
“就是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