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後,悶油瓶出院,我去北京和他們碰頭,順便商量之後的事情。
回來之後我最棘手的事情,就是如何處理三叔留下的爛攤子。我這一年來的事情,雖然轟轟烈烈,卻都是在暗中進行,家裡人完全不知道我這邊發生的劇變,三叔如今是真正的下落不明,可能永遠不會出現,這邊的事情如何解釋是一回事。
另一面就是悶油瓶,如今他真的變成了拖油瓶,隨着他意識的恢復,我必須面臨如何和他重新認識的問題。
他沒有親人,在這世上乾乾淨淨,也不知道老窩在哪裡,問了不少人,什麼消息也沒有,正如他自己所說,他幾乎和這個世界沒有一點聯繫。他的隨身行李全部丟在盆地裡,沒錢沒任何證件,這時候放任他不管,恐怕他只有去路邊當流浪漢。
胖子混得相當不錯,在琉璃廠也開了堂口。我們在他的新店裡碰頭,幾個月不見,悶油瓶已經恢復了之前的氣色,除了眉宇間對這個世界的陌生,其他倒是給我熟悉的感覺,這讓我多少有點心寬。見到他的時候,他靠在窗口,也沒有看我,眼神如鏡,淡得比以前更甚,好比心思已經根本不存在於人世之間。
我先說了點客套話,他毫無反應,就問胖子他的情況如何,醫生是怎麼說的。
胖子搖頭:“不就是那樣,據說是回憶起一些片段來,醫生說是受了強烈的刺激,得精神刺激纔有可能好轉,不然每天燉豬腦都沒用。”
我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在那隕石之內,在最後時刻到底發生了什麼。能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你有什麼打算沒?”說了點無聊的,胖子就問我,“我這兒就四十多個平方。可實在侷促,你要讓他住這裡。我連相好都不敢找,別人一看我藏着個小白臉,還以爲你胖爺我是兔兒爺。”
“你這人真沒良心,人家可是不止一次救過咱的命,你擔心這不靠譜的幹啥?”我沒好氣道。
“他又不住你那兒你當然站着說話不腰疼,你要我出錢給小哥找個房子,那咱是一句話,他要住四合院我都給他拿下。和我住一起就不行,這和救命不救命沒關係。”胖子道,“你看要不這樣,我掏錢租房子,你掏錢找保姆,咱們把他安頓在這附近,給他好吃好喝,沒事週末過去探望一下。”
“你這他孃的整得好像金屋藏嬌一樣。”我道,“他又不是傻子,你得問問他自己的想法。”
於是胖子便看向悶油瓶:“小哥。你自己說怎麼着吧,今後有什麼打算?”
悶油瓶閉了閉眼睛,似乎在思考。隔了很久才道:“我想到處去走走”。
我道:“走走?到哪兒去走走,有目的地嗎?”
他淡然道:“不知道,到你們說的那些地方,長沙、杭州、山東,看看能不能記起什麼東西來。”
我心裡咯噔了一聲,這是我最不願意聽到的——他想記起點什麼東西來,現在他腦海裡基本是一片空白,他的過去是一個巨大的謎題,但是謎題越大。對人的折磨就越小。然而如果他在遊歷過程中,記憶開始復甦。在他腦海裡浮現出的情感片段對於空虛的人來說是誘惑力極大的,一點點的提示都會變成各種各樣的線頭。讓他痛苦不堪。
我理解,對於失去記憶的人來說,人生的所有目的,應該就是找回自己的過去。這一點無論如何也無法迴避,但是我實在不想他再走上那條老路。
胖子看我臉色有變,知道我心裡有個疙瘩,拍了拍我,提醒我道:“順其自然,咱們不是說好的嘛,你想把他硬按在這裡也不現實。”
我嘆了口氣,如果這樣,只有實行第二個方案了,就是和他一起琢磨這些事情,看着他,我們到底是過來人,很多東西可以避免他走極端。
他的想法我也想過,我曾經有計劃帶他到長沙,讓其他人看看,不過現在長沙形勢混亂,我都不知道去找誰好。這時候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問胖子道:“你上次不是說你有辦法能知道這小哥的背景,怎麼後來就沒消息了?”
“別提了,這事情兒說起來就噁心。”胖子道,“你胖爺我當時計劃是找那些夾喇嘛的人問問,他們當中間人的消息廣,這小哥既然能被你三叔聯繫到,肯定曾留一些信息在夾喇嘛的地方。咱們可以通過這個下手。”
我一聽心說這是好辦法啊,怎麼就噁心了?胖子繼續道:“沒想到這些人個個都搖頭,說什麼不能講。你說這批人平日裡乾的就是拉皮條的勾當,這時候給我充什麼聖人君子。”
我哦了一聲,是這麼回事,行有行規,這倒不能怪他們。他們這些人可能就指望着這些信息吃飯,一旦透露出來,恐怕不止混不下去,還有可能被做掉。
“這些人口硬得不得了,這條路也是死路。”胖子道,“你那邊怎麼樣?”
我嘆了口氣,說要是我三叔在,也許還能打聽點什麼出來,現在我接觸的人資歷不夠啊,那些老瓢把子品性古怪,現在都盯着我這邊的狀況呢,我特地去接近他們,還不給他們吃了。那不是我這種人能幹的事兒。
“那你就別琢磨了,我看還是按照小哥說的來,咱們給他報個旅行團,準備點錢,讓小哥自己出去走走,”胖子道,“要不咱乾脆替他徵婚,把他包給一富婆,以小哥的姿色,估計咱還有得賺,以後就讓他們自己過去,你看如何?”
這不是扯淡嘛,我心說,搖頭不語,琢磨起胖子剛纔的說法,總覺得那是個好辦法,胖子沒想到點子上。想着就想到一個人:“不對,你剛纔找夾喇嘛的辦法,也許還不是死路。”
“怎麼說?”
“那些掮客不肯說,無非是怕得罪人,又或是不知道,怕說出來露短,但是有一個人,就沒這個顧慮,也許咱們可以從這個人身上下手。”
“哪個人?”胖子問。悶油瓶也轉過頭來。
“去長白山的那次,替我三叔夾喇嘛的,是一個叫楚哥的人,你還記得嗎?”
“你是說那個光頭?”
我點頭,楚哥楚光頭,是三叔合作的地下錢莊老闆,被陳皮阿四買通後,被雷子逮了,現在不知道在哪裡坐牢。他聯繫了悶油瓶和胖子,肯定知道他們的信息,而且他現在身在囹圄,也沒什麼顧慮,只是不知道怎麼找到他,還有怎麼讓他開口,畢竟他說也沒顧慮,但是不說也沒顧慮。
胖子一擊掌:“哎呀,還真是。”點頭理解了我的想法,道,“這我倒沒想到。不過,咱要是去找他,他把我們舉報了怎麼辦?”
“這種人精明得很,他手裡信息很多,他要是有心吐出來,長沙一片倒,他忍着沒說就是因爲知道不說纔對自己有利。”我道,“他現在落難,求人的地方很多,我看套出話來不難。”說着心裡已經知道應該怎麼辦了。其他事情不能麻煩潘子,這事倒是不敏感,可以託他去問問情況。
這就決定還是幫悶油瓶查吧,我們插手好過他到處亂跑。不過這事情我沒法一個人幹,我這邊忙得要命,而且局勢混亂,讓悶油瓶跟着我到處跑肯定不行,他那種人我又制不住,萬一他突然想起什麼來,突然又溜了,我去哪兒撞牆都不知道,得拖胖子下水。
和胖子商量了一下,胖子也只好同意,他道:“別的不說,最好是能找到小哥住的地方,那咱們可以省很多的力氣。”
於是就這麼約定,我去託潘子辦事,悶油瓶先和胖子住在一起,有眉目了,我們再一起商量後面的情況。反正以三個人的關係,這事情怎麼樣也脫不了身,不如當自己的事情做,算是還悶油瓶的人情。
常言道,好良言難勸該死鬼,這一拍板,這是非就跟着來了。
我回杭州後給潘子打了電話,講了來龍去脈,潘子也是講義氣的人,一口答應,他效率很高,三天後,我就接到了他的電話。
我以爲有了眉目,問他情況如何。
他嘆了口氣,對我道:“麻煩事,找是找到了,我問了他,你想知道的事情他確實知情,不過他不肯白說,有條件。”
“什麼條件?”我問道。這是意料中的事情,我在他這樣的情況也會提條件。
“他要十萬塊錢,還要你去見他,他要親自和你說。”
“見我?”我愣了一下,有點意外,心說:錢好說,見我幹什麼?聽着感覺有點不妥當。
“該不是他想把我引出來,好戴罪立功?”我心寒道,耳朵邊一下聽到了鐵鎖鏈的聲音。
“我也覺得有可能。”潘子嘖了一聲,“不過,他讓我給你帶了一樣東西,他說你看了這東西,必然會去見他。”
“是什麼東西?”我好奇道。
“是一張老照片。”潘子頓了頓,“很老的照片,是我那輩人年輕時候的那種黑白照片。”
我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第一反應就想到了三叔西沙出海前的合影,那張狗屁的照片,誤了我多少時間。心裡琢磨,難道楚哥也知道這事的隱情嗎?不過他現在用這件事情來談條件,未免有些晚了。
想着問道:“上面拍的是什麼?”
潘子嗯了半天,道:“我不敢肯定,感覺上,那拍的應該是一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