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影婆娑的大樹下,陳至陽躺在那兒,一生過往如光似電在眼前飄過。這幾年他活躍於臺前,主推風水易學和道家養生食療之術。辦水陸法會道場,爲名人開光釀名,替鉅富權宦選風水陰宅,上電視講養生,忙的不亦樂乎。一顆道心早已被名利場浸泡通透。直到這一刻他才豁然開悟,什麼振興玄門,什麼成爲龍門道再興之祖,都成虛幻泡影。道家思想以清淨恬淡爲宜,他的心魔早生,在修道的路上早已走偏。
陳至陽振奮精神盤膝坐起,看着虎丘說道:“修道者,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師法自然,傳法更應自然,我本意只想傳祖宗之法,效法長春真人,成就道門一番法業,一念偏執失了道心,一切悔之晚矣。”
李虎丘一嘆:“我的本意其實是想讓你吃一塹,但你不該打利用小燕子要挾我的主意,這是我的逆鱗底限!”
陳至陽微微愕然,“這倒出乎了貧道的意料,賊王忽然連次相邀,貧道推脫不過,藏起令嬡也只是想留作萬一時保命之用。”深深一嘆,“如今多說無益,兵解在即,尚有一事妄求賊王俯允。”
“此事到此爲止!我不會再找玄門其他人麻煩。”
陳至陽雙掌合十,“多謝成全!”閉目溘然而逝。
一代玄門宗師就此長辭。
天空中傳來一聲雄壯嘹亮的雕鳴。李虎丘仰首看一眼,正是巨雕鐵翎,料知是東陽到了。
不大會兒,燕東陽果然出現在溪邊小路上,來到李虎丘面前,眼中含淚道:“虎哥,二師父和四師父都不治而死,這個仇我一定要親手去報!”
李虎丘安慰道:“他們是求仁得仁,你不要太難過。”
東陽道:“我這次過來是跟您辭行的,明天我就要去日本!”
李虎丘面無表情,額首道:“好啊,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虎哥支持你的決定。”
東陽沉默了一會兒,老實的:“你知道我不怕死,但我有自知之明,這件事我一個人搞不定。”
李虎丘嗯一聲,示意東陽說下去。
東陽續道:“剛纔的話是彭局長給我支的招,我說沒用他不信。”
李虎丘笑道:“我知道,他的想法是算準我不會坐視你單獨面對危險,卻不知你我之間不需要用這小伎倆,不過這件事還得等兩天才能辦。”
東陽想了想,問道:“楠哥要出關了?”
李虎丘額首,“小楠哥這趟南洋回來以後就一直窩在家裡練功,斷絕了一切與外界的聯絡,稱之爲閉關也不爲過。”
閉關,又名坐關,語出自佛教。指個人或數人結伴,閉門專心結期修禪或學經、懺悔、寫作等,斷絕一切事務與人事交往。武道家的閉關多半是爲了領悟突破練功中的難點或者鑽研新的功夫。尚楠自從南洋歸來,閉關已將近一年。
東陽欣喜的:“我曾聽孔大師說此種閉關必須經過“風、喘、氣、息”四個大關,每一關都不好過,這麼說楠哥都挺過來了?”
李虎丘鄭重點頭:“尚楠這次閉關的目的是衝擊神道境界,入神的過程充滿兇險,閉關之初,幻覺較多,靜坐人會突有“萬竅灑灑生清風”的感覺,是爲“風”關,在這一階段,最易走火入魔。”
到了第二階段,氣血充盈四肢百骸,閉關人自然會發生深長而急促的呼吸,是爲“喘”關,漸漸內息不暢五內俱焚,若能尋回平心靜氣的感覺便算熬過了第二關。
第三階段因喘急而發奇聲,是爲“氣”關,這又是一大難關,心氣平復只是精神上的穩定,機能上依然處於焚燒亢奮狀態,呼吸之間自然而然發出各種怪聲,誘惑閉關人的情緒,或者狂躁,或者淫靡,或者恐怖,總總情緒不一而足,過這一關需要極大定力和勇氣,若能定息凝神物我兩忘便算過了第三關,進入最後的“息”關。
這是考驗人體力精神意志的一關,如此關者聽天由命!進入這一關,閉關人會進入一種完全無意識的狀態裡,所以要在入此關前在腦海裡樹起一個念頭,科學的解釋就是自我催眠前留一個清醒點,入此關後,閉關人在無意識狀態裡會根據入關前留在腦子裡的意識做出種種清醒時不敢輕易嘗試的極限動作,不飲不食,鍛鍊不休,直到清醒爲止。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位了不起的武道宗師在這一關中,無意識中累死坐化。
尚楠在入關前,虎丘曾試着阻止,但小楠哥意志堅決不可逆轉,終於還是入了關。
燕宅,李虎丘養性練拳的靜室門前,李虎丘和燕東陽正翹首以盼。燕明前領着兒子在院子外擔憂的看着。陳慧琪則在她身後一步,同樣表情期待的向裡張望。
門一開,一個身材高大卻骨瘦如柴,衣衫鬆垮,渾身異味撲鼻的年輕男子從裡邊走出來。看上去虛弱無比,一步三搖,一開口說話竟中氣十足:“什麼也別問,等我吃飽了再說,趕快給我弄只燒雞什麼的。”
燕明前趕忙把孩子交給陳慧琪,便要去張羅。
李虎丘忙攔住,叫道:“吃個屁,你小子從十五天前進入“息”關,連續辟穀這麼長時間,一出來就想吃肉,就算是神的腸胃也消受不了,先給他弄一桶牛奶來,過半小時再給肉食。”
尚楠吃飽後又洗了個澡,東陽關切的問:“楠哥,怎麼樣?過關了嗎?”
尚楠先點頭又搖頭,“身體修養應該是到了,引發神道潛力卻還差一點契機。”轉頭正視虎丘,語態異常堅定:“虎哥,這件事我想自己解決!”
李虎丘想了想,站起身向外走,“等你一星期,三天時間養好身體,一天時間去找楊軍虎,三天時間養傷。”
三日後,尚楠已基本恢復往昔丰神俊朗,只是臉頰比較過去因爲瘦削的緣故棱角分明瞭些,眼眶比過去顯得凸起,也大了一點兒,看上去卻增了幾分龍角猙獰的意味。虎丘見了,哈哈一笑,讚道:“一下子從奶油小生變成硬派小生了。”
燕明前默默送到大門外,尚楠回頭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姐,回吧,放心。”
燕明前哪裡放得下心,但她卻深知這些男爺們對武道的癡迷程度勝過了一切,而她所欣賞的也正是這股子執着造就的強大。正如蕭落雁從不干涉虎丘冒險,燕明前也不願意拖尚楠的後腿。找這樣的男人,享受到平凡生活無法體驗到的浪漫和刺激,也不得不接受隨時都有可能成爲寡婦的風險。她微微額首,手腳下意識的幫尚楠整理一下着裝,輕輕說道:“小心。”將一枚護身符放到尚楠衣兜裡,“這是慧琪在靈隱寺求的,靈不靈的是份兒心。”
一片人跡罕至的樹林邊,兩大青年高手肅容相對。
尚楠:“我是尚楠,家父龍勇!”
楊軍虎微微動容,額首:“兩年前我功夫未到,不懂收手,龍大師爲成全我入神道,在擂臺上,不惜耗盡精力引出我的潛力,經過那一戰,我才得以邁入神道修行,龍大師捨己全人,是我半個師父,您是我師兄。”
尚楠垂首默然片刻,忽然擡頭,眸中放光,問道:“你寂寞嗎?”
楊軍虎遲愣一下,終於點點頭,“有時候力氣無從發泄,恨不得天地有環。”
尚楠昂首挺胸,霸意凜然:“最近我也有過這種感覺,所以我不想做你師兄。”
楊軍虎受到尚楠氣機牽引,氣息一沉,反而面露興奮之色,道:“原來你也到了。”
尚楠搖頭否認,“還差一點契機,你的契機是家父,我的契機卻是你,所以等一下請不要手下留情。”
楊軍虎道:“今日一戰是爲龍大師正名,爭的是勝負而非生死,不如你我來一個文比如何?”
尚楠:“願聞其詳!”
楊軍虎:“你我對擊,一人三拳,我先接你三拳,你再接我三拳如何?”
尚楠搖頭:“不好!”卻又道:“太羅嗦,打起來不爽快!反過來,我以拳接你三拳,打不倒我便算你敗了。”
楊軍虎讚道:“痛快,就這麼說。”
不遠處一塊大石頭上,李虎丘看到這兒,心中好笑,這倆虎人,虧他們能想出這笨法子來。
第一拳,楊軍虎縱身一躍到尚楠面前,直取中宮。
他的身軀沒有任何變化,巨大的拳頭彷彿遠古猛將手中的千斤重錘,掄起來的風聲老遠便能聽得見。
李虎丘篤定的看着,心知這一拳是楊軍虎未悟神變之道前打敗東瀛劍客長泉時所用的最強拳,蒼茫雄渾卻失之過於剛猛而餘韻不足,只需頂過最初的鋒芒便可保無恙。小楠哥若連這一拳都接不下來,虎丘根本就不會同意他來見楊軍虎。
果然,只見尚楠足下不動,身子微搖,腰胯扭轉,揮起右臂筆直的擊出一拳!竟是硬碰硬的打法。
兩拳相觸,彼此發現對方的拳意竟都是一個霸字!
彷彿是亡秦猛將項羽遇上了漢末戰神呂布,你霸道我比你還霸道!
砰地一聲巨響過後,尚楠向後退了一步,楊軍虎雙肩連連晃動才穩住身形。表面看是尚楠輸了半籌,但其實楊軍虎這一拳是跨步跺腳打出的,尚楠卻是原地不動,擰腰轉胯打出的,發力方法上楊軍虎佔了一點便宜。因此可以說是不輸不贏。
楊軍虎興奮的:“果然好拳!不愧是龍大師的兒子。”
尚楠面無表情,一雙眼閃爍着狂熱,瞪着楊軍虎,他感到體內一股洶涌澎湃的力道噴薄欲出,渾身的筋骨被這股力道脹的彷彿要爆裂開來,巨大的痛苦刺激的他戰意飛騰,一頭黑髮已成怒髮衝冠之勢,小楠哥按捺不住,管不得什麼規則,暴喝一聲:“這次看我這一拳!”說着,揮臂踏足,擊出一拳!
楊軍虎效法尚楠,原地不動,叫了聲來得好!揮拳迎擊。
又是一聲巨響。這一次換成了尚楠原地未動,楊軍虎退避三舍。
二人相視,忽然齊齊爆發出狂笑,哈哈哈,楊軍虎道:“還有最後一拳!”
尚楠不甘示弱,“你我都務必拿出全部潛力。”
楊軍虎重重點頭,接着通身骨骼開始發出噼啪巨響,他整個人在一會兒的功夫,從兩米多巨漢縮小成一米七左右的普通身材。而尚楠同樣渾身關節發出巨響,反而由一米九的身高增長成了兩米三的龐然大物。
楊軍虎這一拳擊出,無聲無息,空氣彷彿失去了阻力。他的拳頭似乎只是一動便到了尚楠面前。而尚楠同樣採取攻勢,揮出的拳頭看上去似乎極慢,卻偏偏及時將楊軍虎的鐵拳拒之在身前。
李虎丘看到此處,忍不住食指大動,心中連贊,好拳!二人的拳法都已到了無跡可尋無法可依的境界。楊軍虎的拳快,就快在他已經掌握了部分利用氣流的方法。而小楠哥的拳雖慢,卻勝在尚楠經過閉關之苦後,他的心意已初入神道,能夠預判先機,這一拳彷彿是他已攢足了全部潛力以逸待勞在那裡等候楊軍虎。
轟隆一聲巨響之後,餘韻不絕!
楊軍虎蹬蹬蹬連續後退,尚楠也同樣連續後退。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楊軍虎又向後退了一步,終於安然無恙穩住身形。而尚楠卻硬生生停頓在第六步上!
楊軍虎面露敬佩之色,躬身施禮“我輸了!”
尚楠坦然受之一禮,“咱們之前說好只論勝敗不爭生死,今日之我尚不如當日家父,所以我勝了活了,家父之名得證。”
楊軍虎道:“我這裡有最好的內傷藥,以你的體力用了之後最多三天就能恢復如初。”說着,丟過去一個瓷瓶。“內服就行。”
尚楠接過,“多謝,三天後我要隨兄長東渡日本,你這藥正好是及時雨。”說罷,擰開蓋子將藥灌入腹中。
楊軍虎讚道:“好漢子!”
尚楠卻神態冷淡,轉身前說了句:“後會有期。”
東瀛,福康寺內,西玄茂木精心搭建的枯山水間。老鬼子西玄正在給望月豔佛傳道。
“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西玄問道:“這句話何解?”
望月豔佛:“一尺長的鞭杖,每天截取一半,永遠也截取不完!這是三千年前的華夏聖哲莊周說過的話,是在說物質可以無限分割,三千多年前的人就能領悟這個道理,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西玄茂木微微點頭,滿意的:“說的很好,但你想過沒有,人力有窮盡時,就算最厲害的劍客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望月豔佛恭敬的:“是的!”
西玄茂木伸出枯瘦的手,將一片綠葉丟在空氣中,然後不斷揮手,每揮一次那綠葉便被中斷一次,到最後只見他揮手而不見綠葉,他停手後伸出這隻手遞到望月豔佛手心裡,嚴肅的:“仔細看好這一點殘葉,用你望月家的傳家寶刀‘虎徹’削出這樣一點殘葉出來,你能做到嗎?”
望月豔佛崇敬的目光看着,搖頭道:“就算是父親那樣的已經領悟無刃取的劍道大宗師也做不到,老師的技藝真是神仙一般。”
西玄茂木:“‘虎徹’是日本排名前十的快刀,我的手當然不可能比它更鋒利,但我的手邊緣帶動的空氣卻能!而且這種鋒利是幾乎無限的,所以我的肉掌能做到名劍‘虎徹‘都做不到的事情,這其實是自然的力量!你在這裡看這些枯山水,領悟的不是技巧而是天道,你能感悟到多少,便能運用多少自然的力量。”
門外有腳步聲入耳,身着傳統和服,梳着鎌倉幕府時代的特殊髮型的望月川雙手捧着一具屍體急匆匆步入。
自從西玄茂木從華夏歸來,福康寺這座不起眼的小園子便成了禁地。沒有極特殊的事情,望月川斷然不敢來打擾。
西玄茂木問:“這是誰?”
望月川將屍體放下,向西玄深施一禮,道:“打擾了,這是平鄉宗戒,是目下暗之忍者流中僅次於我的忍者,被人殺死在京都街頭,對方在他身上留了字,指名要請您看一眼這具屍體。”
西玄茂木微微動容,額首道:“平鄉宗戒,我知道此人,你說他是僅次於你的忍者並不確切!”
望月川忙躬身道:“是的,請原諒我忘記了您,因爲我認爲您已經不算作忍者範疇。”
西玄茂木對這樣的恭維毫無反應,搖頭:“不是這樣,我是說平鄉宗戒其實早已是不次於你的忍者!”說着蹲到屍體面前仔細看了一會兒說道:“幾年前他的心法劍術便已不遜色於你,一直以來爲了不影響你宗主的威嚴而隱藏實力,如果我不出手,在日本能正面殺死他的人只有兩個人,但這手法卻並不屬於柳生家的西哲和北海道的風魔五郎,這個人很輕鬆就殺掉了宗戒君,以至於他只來得及去摸腰間的短刀。”
望月川道:“平鄉宗戒君的保鏢有一個活着回來了,據他說當時的情形只在一瞬間,他們六個保鏢都沒來得及掏槍,宗戒君便已經被那人打倒,而當他們掏槍的時候,那人在他們中間穿梭了幾步,他的同伴就全死了。”
西玄茂木枯瘦的手按在平鄉宗戒的胸骨上,嘆道:“這是太極的手法,出手之人已經跟我相同境界,不過這一拳雖然蒼茫雄渾,卻差了點控制。”
“這個人留下的字條上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