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回頭說民國十七年五月十五日,對譚小苦來說這是一個刻骨銘心的日子。平日最怕死人的他,卻與死人“親密”接觸兩個時辰。

蕭軒亭老人長年體虛多病,因這幾天高溫持續不下,導致中暑身亡。死前上吐下瀉,伺弄這樣的死人其噁心恐怖的程度就可想而知。

主事人走後,臥室裡只剩他和朱子湘二人,朱子湘揭開罩屍布,一具難看的老人屍體就呈現在燈光下,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難聞的氣味襲來。好在朱子湘經驗豐富,隨手用罩屍布擦乾死人臉上的髒水,再從牀單上扯下一塊布把死人的眼睛矇住……

大凡怕過頭之後就不知道怕了,譚小苦也正是這樣,當朱子湘把死人扶起來,他就知道幫忙給死人脫衣服了。隨後,蕭家下人拿來一個澡盆,盛滿水,朱子湘就把屍體放入盆內扶穩,然後讓譚小苦用毛巾仔細擦洗屍體……相比之下,給屍體洗澡不算太難,最麻煩的是給死人穿衣服——行話叫做“妝屍”。屍體是軟的,軟得一點也不聽使喚,每穿一層衣都要費盡周折。按照都樑風俗,給死者穿衣必須是嶄新的,多少按死者家境來定,分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層。譚小苦碰上的第一個死者偏偏是個大戶人家,家人爲他準備了十三套衣褲,都是上等的料子,價格極爲昂貴,這麼多衣服,按風俗必須一件件穿上,旁邊還有家人守護,想偷工減料都沒有機會。

穿罷十三層衣服,對譚小苦來說,等於已經大功告成,接着就是戴逍遙帽、穿無憂鞋,這兩項勿須費多大功夫。譚小苦很清楚看到,在快要完工的時候,主事人拿來一個黃燦燦的金微別在死者帽上,又將一串銀飾套在屍體的腳上,嘴裡還叨唸着:“頭戴金,腳扎銀。永保子孫萬代業。”這時候,在下人的幫助下,朱子湘背起死人走向堂屋,在一片鼓樂聲、鞭炮聲和孝子孝女的哭聲中,把屍體放入棺內……

忙完了這一切,時間已經很晚,喪家爲朱子湘、譚小苦準備了豐盛的晚餐。桌上擺着的都是譚小苦平時少見的大魚大肉,但是他現在竟然沒有胃口。

半夜後,朱子湘領着譚小苦回到大郎巷,雖然他倒頭就睡着了,但整個夢裡,他都是與死了的蕭軒亭抱得緊緊的,分也分不開……

醒來時天已大亮,朱子湘領着譚小苦在外面吃了一碗麪,就一起到城牆腳下等生意。不一會來了一箇中年人,朱子湘主動和他打招呼,中年人像是一臉不快的樣子。

中年漢子走後,譚小苦問道:“師父,他是誰,爲什麼不高興?”

朱子湘說:“他叫勞順民,我以前的徒弟。”

“我還以爲是師父的朋友。”譚小苦嘴上這般說,心下卻犯嘀咕:這麼簡單的活計還什麼師父、徒弟的,只要有力氣,傻子都幹得了。

朱子湘看了譚小苦一眼,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說:“你不要以爲幹這一行簡單,這中間的玄機多着呢,我會讓你慢慢明白的,過幾天我帶你去開開眼界。”

譚小苦畢竟是初出茅廬,不會掩飾,不屑道:“不就是弄死人麼,有膽子就行了。”

朱子湘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想,你現在還是個門外漢,當然不懂。剛纔那個勞順民,他爲了拜我爲師對我孝敬着呢,等着瞧吧,你會慢慢明白的。”

譚小苦說:“我看對你他好像也不是很禮貌。”

“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他怕我以後對你好,把絕活傳給你,他在吃你的醋呢。”朱子湘說。

譚小苦聽朱子湘把這一行說得如此玄乎,又說過幾天要帶他去“開開眼界”內心既充滿期待又感到害怕。

按照都樑的風俗,老人去世後,時間最短的在家停三天,時間長的多達四十九天才能出殯,這樣做爲的是擇一個與孝子生辰不相沖的“黃道吉日”。

都樑城裡的何半仙爲蕭軒亭擇的吉日是第七天,因其大兒子蕭子儒遠在雲南爲官,要半個月後才能回,於是改爲二十一天。

蕭軒亭出殯這天,都樑城萬人空巷——這倒不是因爲死者有多高的德行,而是其出殯的場面盛況空前,僅是送葬的吹鼓手就請了二百多人,熱鬧程度可見一斑。都樑市民都愛看熱鬧,這樣的機會他們當然不會錯過。甚至在若干年後,這一場大出殯還會在街頭巷尾代代相傳。

譚小苦沒有去看熱鬧,師父讓他留在家裡,但朱子湘自己去了,並吩咐他今天不必去城牆那邊等生意。

朱子湘到午後纔回來,回來倒頭便睡,直到天黑才醒來。師徒二人吃罷晚飯,朱子湘就把一個布袋交給譚小苦:“我在前面走,你在後面跟,不要跟得太緊。”朱子湘說完就跨出了門,譚小苦在後面把門鎖上了再遠遠的跟在後面。

布袋很沉,譚小苦摸了一下,都是一些硬邦邦的傢伙,具體是什麼他來不及看,怕走丟了——因爲師父在前面走得很快。

兩人一前一後,相距約五六丈遠,朱子湘引着譚小苦筆直往東北方向走,出了城,再到貓兒橋,朱子湘才停下來。譚小苦走得氣喘吁吁,這貓兒橋他熟,再過去三四里就是他的老家銅寶山。

“師父,到了嗎?”譚小苦不知用袖子揩着額上的汗珠問道。

“到了,就這上面。”朱子湘擡手指了一下前面的山包。

前面的山包叫貓兒山,是個墳場,譚小苦聽說蕭軒亭就葬在貓兒山上。這一刻,他總算明白師父說的“開開眼界”是什麼意思了,同時他也猜到,布袋裡的傢伙無非是鐵鏟之類的東西。

已經是深夜,正是六月初的節氣,天上懸掛一彎新月,星星煞是明亮。田野裡的主唱者仍是青蛙,間或夾雜着其它蟲子的鳴叫聲。

朱子湘白天已經來過此處踩過點,他輕車熟路直奔新墳,就在離新墳不到五丈遠的地方,他突然臥倒,後面的譚小苦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亦緊隨其後臥倒……譚小苦不知發生了什麼意外,他仔細搜尋,果然發現一冢高大的墳頭上坐着一個人……這個人是誰?他坐在墳頭上幹什麼?莫非他知道今晚上會有人來盜墓?

趴在前面的朱子湘堅持了半個時辰,但他發現墳頭上的人根本就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只好暫時放棄,他向譚小苦打了個手勢,二人回頭爬出了貓兒山……

譚小苦第一次盜墓就撲了空,這種預兆對他今後從事這一行不知是吉是兇,那時他還小,不知道往這方面去想,直到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時候,他才明白這是一條不歸之路。

師徒二人默默回到家裡,次日,朱子湘仍然讓譚小苦留在家裡,他一個人外出採點。

天黑後,朱子湘領着譚小苦出門,讓譚小苦感到意外的是,今晚的目的地仍是貓兒山。在離新墳不到五丈的地方,譚小苦看到昨晚那個人還坐在墳頭上,他本能的就要趴下去,朱子湘一把拉住他,說:“別怕,我白天看清楚了,是個稻草人。”

譚小苦跟着師父走近墳包,果然發現是一個稻草人。他放下布袋,朱子湘背靠着墓碑抽了幾口煙,把工具從布袋裡倒出來。

接下來輪到譚小苦對着一個偌大的墳包發呆了——這冢墳少說也有二百擔土,憑兩個人的力量,一個晚上絕對不可能把這麼多土移開。但在譚小苦的潛意識裡,認爲朱子湘應該有其他辦法。

新月下,譚小苦看到帶來的工具十分簡單——二把鐵鏟,一柄利斧,一柄鋼鑿,一把割鋸,外加一葫蘆茶水……

譚小苦問道:“怎麼弄呢?師父我力氣小。”

朱子湘說:“不用多大力氣,你先幫我望風,等一會兒才叫你幫忙。”

譚小苦於是在墓碑上一邊望風一邊看師父到底怎麼掘墳。

朱子湘把鐵鏟安上木柄,就在墓碑前掘將起來,他的動作十分嫺熟,顯然是慣於此道的。不一會,他就掘了一個三尺見方、一人多深的大坑。這時,新掘出的土無處堆放了,就要譚小苦把布袋遞給他,每裝一袋,再遞給坑上的譚小苦把土倒掉……大約忙了兩個多時辰,譚小苦就聽到鐵鏟碰着木頭的梆梆聲。朱子湘在下面點燃蠟燭,他把鋼鑿、割鋸和利斧扔下坑去。譚小苦下到坑內才發現,這個大坑到了兩個人深處又向墳墓方向成“丁”字形掘了進去,這樣就能靠

近棺材擋板。

工具下來了,朱子湘一個人忙不過來,譚小苦就幫着照明。

蕭軒亭的棺材是楠木製作的,十分厚實堅硬,但它難不住經驗豐富的盜墓賊。朱子湘右手握斧頭在棺材擋板的上首鑿了一個小口子,再用鋒利的割鋸豎着來回鋸動,不一會功夫,左邊就鋸開了一條縫,接下來右邊又如法炮,最後用斧頭一敲——擋板開了,棺材洞開,剎時一股淡淡的屍體臭味撲面而來,朱子湘、譚小苦連忙掩鼻躲避……臭味不是太多,但還是出乎朱子湘的意外。蕭軒亭雖然在家裡停了二十一天,又值熱天,但蕭軒亭死時已經脫水,加之大量的陪葬物都很乾燥,只要棺蓋密封完好,三年之內屍體都不會腐爛。才葬了一天就有臭味,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棺蓋已經進了空氣,屍體遭到腐菌的侵蝕……憑着多年盜墓的經驗,朱子湘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時候不早了,朱子湘不等棺內的臭氣散盡,雙手就伸入棺內攥住了蕭軒亭的雙腿,然後發力猛拽,把屍體從棺內拖將出來……燭光下,朱子湘和譚小苦都驚呆了,拽出來的蕭軒亭竟然是赤條條一絲不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