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以前呼吸的都是毒氣,現在空氣中又有氧氣了。抵抗組織的成員回到他們的村莊,常常是走了幾百英里路纔回來。一瓶瓶新鮮的梅子酒打開了,爲每個回來的人乾杯。佔領結束後的兩週內舉行了聖康斯坦丁諾斯節,慶祝這個聖徒日不過是藉口,大家需要把所有警惕都拋到九霄雲外。陰霾消散,狂歡降臨,縱橫整個克里特。到處都有肥肥的山羊、綿羊在烤肉叉上轉動,焰火在克里特島上空綻放,讓人們聯想到戰爭時期撕裂他們城市,照亮天空的爆炸。然而沒人糾纏於這種比較;他們只想向前看,不想再回頭。
爲了聖康斯坦丁諾斯節,布拉卡的姑娘們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們去教堂,可她們腦子裡想的卻不是節日的神聖。這些青春期的姑娘們沒什麼拘束,因爲她們還被當作孩子,她們的言行被看成天真之舉。要不了多久,當她們身上的女人味慢慢顯現出來,父母們纔開始醒悟過來,女兒已經長大了,纔開始看緊她們,可有時已爲時太晚。當然,到那時,一些這樣的女孩們已偷吻了村裡的男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在橄欖林、田地裡跟男孩子們偷偷幽會。
瑪麗婭和佛提妮還從未與人接過吻,可安娜卻已經驗豐富,風情萬種了。她與男孩子們在一起時最快活,她甩動她濃密的頭髮,閃現迷人的微笑,她知道她的觀衆們會目不轉睛的。她像一隻發情的貓。
“今晚將會很特別,”安娜宣佈,“我從空氣中就可以感覺得到。”
“爲什麼那樣說?”佛提妮問。
“許多男孩們回來了,那就是爲什麼。”她回答。
村裡現在有幾十個年輕男子,佔領之初他們離開家與抵抗組織一起戰鬥時,還是男孩。他們當中有人加入了,希臘大陸上的左翼力量正在醞釀,有些人蔘加反對左翼力量的戰鬥,又將帶來新的腥風血雨。
回布拉卡的年輕人中就有佛提妮的哥哥安東尼斯。他雖然對左翼的理想、大陸上發生的新戰鬥有些同情,可離家四年後,他更想回來。他是爲克里特而戰,他想留在這裡。在他離開的這段日子,他變得瘦長,臀部結實,與最開始幾個月加入抵抗組織後蹣跚回來的那次相比,判若兩人。現在他上下脣上都留着鬍鬚。這讓二十三歲的他看起來至少成熟了五歲。他靠高山植物、蛇,以及其他任何他能捕到的動物爲生,長期嚴寒與酷熱的鍛鍊讓他堅忍不拔。
正是安東尼斯的這種浪漫形象讓那晚的安娜心動。雖說並非她一個人處於那種激情中,可是她有信心至少贏得他的一個吻。他清瘦頎長。跳舞開始了,安娜決定讓他注意到自己。如果他沒有發現她,他將是整個村子裡唯一一個沒注意到她的人。人人都注意到安娜,不僅因爲她比其他女孩高半個頭,而且因爲她的頭髮比其餘所有女孩的頭髮更長、更波浪起伏、更光滑,即使辮成辮子,都長及臀部。杏眼像姑娘們身上的棉襯衫一樣閃亮,與她的朋友們談笑時,貝齒晶晶亮。年輕人一羣羣站在廣場上,在他們的注視下,她覺得自己格外美麗,她期待着音樂響起的那一刻,那將是歡慶的開始。在這個盛大的節日黃昏裡,她顯得光芒奪目,其他姑娘們全都黯然失色。
桌椅全繞着廣場的三邊擺,第四邊上放着一條長臺,上面擺着一打碟子,奶酪餅、辣味香腸、甜餡餅堆得高高的,打了蠟的橙子和熟透了的杏擺成了山。烤羊肉的香味飄散到廣場上空,隨之飄送的是令人垂涎欲滴的快樂期待。節日活動也有嚴格的順序。吃吃喝喝在後面,先是跳舞。
首先,小夥子們和男人們站在一起聊天,姑娘們分開站着,興奮得咯咯直笑。分開並不會太久。樂隊演奏起來,人們開始旋轉,跺腳。男人女人從位子上站起來,姑娘小夥不再擠作一團。不久,滿是灰塵的廣場上全是人。安娜知道女人所在的內圈一旦轉起來,她遲早會和安東尼斯碰面的,他們會一起跳上一會兒,然後再繼續旋轉。我怎麼才能讓他注意到我不僅僅是她妹妹的朋友呢?她問自己。
她無須努力,安東尼斯就來到了她的面前。需要慢舞的開放圓舞曲給了她一段時間,從他那傳統髮型的黑色劉海下,她可以看到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在望着她。許多年輕人都戴着薩里奇—勇士才戴的帽子,以示他們已成長爲男人了,不光是歲月的流逝,他們的手上還沾上了另一個男人的鮮血。而安東尼斯手上,卻不止染上一個,而是幾個敵兵的鮮血。他祈禱不要再讓他聽到他的利劍刺進敵人肩胛骨間軟軟的肉裡時,敵人那清晰的驚叫,以及緊隨而來的喘息。他從來沒覺得這是勝利,但這確實讓他有權把自己跟克里特島過去身着馬褲和長筒靴的無畏勇士們帕裡卡里亞聯繫起來。
安娜朝這個已成爲男人的男孩爽朗地笑着,可是他沒有對她回以微笑,相反,烏黑的眼睛緊盯着她不放,直到他該繼續跳向下一個舞伴時,她才從中得到解脫。這支舞結束了,她的心卻跳得異常激烈。她回到朋友們中間,她們正觀看着幾個男人的表演,安東尼斯也在其中,他們在她們面前旋轉得有如陀螺。這是讓人頭暈目眩的表演。當他們跳到空中時,靴子把地面幾英尺範圍內清掃一空,三絃琴、魯特琴同時撥響,刺激着他們繼續跳下去,給這個舞蹈一個扣人心絃、充滿活力的結束。
結過婚的女人看着這場特技表演,可這舞不是爲她們而跳,而是爲廣場角落裡注視着他們的妙齡少女們而跳。安東尼斯旋轉時,音樂和鼓點聲達到了,安娜肯定這位英俊的戰士只爲她一個人而舞。舞蹈結束時,所有觀衆全都鼓掌歡呼,而樂隊,幾乎沒有片刻的停頓,又奏響了另一支曲子。一些年紀稍大一點的男人佔領了灰塵撲撲的中央舞臺。
安娜很大膽,她離開了朋友們,走向安東尼斯,他正從一個大瓷罐裡往自己的玻璃杯裡倒酒。雖然他以前在家裡見過她無數次,可今晚之前他幾乎沒有留意過她。德國人佔領前,她不過是個小女孩,現在,這小女孩卻長成了身材苗條、性感動人的女人。
“你好,安東尼斯。”她大膽地說。
“你好,安娜。”
“你離開家鄉的那段時間,一定學過跳舞吧,”她說,“能夠跳那些步法。”
“在山上除了山羊我們什麼也看不到,”安東尼斯笑着回答,“可是它們的腳卻非常靈敏,也許我們從它們那裡學了一兩招。”
“等一會兒我們能再跳舞嗎?”她問,四周是嘈雜的三絃琴和鼓點聲。
“可以。”他說,臉上綻開了笑容。
“好。我等着。就在那邊。”說完,她回到了朋友們那裡。
安東尼斯有種感覺,安娜把自己給他,不只是爲了一支開放圓舞曲。當又一支圓舞曲開始時,他站起來走向她,牽着她的手,把她領進了舞池。安東尼斯摟着安娜的腰,現在他能聞到她的汗香,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性感,是以前從未聞過的迷人香甜。揉碎了的薰衣草、玫瑰花瓣也比不上這種味道。這支舞結束時,他感到她熱熱的呼吸就在他耳邊。
“在教堂後面等我。”她悄聲說。
安娜知道,在聖徒日裡,即使在這樣的狂歡慶祝中,去教堂散散步也是十分正常的,再說,聖康斯坦丁諾斯不也和他妻子聖伊蓮妮共同享受這個日子嗎?聖伊蓮妮這個名字讓她片刻之間想起了母親。她快步走到教堂後面的小巷。一會兒工夫,安東尼斯也來了,摸黑找到她。她張開的脣立即找到了他的。
儘管安東尼斯花過大價錢尋歡,可他還從沒這樣接過吻。戰爭的最後幾個月裡,他是雷色蒙妓院的常客。那裡的女人喜歡抵抗運動成員,給他們優惠的價格,特別是像安東尼斯這樣英俊的男子。佔領時期,只有妓院的生意最紅火,因爲身邊長期沒有妻子陪伴的男人們需要尋找安慰,小夥子們有機會開發性經驗,而這些在自己人的團隊裡,是不容許的。可是那種關係沒有愛。而現在他臂彎裡的這個女人,接起吻來像妓女,實際上可能還是處女,最重要的是,安東尼斯可以感覺到她真正的。沒錯。他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渴望着這個挑逗的吻繼續下去。他的腦子飛快地轉動,他回來了,哪裡都不想再去了,正打算結婚安家。這裡正好有個女人渴望着愛,在他家門口等他,自從兒時起就一直在等他。她只能是他的。命中註定。
他們鬆開了擁抱。“我們得回廣場去,”安娜說,她知道如果離開得太久,父親會察覺到她不在,“可是我們分開走。”
她溜出樹蔭,走進教堂。在裡面待了幾分鐘,點燃聖母聖子像前的蠟燭,她雙脣默默嚅動祈禱,那上頭還溼潤着,留着安東尼斯的痕跡。
安娜回到廣場時,那邊街上有點亂。一輛大轎車停下來,這是島上爲數不多的幾輛汽車之一,當時島上人們的交通主要靠兩條腿走路,或坐在四條腿的畜生的背上。當車裡乘客走出來時,安娜停下來看看是誰來了。開車的人在當地頗有名望,大家馬上認出來是亞力山特羅斯·範多拉基,他六十歲上下,是當地富有的大地主,在伊羅達附近有一大片土地。他受人歡迎,妻子艾列弗特瑞亞也爲人們喜愛。他們僱着十幾個村民—安東尼斯也在其中—有幾個還是長期參加抵抗運動,剛剛回來的,並且熱情地接納他們。他們給工人開的工資也很大方,雖然有人冷嘲熱諷地說,他們付得起。他們家除了幾千公頃的橄欖林外,在肥沃的拉西錫高原上還擁有同樣面積的土地,種植着大量的土豆、穀物和蘋果,一年到頭都有收入,而且收入穩定。八百米以上的高原氣候清涼,很少令人不適,環繞着田野的高山上融化的雪水讓綠色的土地青翠溼潤。炎熱的夏天裡,亞力山特羅斯和艾列弗特瑞亞·範多拉基經常在拿波里住上幾個月,把伊羅達的土地交給兒子安德烈斯管理,他們有套房子就在二十多公里遠的地方。這家人可不是一般的富裕。
然而,這樣富裕的家庭出現在這裡,和漁夫、牧羊人、在地裡耕作的農夫們一起慶祝,也絲毫不奇怪。在克里特到處都一樣。每個村民都會出來跳舞慶祝,住在附近農莊或莊園上的富有地主家庭也會加入進來。不管他們多有錢,也不會再去開一個更好的晚會,他們願意共享喜悅。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都受過苦,所有人都有同樣的理由慶祝他們得以解放。無論你家裡有九十棵橄欖樹還是有九萬棵,馬提那都一樣深情傷感,開放圓舞曲也一樣興奮熱烈。
從轎車後座上下來的是範多拉基的兩位女兒,最後出來的是大兒子安德烈斯。他們立即受到某些村民的熱烈歡迎,給他們騰出來一張最好的桌子,有最佳的位置觀看舞蹈。不過,安德烈斯沒有坐多久。
“來吧,”他對妹妹們說,“我們也去跳舞吧。”
他抓住她們倆,把她們拖進跳舞圈,她們穿着跟村裡姑娘們一樣的民族服裝,一下就混進跳舞的人羣中。安娜看着。她的一些朋友們也在跳舞,她突然想起,如果她們有機會手挽手與安德烈斯跳舞,那她也要。她馬上加入了緊接着的一支開放圓舞曲,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安德烈斯,就像剛剛對安東尼斯那樣。
舞不久就跳完了。羊腿烤熟了,被切成厚厚的大塊,裝在淺盤裡,遞給村民,盛宴開始了。安德烈斯回到家人身邊,可是他卻心不在焉。
二十五歲時,父母給他施加壓力,要他找個妻子。他拒絕了亞力山特羅斯和艾列弗特瑞亞每一個朋友熟人的女兒,讓父母十分沮喪。那些女孩子有的陰鬱,有的討厭,還有些有點傻,雖然所有這些姑娘肯定都會有豐盛的嫁妝,安德烈斯卻拒絕與她們交往。
“那個姑娘是誰,就是頭髮很惹眼的那個?”他指着安娜,問妹妹們。
“我們怎麼知道?”她們齊聲回答,“不過是一個本地姑娘罷了。”
“她很漂亮,”他說,“我希望我妻子長得像她那樣。”
他站起來,艾列弗特瑞亞朝亞力山特羅斯會意地瞟了眼。她的看法是,如果女方沒有嫁妝這一點對安德烈斯的生活沒有影響,他娶誰又有什麼關係呢?與亞力山特羅斯相比,艾列弗特瑞亞自己的出身就相當貧寒,可是那對他們的生活並沒什麼太大影響。她只想兒子快樂,如果會違背習俗,那就違背吧。
安德烈斯徑直走向姑娘們,她們坐成一圈,正用手捏着一片片鮮嫩的羊肉在吃。安德烈斯沒什麼與衆不同之處,他長得很像父親,輪廓分明,臉色卻像母親一樣蠟黃,可是他的家庭背景卻讓他自有一種與晚會上其他男人不同的風度,當然亞力山特羅斯·範多拉基除外。姑娘們發現安德烈斯過來了,都很羞澀,趕緊在裙子上揩乾淨手,舔掉嘴脣上油膩的肉汁。
“有人不介意跳舞嗎?”他唐突地問,直勾勾地看着安娜。那種舉止只有對自己高高在上的社會地位極其自信的男人才會有。只有一個人對此迴應,安娜從她的座位上起身,握住伸向她的手。
桌上的蠟燭閃爍不定,熄滅了,月亮升起來,從漆黑的天空中灑下一片銀光。梅子酒和葡萄酒肆意流淌,樂師們在這種氣氛下,變得大膽,節奏越彈越快,直到跳舞的人又一次忘乎所以。安德烈斯緊緊地摟着安娜。現在已是深夜,跳舞中交換舞伴的傳統可以不管了,他決定不把她交換出去,他不想與那些容貌醜陋、動作笨拙的主婦們跳舞。安娜是最棒的。無人能及。
亞力山特羅斯和艾列弗特瑞亞·範多拉基看着他們的兒子在追求這個女子,可不光只有他們。安東尼斯和朋友們一起坐在桌旁,喝得麻木了,他明白眼前這一切意味着什麼。他爲之打工的那個男人正在勾引他渴望的女人。他喝得越多,越痛苦。戰爭中,他睡在野外山坡上,風吹雨打都很少灰心過。可現在,他與一個將是拉西錫巨大財富繼承人的男人競爭,他有什麼希望能留住安娜呢?
廣場遠處一角,吉奧吉斯與一羣老人們坐在那裡玩雙陸棋。他的眼睛飛快地看看棋盤又看看廣場,安娜還在那裡和聖尼可拉斯這一帶最優雅的男人跳舞。
範多拉基一家最後站起來離開了。艾列弗特瑞亞憑本能知道兒子不想跟他們一起回家,可是考慮到自己的聲望,以及這個鄉村美女的名聲,他應該回去。安德烈斯不是傻瓜。如果他要打破傳統,自由地挑選妻子,而不是被迫接受父母的某個選擇,他就需要他們的支持。
“瞧,”他對安娜說,“我得走了,可是我想再見到你。我明天會給你捎個信,告訴你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
他像一個慣於發佈命令,等着命令被執行的男人在說話。安娜無法拒絕,因爲沉默便是恰當的迴應。畢竟,這可能是她離開布拉卡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