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過去,白天悄悄地溜走,這一天的夜晚,夜色漸暗,華燈初,長安城亮如白晝。
元節最熱鬧的時候是在夜間,朱雀、春明兩條大街花燈延綿十幾裡,各坊各街的花燈、家家戶戶門前的花燈,仕女們手拎的花燈,嫋嫋婷婷,翡翠流光,奼紫斑斕,整個長安流光溢彩,彷彿沉浸在燈的海洋。
元節與民同樂,大唐朝廷取消了宵禁的命令,允許百姓自由的享受這一個美好的夜晚。
百姓們忙着街遊玩,任性的花錢,任性的揮灑着腎腺素。而官員們不一樣了,官職在身的人也有可憐之處,忙着到處打點,混個官場活泛。
高仙芝烏鴉變鳳凰,實現了華麗的轉身,而且更一層樓,這遠超出人們最爲大膽的想象,讓每一個瞭解內情的人吃驚。國人自然是錦添花的高手,頓時,門可羅雀的高府冠蓋如雲,高朋滿座。然而,讓大家怪的是,金吾大將軍高仙芝竟然不在家,神的不見了蹤影,至於到了哪裡,甚至夫人煙花也不清楚。
高仙芝去哪兒了?
這個答案只有原安西四鎮監軍邊令誠知道,因爲是他把高仙芝拉到了一個不爲人知的地方。
邊令誠找高仙芝喝小酒,喝酒的地方是長安城最有名的平民酒館蔡家樓。
蔡家樓是一座木質小樓,坐落在朱雀大街的一角,大約兩三百平方米的樣子,距離高仙芝住的地方不遠,也是兩箭地的距離。
自從高仙芝被剝奪了軍職,邊令誠也因爲未能制止他的行爲,受到了牽連,光榮下崗了。但是,因爲他不是軍主帥,甚至不是戰鬥人員,沒有受到剝奪品級的處罰,還可以安然的享受朝廷的俸祿。不過,監軍是屬於依附性的職務,主帥失去了權力,監軍自然失去了崗位,具體工作是沒有了。
邊令誠出身貧寒,好不容易纔享受了一呼百應的生活,突然賦閒在家,高仙芝還受煎熬。他很清楚自己和高仙芝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關係,高仙芝倒黴,自己的好日子沒有了。因此,他冒着被御史彈劾的風險,進宮求見高力士,爲高仙芝出頭打點。
高力士爲人精明,身的正義感沒有因爲缺了零件而變少了,一直在爲高仙芝的事着急。然而,他不清楚高仙芝在戰場的行爲細節,無法爲高仙芝更多的說話。
邊令誠的到來,爲高力士提供了足夠多的線索。得知了高仙芝在當時的艱難處境,以及不得不出兵的理由,因此,他在唐玄宗李隆基面前說話的底氣更足了。
實事求是地說,高仙芝能夠重新得到啓用,高力士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邊令誠的作用也是不容小覷。正因爲如此,邊令誠急於見到高仙芝,好因此表功,得到高仙芝的誇獎。
因爲這是戰友間的敘舊,邊令誠和高仙芝都沒有穿官服,而是穿着布衣,一個小廝都沒有帶。
管家已經給高仙芝送過了邀請函,邊令誠一直站在酒館的門前等候,看到高仙芝到了,攜手進入了酒館。
在一間清雅的包房內的胡牀落座,邊令誠吩咐道“好的牛肉來五斤,要肥的,瘦的塞牙,拿手的酒菜儘管來。”
邊令誠此言一出,在一旁候着的店小二的臉立刻變長了。儘管他心裡很不高興,但看到邊令誠面色白胖,沒有一根鬍鬚,跟煮熟了剝殼的鹹鴨蛋似的,知道這是宮裡溜出的寶貝,多少有些來頭。這樣的寶貝很任性,還是少惹爲妙,不敢惡語相向,於是苦着臉說道“客官,您這是要把我送去服苦役啊!您換點別的吧。”
邊令誠在安西久了,在那地兒,沒人敢管他,今天聽到小二的話纔想起來,朝廷法律不許吃牛肉啊!因此,也不跟小二計較,說了一句“那你們這裡都有什麼啊?”
“我們這裡有新鮮好的羊肉,還有對面李家二郎送過來的鹿肉,都很肥。李家二郎是最好的獵手,他打的獵物,小店都包了。如果客官膩了,還有。”小二老老實實的說道。
“羊肉也成,那來吧!還有,都有什麼酒呀?”邊令誠很感興趣的說道。
“小店的酒很多,所有的名酒應有盡有。客官如果想喝稻米釀製的清酒,郢州富水、烏程若下、嶺南靈溪博羅較清爽。如果覺得不過癮,要喝辣一點的,只能喝高粱糜子酒了,新豐酒、郎官清、魯酒都不錯。”
這麼多酒!高仙芝和邊令誠犯難了,他們在西域,唯有胡人的“河東乾和葡萄”,那也是朝貢天子的御酒,到了京城,李隆基賞賜的也是這個。平時沒得選,喝酒沒挑的,一聽有如此多的酒可選,反倒不知所措。
還是高仙芝拿了主意,說道“那來新豐酒吧。”
“好叻!”店小二應聲而去。
不一會兒的功夫,一壺熱酒端來了。
店小二放下了兩隻白色的酒碗,隨即,略帶茶色,有些渾濁的酒汁傾倒進了酒碗之。
高仙芝和邊令誠一直喝的是葡萄酒,一看到酒是熱的,有些不解。
店小二解釋道“酒是新釀的,糖分很高,如果不煮了吃,容易吃壞了肚子。這已經是本店最高度數的酒了,客官慢慢用。”
啊哦,這是所謂的煮酒論英雄吧!
高仙芝和邊令誠嗅到了濃郁的酒香,心裡癢了,不約而同的端起酒碗,擡起酒碗過了眼眉,算是表示敬意,然後一飲而盡。
新豐酒不同於“河東乾和葡萄”,味道很甜,酒精度不高,好似蜂蜜水一樣。
這哪裡是酒,分明是糖水麼!高仙芝和邊令誠不由得會心一笑。
確實如此,在唐代,現代人認爲低度的葡萄酒,絕對是度數最高的烈酒。因此,以李白爲代表的“飲八仙”,絕對是坑爹八仙,一頓老酒將自己灌成了大肚蟈蟈,不是考驗肝功能,而是看誰的胃容量更大。
這時,小二將酒菜端了進來。
白色的淺碗,光潔如玉。唐代手工業高度發達,制瓷業蓬勃發展,南方有青瓷,北方是白瓷的天下,長安城貴賤都能使用的白瓷。
瓷碗內碼放着切得整齊的半透明的片狀食物,在一旁還有醬汁、蔥碎、芥末、豆豉蒜泥、橙絲等調料。
當然,在長安,不能沒有醋的,此刻有一瓶山西老醋擺在酒桌或許是李家在太原起家的原因,山西人吃醋的臭毛病改不掉,唐人的口味偏酸。
在這裡別提醬油,只有大醬調水的醬汁。
邊令誠少小家貧,有錢了以後,頓頓吃牛肉都覺得不過癮,回長安以後,無處可去,住在高力士的外宅。高力士的廚師請問他吃什麼,他回答說是牛肉,因此也是頓頓牛肉,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今日一見,頓感興趣,馬夾起一筷子,吃了一口,覺得鮮香滿口,立時讚不絕口。
高仙芝夾了一筷子,沾了醬汁吃了一口,淡淡的說道“切還不錯,是魴魚的吧!”
切(音快)是現代日本生魚片的始祖。唐人吃生魚片習以爲常,特別是長安,水縱橫,渭水的漁獲很多,百姓更是每日一餐。日本“遣唐使”入鄉隨俗,一吃很好,“呦西”!立馬山寨回國,變成了所謂的“刺身。”
刺身當然離不開醬油,更離不開辣椒,不過,在當時的長安,這兩樣真心的沒有。
隋朝發明了豆醬,醬油是從豆醬演變和發展而成的。宋朝開闢了食用“醬油”的先河,宋人有“韭葉嫩者,用薑絲、醬油、滴醋拌食”的記述。至於辣椒麼,那時哥倫布還沒有發現美洲,辣椒是什麼東西,唐人還沒有見過。
“魴魚?”邊令誠嘟嘟囔囔的說道“我還以爲是鯉魚呢!”
邊令誠話音未落,小二的臉色變了,擡腿要往外走。
高仙芝一看不好,馬揮手讓邊令誠住嘴,然後對店小二說道“小二,剛纔說漏了嘴,你當什麼也不知道算了。”
小二不滿的說道“朝廷屢次下令不許吃‘國姓魚’,說一句都不行。客官屢次犯禁,小店招待不起。既然客官明白,小人也不報官府了,二位還是留下酒錢,打包走吧。”
不怪小二生氣,高仙芝和邊令誠確實是每說一句話都犯了忌諱,很招人煩的。當時,因爲鯉、李同音,鯉魚也到了超級待遇。朝廷多次下詔,鯉魚具有超越衆生的特殊地位,食用鯉魚的第一次打板子,再一次犯的判刑。
店小二絮絮叨叨的滿臉不耐煩,邊令誠怒了,“啪”的一拍桌子,罵道“你這廝膽敢無理,你知道坐在你面前的是誰麼?他是……”
邊令誠憤怒的有道理,他在安西四鎮是何等的風光,不管多高級的軍官,見了他都得跪地行禮,普通軍士和百姓更是望風避讓。這一段時間在長安,到哪裡都得說小話求人,本氣悶得很。今天吃一頓飯還有不長眼睛的店小二添堵,當時把他的火勾起來了。
邊令誠話音未落,高仙芝立刻止住了他的繼續發作,揮手讓打店小二下去。
店小二不滿的橫了他們一眼,嘟嘟囔囔的走了。
邊令誠給高仙芝夾了一口菜,放到了他的碟子裡,親熱地說道“仙芝,可喜可賀,榮登大將軍之職。兄弟敬你一杯。”
“令城老弟,我知道你爲我的事到處打點,蠻拼的。我在這裡表示謝意,先乾爲敬!”高仙芝客氣的舉杯說了一聲謝,然後一乾而盡。
高仙芝語調真誠,邊令誠很高興,覺得自己的沒有白忙,於是,也是一飲而盡。
“仙芝,京雖好,呆着確實氣悶,沒有別的打算嗎?”一杯熱酒下肚,邊令誠說道。
高仙芝長嘆了一口氣,黯然說道“金吾軍朝九晚五,應時點卯,每天閒得很,確實沒什麼意思。不過,人得知足,我能有今日,已經是前世修來的福了。”
“仙芝,現在劍南節度使府和雲南土蠻打得正凶,章仇兼瓊無能,你不能想辦法調到劍南去嗎?”邊令誠關切的問道。
四川打成了一鍋粥,大唐朝廷損兵折將,朝廷的將領們畏之如虎,而高仙芝很想到哪裡一顯身手,但沒有門路。今天聽見邊令誠提起這事,長嘆一聲說道“沒有門路啊!”
邊令誠沉默了,高仙芝說的沒錯,劍南節度使府是宰相楊國忠的地盤,任何人都無法插手。不過,他還是說道“楊國忠騎虎難下,正需要能打仗的將領,只要你找到楊國忠,他肯定會同意的。到時,我們兄弟又可以在一起了。”
高仙芝明白了,邊令誠的酒不是白喝的,是鼓動自己前線,自己跟着當監軍。這是他待不住了,鼓動自己到前線砍人,他又能跟着到邊關作威作福了,因此很不高興,沒有接茬兒。
邊令誠也知道高仙芝對楊國忠不感冒,看到他沉默,明擺着是對自己不滿,因此也沒有繼續說話。
一時間,雙方都陷入了沉默。
終於,高仙芝打破了沉默,說道“我記得有一個進士叫張彖的,才華蓋世,可是進退無門,潦倒於長安。曾經有人讓他求楊國忠,抱一抱粗腿,得一個官職。他說,‘你把楊國忠當靠山,在我眼,他是一座冰山,有朝一日,太陽出來了,冰山還會在嗎?’”
高仙芝借一個故事說明了不會巴結楊國忠,這讓邊令誠大失所望。
店小二在門外聽到二人議論當朝宰相,嚇壞了,趕緊走過來,抱拳說道“二位客官,小店本小利微,供不起二位,還請換個地方。”
高仙芝也覺得索然無味,從袖口掏出一支銀錠,放到了酒桌,然後說道“小二,我們不讓你爲難,買單吧!”
小二顛了顛銀錠,大約有10兩,苦着臉說道“客官,小店不敢收官銀。請您出門,出門往左拐,行大約三百步,有一家官府開的商號,在那裡鑿開官銀,換了銅錢再付帳。”
高仙芝不耐煩了,說道“這些銀子夠不夠付賬的吧?”
小二嚇了一跳,這廝是從火星來的吧,這些銀子別說這一桌,是整個酒館包了也都綽綽有餘。於是說道“小店只要二百,這些銀子足夠十貫。”
高仙芝站了起來,說道“那好吧,送你了!令城老弟,咱倆換個地兒喝去。”
邊令誠自小貧困,雖然現在有錢了,依然保持着勞動人民的艱苦奮鬥本色,最看不得別人擺闊。於是,一把抓過銀子,對高仙芝說道“仙芝,沒的便宜了這廝,我去換,你先等等。”
說着,邊令誠兔子一樣竄了出去。
一筆即將到手的橫財不翼而飛,小二心情落寞到了極點,嘟嘟囔囔的往外走,嘴裡叨咕着“十兩銀子能換十貫錢,六百斤銅錢,看不累死你!”
“這是準備累死哪個啊?”隨着一聲粗狂的聲音,一個肥胖的漢子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