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裡的電話突然響起來,伴隨着急促的“嗚嗚”振動聲。我一邊取出電話,心不在焉地按下接聽鍵,放向耳朵旁,一邊凝視着戒指上擦不掉的血痕。
中國古董界的高手都知道“良玉吸血”的道理,百年以上的玉器,無論造型如何,都會具備與人類身體順暢溝通的超凡能力,自然而然地吸收佩戴者的血、氣、神,從而將自身滋養得光澤溫潤,品質飛躍提升。
黑銀戒指也具備吸收人血的特質嗎?這一點從來沒有資料報道過。我把戒指翻來覆去地看了十幾遍,可以肯定的是,在今晚之前,它上面絕對沒有任何血跡,只是渾然一體的黑銀材質。
“風哥哥——”是蘇倫,這是她對我的專有稱呼,別人沒權利使用。
我答應了一聲,思想仍舊被這枚奇異的戒指纏繞糾葛着。
“你在做什麼?又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蘇倫很敏感,迅速追問。
我輕嘆一聲,將戒指放回桌子上,收回了天馬行空的混亂思想:“沒事,我在畫尋福園的防衛簡圖。小蕭已經向你彙報過了吧?我們目前跟大亨聯手,借調了美軍駐日基地的先進軍火,準備鞏固別墅的防衛力量。”
這邊的任何事,蕭可冷都會在第一時間向蘇倫彙報,或許從前她就是這樣向手術刀彙報的。這種奇怪的關係,好像三人分別扮演了丫環、小姐、當家人的角色。
“對,她彙報得很清楚,包括你執意留在寺裡,要等藤迦小姐的消息——”孤男寡女,夜深人靜時同處小院,並且蕭可冷清楚無誤地瞭解我對關寶鈴的傾慕,似乎一切表明,這場乾柴烈火的肥皂劇橋段隨時都會熱烈上演。
我無聲地笑了,跟關寶鈴的感情發展,一波三折,到現在自己都不能確定最終結果會漂向何方。
關寶鈴回頭望着我,垂下了手指。
我指了指戒指,捉起鉛筆,寫了“戒指內圈、血痕”幾個字推給她。這種咄咄怪事,知道的人越多,纔會集思廣益,弄明白答案。
“風哥哥,尋福園別墅犯了‘九頭鳥掙命’的不祥格局,你有沒有考慮到破解的方法?上次走得匆忙,我沒來得及跟你探討這件事。現在呢?你有什麼新的想法?”
蘇倫打電話來,不會只是針對這些可有可無的小問題閒聊。時間寶貴,我確信如果沒有重要發現,她纔不會浪費彼此的時間。
草圖被關寶鈴的血弄得一團糟,等一下,還得重新畫。我拿起火鉗,向火盆裡加了幾塊木炭,讓火燃得更旺一些。
我跟蘇倫都是極其敏感的人,兩人之間即使有微小的膈膜也能覺察得出來。如果此刻仍舊是在埃及沙漠那種大敵當前的環境,想必談話中不會出現長時間的空白靜默。其實,楓割寺這邊的怪事接二連三,我有很多話要告訴她,比如邵家兄弟的死、幻覺中的門、門後石壁上的字,還有水下佛龕裡的十個日軍士兵和牙神流的刀……但我什麼都懶得說。
“風哥哥,你……沒話可說嗎?”蘇倫長嘆。
關寶鈴拿起戒指,朦朧帶淚的眼光向我一瞟,忽然無聲地破涕爲笑。
我的心絃似乎猛的被撥動了,忍不住隨着她的笑容一起微笑,跟着發出一聲滿足的長嘆。如果能每天看到關寶鈴的笑,就算沒有白頭偕老的榮幸,又有什麼可遺憾的?
“風哥哥,誰在你身邊?是關小姐嗎?”蘇倫不知不覺提高了聲調。
我能想像到她的不悅,淡淡地回答:“不,沒有人。”
聽筒裡傳出“啪”的一聲,似乎蘇倫將什麼東西用力甩在桌子上,藉以發泄自己的憤怒。如果換了是我,在川藏邊界的窮山惡水原始叢林裡繞來繞去,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心情當然好不到哪裡去。
隔了一會兒,我聽見轉椅“咯吱”一聲響,蘇倫頹然的聲音再次傳來:“搜索阿房宮的計劃遇到了瓶頸,風哥哥,我很希望你能到這邊來,咱們一起並肩戰鬥,就像在土裂汗金字塔裡那樣,毫無隔閡地共同做一件事。”
以她堅強的個性,向來很少坦白承認自己的脆弱,至少我是第一次聽到。
“我找到了一些線索,一條叫做‘蘭谷’的天然石隙,就在駐地西面三公里兩山接縫處。據帶路的老農說,當年他和自己的同伴,爲了躲避追兵,就是從那裡一直向前,到達了一處刻着‘天梯’兩個字的古屋。當然,他們不認識這兩個字,都是描摹之後帶了回來,請教別人纔得到的結果——”
我拖過一張紙,隨手用鉛筆記錄着,興趣被一點點提升着。
“風哥哥,我正在等埃及方面運來的裝備,準備進‘蘭谷’去,可惜沒有太得力的幫手。如果……如果遇到什麼危險的話,席勒會通知你……”
蘇倫的口氣悽悽慘慘,彷彿是陰陽永別。
“古屋裡面有什麼?是秘道?他們怎麼能確定進入古屋,就會到達古老的阿房宮裡去?”我用鉛筆在“天梯”兩個字上胡亂划着,覺得這個名字意義非比尋常。從字面上解釋,只有踏上去“一步登天”的梯子,纔有資格使用這兩個字。不知何年何月的古人,鑿刻這兩個文理不通的字在古屋上,是在跟後人開玩笑嗎?
退一萬步說,古屋能通到阿房宮去,它的名字也應該叫做“地梯”而不是“天梯”纔對。
關寶鈴的影子搖搖晃晃地落在我面前的紙上,引得我又一次走神。
她皺着眉,一遍一遍用自己的指甲颳着戒指的內圈,徒勞地想把那些血跡抹去,專注的神情,像是沉浸在遊戲中的未成年小女孩。
“老農說,進入古屋,一閉眼就能到宮殿裡——”
我輕輕地“哦”了一聲,關寶鈴吃驚地望過來,我趕緊做了個“抱歉打擾”的手勢,起身走向門外。
“我只是轉述老農們的話,他們一個字都不認識,不可能苛求他們使用最先進的科技詞彙來解釋曾經發生的事,而且你也明白,很多怪事,是沒法用地球人的語言來描述的,就像你們在金字塔下,面對滿地怪蛇的時候——”一說到蛇,蘇倫的聲音明顯顫抖了一下。
我急着解釋:“不不,蘇倫,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想說,關於阿房宮的搜索行動本來就很複雜漫長,而不是某個人的責任。從楚漢相爭的烽火到今天,其間經歷了那麼多朝代,能人異士輩出,難道還會留下這個神秘的地宮等着我們來挖掘?既然你遇到的老農會無意中發現‘天梯’的存在,其他人呢?歷史上曾出現過多少個‘徐霞客’一樣的探險家——記得《長恨歌》上的句子嗎?‘上窮碧落下黃泉’,所有的地方,都會在皇帝一聲令下之後,螞蟻啃骨頭一般的地毯式搜索——”
蘇倫無力地打斷我:“那些歷史,我都知道。”
我跨出門口,反手關門,站在寒冷的廊檐下。室內外溫度差至少有二十攝氏度,我張口時呼出的白氣足有半米長。
楓割寺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突兀的“亡靈之塔”像神話傳說中的龐大怪物,矗立在暗夜裡。
我不是故意要引用那句詩,或許它會令蘇倫記起關於《碧落黃泉經》、關於手術刀之死那些極度不愉快的記憶。
“蘇倫,我只是想勸你不要再做無用功,從老農嘴裡說出來的荒誕怪話可信度有多少?你我都知道,在那種環境裡,所有貌似老老實實的原住民,早就被無處不在的古董販子們洗腦,成了靠山吃山的騙子。相信他們的話,最終只會竹籃打水一場空,浪費時間而已。”
以我自己遊歷時的親身體會,深深知道西安和它周邊的城市,百姓們大部分懂得如何吸引外地探寶者的興趣,帶他們在不知所謂的樹林裡盡情兜圈子,活靈活現地編造大量秦代藏寶洞出來。
我不懷疑蘇倫的高智商,卻也不排除“當局者迷”的怪事產生。
“我會試試,世界上永遠都不會缺少向謬論挑戰的傻瓜,下面我說的是正事——風哥哥,燕遜希望跟你正式通話,因爲牽扯到一件美國間諜失蹤的大事,細節方面,不方便轉述。一分鐘後,她會直接打給你,當然,如果你還跟關小姐親密地在一起,接電話的時候多少會不方便。”
蘇倫的聲音變得冷冰冰的,毫無溫情,甚至連醋意都沒有,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燕遜?不,蘇倫,聽我說,其實我更希望你能回北海道來——”
蘇倫沒有說“再見”便沉默地收線,我還有很多話被哽在喉嚨裡,沒來得及一吐爲快,不由得心裡又涌起一陣巨大的鬱悶。
也許我從一開始就該極力阻止蘇倫這個有點荒謬的搜索計劃,地球上會存在兩座阿房宮嗎?豈不是像存在兩道萬里長城一樣不可思議?
以當時的國家環境看,戰國混戰剛剛平息,很多地方民不聊生,還面臨着北方遊牧民族不斷的入侵騷擾,內憂外患不斷,單單是建造具有戰爭防禦價值的長城,已經令秦國人疲於應付。
歷史學家有足夠的證據表明,就算到了項羽一把大火燒起來時,阿房宮仍沒有最後竣工,只完成了秦始皇最需要的嬉戲淫樂部分。可以想像一下,當時徵調全國工匠上萬人,日夜不停地勞作,才勉強做到這一步,哪裡還有多餘的人力、物力去經營另一座相同的宮殿,價值何在?並且是在莫名其妙的川藏邊界的深山老林裡,更是匪夷所思。
或許蘇倫最後得到的唯一結論只能是——“所謂的第二座阿房宮,不過是稍具歷史知識者編造出來的‘空中樓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