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婭,瑪麗婭!”安娜站在街上衝着妹妹的窗戶喊道,“他們來了!德國人來了!”她的聲音裡滿含驚惶,瑪麗婭一步兩級樓梯地飛奔下來,她滿以爲會聽到鋼釘靴子在布拉卡主街上行軍的聲音。
“在哪裡?”瑪麗婭衝到街上撞上姐姐,氣喘吁吁地說,“他們在哪兒,我怎麼看不到?”
“他們不在這裡,你這個白癡!”安娜反駁說,“還沒來,可是他們到了克里特,他們可能會來這裡。”
瞭解安娜的人從她聲音裡能聽到一絲興奮。她的看法是,只要能打破一年四季按部就班的單調生活,改變她今後生活的前景,不管什麼,她都歡迎。
安娜從佛提妮家一路跑回來,佛提妮家裡一羣人圍在一臺噼啪作響的收音機旁。他們剛剛聽到德國傘兵降落在克里特島西部的消息。她們倆跑到村裡廣場上,這種時刻,大家都會來。此時正是下午四五點鐘,酒吧裡擠滿了男人,與以往不同的是,還有女人,全都鬧哄哄地聽廣播。儘管,不用說,他們自己的吵鬧聲蓋過了收音機的聲音。
廣播裡的消息直截了當但所知有限:“大約凌晨六時,一小隊傘兵在克里特島靠近馬里門機場附近降落。據稱他們目前已全部死亡。”
看來到底是安娜弄錯了。德國人根本沒有來。瑪麗婭想,像往常一樣,她姐姐總是反應過度。
然而,氣氛還是很緊張。雅典四周前就已失守,從那以後德國國旗飄揚在衛城上空。這已讓人足夠不安了。可是對瑪麗婭來說,她從未去過那裡,雅典似乎遠在天邊。爲什麼那裡的事情要讓布拉卡的人們煩惱呢?而且,成千上萬的盟軍部隊正從大陸來到克里特島,當然會保證他們的安全!瑪麗婭聽着她身邊的大人爭吵、辯論,就戰爭發表看法,他們的話讓她更覺安全。
“他們沒有機會!”酒吧老闆範格利思·裡達基輕蔑地說,“大陸是大陸,可不是克里特。一百萬年後也不是!看看我們的地形!他們不可能一開始就開着坦克來跨過我們的大山!”
“可我們並未能把土耳其人拒之門外。”帕夫羅思·安哲羅普洛斯悲觀地反駁。
“威尼斯人也沒擋住!”人羣中有個聲音尖叫。
“好吧,如果這種命運來到我們這裡,他們得到的會比他們想要的多得多!”另一個人咆哮道,一拳砸在自己另一隻張開的手掌裡。
這不是憑空威脅,房間裡所有人都明白,雖然克里特在過去曾遭侵略,居民們卻一直沒放棄激烈的抵抗。克里特島的歷史,是由一串長長的鬥爭、報復、民族獨立串起來的,沒有哪所房子裡找不到斜掛子彈帶、來複槍、手槍。生活節奏可能看似柔和,可背後通常是家族、村莊之間熱火朝天的爭鬥,超過十四歲的男子中幾乎沒有人沒學過使用致命武器。
薩維娜·安哲羅普洛斯帶着佛提妮、佩特基斯家的兩個女兒,站在門口,她很清楚這次的恐懼所言不虛。飛行速度便是簡單原因。空投傘兵的德國飛機從他們在雅典的基地飛到克里特,所花的時間不會比孩子走路去伊羅達的學校遠。可是她沉默着,成千上萬的盟軍隊伍從大陸撤退到克里特讓她感到更脆弱而非更安全。她沒有男人們那麼自信。他們願意相信殺死幾百個降落的德國傘兵就是故事的結尾。薩維娜的本能告訴她,一切遠未結束。
一週內,真實畫面越來越清晰。每天大家聚在酒吧裡,五月末的黃昏,白天的溫熱不會隨着太陽落山而下降,一年中這種天氣纔剛剛開始,大家散佈在廣場裡。他們距離戰爭中心不過一百多英里,布拉卡的人們靠着傳聞、零碎小道消息過日子,每天更多故事從四下裡傳來,就像蒲公英種子飄散在空中。看來,從他們現在所處的戰略形勢來看,儘管空投下來的許多人死了,可還是有人奇蹟般地活下來,並潛伏下來。早期故事的版本里只有德國人的鮮血噴濺,德國士兵被竹枝戳死,在橄欖樹林裡讓他們自己的降落傘窒息而死,或摔碎在岩石上。可現在真相大白:機場上降落了幾千人,活下來的人數多得令人恐懼。現在局勢大變,轉而對德國人有利。空降後的第一週,德國人宣佈克里特島歸其所有。
那晚,大家再一次全都聚集在酒吧裡。瑪麗婭和佛提妮在外面,用細樹枝在灰土地上畫井字玩,可是聽到說話聲越來越大,她們豎起耳朵。
“爲什麼我們不作準備?”安東尼斯·安哲羅普洛斯問,把他的玻璃杯重重地往金屬檯面上一放。“顯然,他們是從空中來的。”安東尼斯對自己、對兄弟都懷有深厚的感情,可即使情緒最好的時候,也才偶爾流露一點點。在黑色睫毛的掩映下,他綠色的眼睛閃爍着憤怒。兩個男孩完全不同,安哲羅斯在身體和思想上都要軟弱一些,而安東尼斯有張瘦長的臉,很強橫,渴望攻擊。
“不,不是這樣,”安哲羅斯說,輕蔑地揮着他的胖手,“這誰也沒想到。”
帕夫羅思並不奇怪,兩個兒子在任何事情上看法從來不一致,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點燃一根菸,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我同意安哲羅斯,”他說,“沒人想到空襲。從這裡入侵就是自殺行爲—從空中降落?!降一個殺一個!”
帕夫羅思是對的。對他們大部分人來說,這無異於自殺,可是德國人爲了達到他們的目的,犧牲幾千人,他們根本不假思索。在盟軍組織反擊之前,離哈里阿不遠的關鍵之地馬里門機場已落入德國人手中。
最初幾天,布拉卡還往常一樣該幹嗎幹嗎。沒有人知道,克里特島上有德國人對他們究竟意味着什麼。一連幾天,他們都震驚於竟然讓這種事發生了。走漏出來的消息描繪出一幅比他們想象中更灰暗的畫面。一週內克里特島上四萬名希臘和盟軍部隊被擊潰,成千上萬的盟軍不得不疏散,受傷慘重,死亡無數。酒吧裡的爭論更加白熱化。當德國人向東打過來時,村裡該如何準備保衛自己,人們就此議論開了。拿起武器的願望此刻像宗教狂熱般蔓延,村民們不懼怕流血,許多人盼望着拿起武器。
對布拉卡的人們來說,當一支德國部隊進入聖尼古拉斯,一支小分隊從那裡派遣到伊羅達時,這成了現實。佩特基斯家的女孩們放學回家時,安娜停下來,用力扯了扯妹妹的袖子。
“看,瑪麗婭!”她催促着說,“快看!從街上過來了。”
瑪麗婭的心都停止了跳動。這次安娜說對了,德國人真的來了。兩名士兵故意朝她們走來。一旦佔領部隊入侵後,他們會做什麼?她猜他們會殺光所有人。不然爲什麼來?瑪麗婭的腿直髮軟。
“我們該怎麼辦?”她小聲問。
“繼續走。”安娜衝瑪麗噓了一聲。
“我們要不要轉個彎,走別的路?”瑪麗婭懇求地問。
“別傻了,繼續走就好了。我想走近看看他們長什麼樣兒。”她抓着妹妹的胳膊,推着她往前走。
士兵讓人不可捉摸,他們藍色的眼睛凝視着前方,身穿着厚厚的羊毛軍裝,鞋頭包着鋼片的軍靴走在鵝卵石路面上,發出有節奏的咔嗒聲。當他們經過時,連看都沒看一眼兩姐妹,視若無物。
“他們甚至都沒看我們一眼!”他們剛走遠,聽不到時,安娜嚷道。她現在快十五歲了,如果沒有任何異性注意到她,她覺得都是一種侮辱。
沒過幾天,布拉卡有了德國士兵的小軍營。在村裡最偏僻的一角,一戶人家大清早就被粗暴地吵醒了。
“開門!”德國兵叫着,用步槍槍托砰砰地砸門。
儘管聽不懂一句德語,這家人還是明白了命令,以及後面要說的話。他們要在中午前騰出房子,否則後果自負。那天開始,安娜興奮地預測駐軍就生活在他們中間了,村裡的氣氛暗淡下來。
日復一日,克里特島的其他地方怎麼樣,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消息,可是傳聞倒不少。比如,盟軍的小股部隊正在朝東邊的錫提亞移動。一天晚上,天剛擦黑,四個僞裝得根本分辨不出的英國士兵從山上下來,他們一直睡在廢棄的牧羊人窩棚裡,漫不經心地晃到了這個村莊。如果他們是在自己祖國的小村莊裡,肯定不會受到如此熱情的歡迎。村民們不僅僅是因爲渴望瞭解更多一手消息,他們本來就天生好客,認爲每一位陌生人都是上帝送來的。這幾個士兵受到最好的款待。他們吃呀,喝呀,可是四個人中只有一人希臘語說得不錯,他帶來了上週北部海灣發生情況的第一手資料。
“我們萬萬沒想到他們會從空中來—當然也沒想到來那麼多。”他說,“大家都以爲他們會從海上過來。當場就打死了很多人,可是還有大部分人安全着陸,然後集結成隊。”年輕的英國士兵猶豫了一下。明知不智,他還是加上一句:“然而,有幾個是別人促成他們死的。”
他說得讓人聽起來很人道,可是當他繼續解釋時,一些村民灰白了臉色。
“一些受傷的德國士兵被亂刀砍死。”他盯着他的啤酒杯說,“是當地村民乾的。”
另一名士兵從他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張折起來的紙,小心攤開來,擺在面前的桌上。在印刷體的德語下面,寫着有人潦草翻譯過來的希臘語和英語。
“我認爲你們應該看看這個。這是德國空軍首領斯圖登特將軍幾天前發佈的命令。”
村民們圍在桌前,看着紙上寫的東西。
有證據表明,克里特島的民衆應當爲殘害、謀殺我們的傷員負責。我們將立即開始報復與懲罰。
在此我特別授權曾遭受暴行的所有部隊執行如下命令:
一、射殺兇手;
二、毀滅整個村莊;
三、如有村莊窩藏罪犯,消滅該村全部男性村民。
無須軍事法庭對上述暗殺我們軍隊的人作出判決。
“消滅全部男性村民”,這句話從紙上跳出來,村民們死一般寂靜,只聽得到他們的呼吸聲;可是到底要過多久他們才能自由地呼吸呢?
英國人打破了沉默:“德國人以前從未遇到過像克里特島這樣頑強的抵抗。這讓他們太吃驚了。抵抗不僅來自男人,還有婦女、兒童,甚至有牧師。他們期望的是完全而徹底的投降,你們的,盟軍的。可是提前警告你們,對你們才公平。他們已經殘酷地處置了西邊的幾個村莊,把這些村莊夷爲平地—甚至連教堂和學校也沒放過。”
整個房間立刻鬧騰起來,他說不下去了。
“我們能抵制他們嗎?”帕夫羅思·安哲羅普洛斯蓋過大家的吵鬧聲吼道。
“是的。”四十多個男人喊道。
“戰鬥到死!”安哲羅普洛斯吼道。
“戰鬥到死!”人羣迴應道。
雖然德國人很少在天黑後冒險出門活動,男人們還是輪流在酒吧外值班。他們一直聊到午夜凌晨,直聊到空氣中全是濃煙,梅子酒的空瓶子豎成了銀色森林。英國士兵們知道,如果在白天被發現,那就死定了。他們在黎明前動身,離去。從現在起,他們要藏起來。幾天前,幾萬盟軍已撤到亞力山大,那些留下來的,如果想從事重要情報活動,必須避免被德國人捉住。這隊人上路去錫提亞,意大利人已經在那裡登陸,佔領了那裡。
在英國人看來,告別與擁抱對這樣短暫的見面來說太長太熱情了,可克里特人沒覺得流露這般奔放的情感有什麼不妥。男人們還在喝酒時,有些人的妻子給士兵們送來一包包糧食,重得士兵們提不動,豐富得夠他們吃兩週,令他們感激不已。“謝謝,謝謝。”一個士兵一遍又一遍地說,他就會說這句話。
“沒什麼,”村民們說,“你們在幫助我們。應該由我們說謝謝。”
英國士兵們還在酒吧時,安東尼斯·安哲羅普洛斯—佛提妮的大哥,偷偷溜走了,回家收拾一點東西:一把鋒利的刀,一塊羊毛毯,一件換洗的襯衣和他的槍—父親在他十八歲時給他的一把小手槍。最後一分鐘,他抓起一支木笛,它一直和父親最心愛、最漂亮的七絃琴放在同一個架子上,這是希亞波利①,他從孩子時起就吹它,既然他不知道何時再能回家,他可不能把它拋下。
安東尼斯正要扣緊皮囊,薩維娜出現在門口。布拉卡的每個人最近幾天都難以入眠,大家全都很警惕,不時從牀上探起身,焦慮讓他們不安,天空中明亮的閃光告訴他們,敵人的炸彈在轟炸他們的村莊和城市。他們還以爲自己的家會被炮火炸得搖搖欲墜,聽到住在街那頭德國士兵發出的刺耳聲音,他們怎麼睡得着呢?薩維娜一直沒怎麼睡着,踏在堅硬地板上的腳步聲、手槍從粗糙牆壁鉤子上取來時刮擦聲,很容易把她吵醒。最重要的是,安東尼斯不想讓母親撞到,母親可能會阻止他。
“你在做什麼?”她問。
“我打算去幫助他們。我想給那些士兵帶路—沒有熟悉地形的人帶路,他們在山上連一天都活不過。”安東尼斯爲自己的舉動熱情辯護,他以爲會遭到母親的強烈反對。然而,讓他驚奇的是,他發現母親同意地點了點頭。雖然她本能還是那麼想保護他,可是她知道這樣做是對的。
“你是對的。”她很平靜地說,“盡我們所能去支援他們是我們應盡的義務。”
薩維娜擁抱了一下兒子。他就走了,急着趕過去,怕那四人已經上路,離開村子而錯過了他們。
“注意安全。”薩維娜朝他的影子嘀咕了一聲,即使他可能走得聽不見了,“答應我你要保證安全。”
安東尼斯跑回酒吧。現在士兵們站在廣場上,正在作最後的告別。他加快步伐,趕上他們。
“我打算做你們的嚮導,”他告訴他們,“你們得知道哪裡是山洞、哪裡有罅隙、哪裡有峽谷。因爲單靠你們自己,你們只有死路一條。我能告訴你們怎麼活下來—在你們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鳥蛋、能吃的漿果,還有水。”
士兵們又說了一通感謝話,那個能說希臘語的士兵走上前一步,“外面十分危險,好多次,我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才明白。我們太感謝你了。”
帕夫洛思退後站在那裡,像他妻子一樣,對他大兒子的獻身事業感到恐懼,可也欽佩。他把兩個兒子撫養長大,讓他們瞭解這片土地,他知道安東尼斯懂得這些知識,能幫助士兵們活下來,就像山羊能在光禿禿的土地上活下來一樣。安東尼斯知道什麼有毒,什麼有營養;他甚至知道什麼樣的灌木叢裡的菸草最好。帕夫洛思爲兒子的勇氣自豪,被他近乎天真的熱情打動,他擁抱着兒子。然後,在五個人走得快看不見了時,他才轉過身,回家,他知道薩維娜在等他。
吉奧吉斯在第二天去看伊蓮妮時,向她講了這一切。
“可憐的薩維娜!”她沙啞着說,“她會急死的。”
“總得有人做—那個年輕人準備好了冒險。”吉奧吉斯輕描淡寫地回答,儘量讓安東尼斯的離開顯得輕鬆點。
“可是他要去多久?”
“沒人知道。那就像問這場戰爭要打多久一樣。”
他們看着海峽對岸的布拉卡。有幾個人影在碼頭區的水邊移動,做着天天做的事情。從這麼遠望過去,一切看似平常。沒人知道克里特是一座被敵人佔領的孤島。
“德國人有沒有惹麻煩?”伊蓮妮問。
“你根本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吉奧吉斯回答,“他們白天來來回回地巡邏,可一到晚上,哪裡都看不到他們。然而,我們還是隨時隨地感到受人監視。”
吉奧吉斯最不想讓伊蓮妮感覺受威脅。他換了個話題。
“可是你怎麼樣,伊蓮妮?”
伊蓮妮的健康開始惡化,臉上的傷疤已開始擴散,聲音也變得沙啞。
“我的喉嚨有點疼,”她承認,“可我相信只是感冒了。跟我說說女孩們的情況。”
吉奧吉斯看得出她想換話題。他明白不要再盤問她的健康了。
“安娜看起來快樂一點了。她學習很用功,就是不太喜歡做家務。事實上她比以前更懶了。她只洗自己的盤子,讓她去洗瑪麗婭的?做夢也別想!我幾乎不想再嘮嘮叨叨地責罵她了—”
“你不該放過她,你知道,”伊蓮妮打斷他的話,“這樣她的習慣會越來越壞,給瑪麗婭的壓力太大了。”
“這我知道。瑪麗婭現在看起來很平靜。我想她比安娜更爲佔領擔憂。”
“她生活中的劇變已夠大的了,可憐的孩子。”伊蓮妮說。在這種時刻,想到女兒們在沒有她的情形下長大,她內疚不已。
“很奇怪,”她說,“戰爭對我們這裡幾乎完全沒有影響。我覺得比以前更孤獨了。我甚至無法與你共擔危險。”她平靜的聲音顫抖了,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在丈夫面前崩潰。可是沒有用。一點用也沒有。
“我們不危險,伊蓮妮。”
當然,他在說謊。安東尼斯不是當地唯一一個加入抵抗組織的年輕人,哪怕略有間諜嫌疑的人,德國人的手段也十分兇殘,簡直是駭人聽聞,布拉卡的村民們恐懼不已。可是不管怎樣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每日要乾的活兒還得幹,此外還有那些隨季節變幻的活兒。夏季快結束時,得搗碎葡萄;秋天來時,該收割橄欖;一年到頭,得給山羊擠奶,要攪奶酪,還要織布。太陽升起來;月亮懸掛在夜空中,灑下銀色的光輝;星星眨着眼睛,對人間發生的一切無動於衷。
然而,空氣中始終瀰漫着緊張的氣氛,以及對於暴行的擔心。克里特島的抵抗變得越來越有組織,村裡又有幾個人不見了,投身到這場逐漸展開的戰爭中去了。這更讓人們覺得,生活遲早會發生劇變。有些這樣的村莊,因爲有人成了抵抗運動的成員,被德國人知道後,成了最殘酷報復的目標。
一九四二年初的一天,一隊孩子放學回家。安娜和瑪麗婭也在其中,他們沿着水邊走,還有很長一段路才能到家。
“看!”瑪麗婭喊道,“看啊—下雪了!”
幾周前雪就沒下了,山頂的雪早晚也會解凍。他們身邊飄飛的白色東西又是什麼呢?
瑪麗婭第一個發現真相。那不是從天上而降的雪,那是紙,就在剛纔,一架小飛機轟隆隆從頭頂飛過,可他們頭擡都沒擡,因爲德國飛機經常沿着這一帶海岸線低空飛行,從天上散佈大量宣傳單。當一張宣傳單朝安娜飄落時,她一把抓起。
“看這個,”她說,“是德國人的。”他們圍在一起看宣傳單。
致克里特島居民的警告
若有居民爲盟軍或抵抗運動成員提供掩護或食物,必將受到嚴厲懲罰。若發現你們犯有此罪,將對你們所在的整個村莊採取嚴厲且迅速的懲罰行動。
傳單繼續飄下來,地面彷彿鋪上了一層白色地毯。傳單在他們腳下旋轉,掉進大海,融進滿是泡沫的浪花中。孩子們靜靜地站在那裡。
“我們得帶些回去給爸爸媽媽看。”有個孩子提議說,他在傳單飛走之前,抓起一把。“我們要提醒他們。”他們費勁地繼續往前走,口袋裡滿是宣傳單,心也害怕得怦怦直跳。
還有些村莊也同樣被當作目標,受到了警告,可是效果卻不是德國人希望的那樣。
“你們瘋了嗎?”安娜說。而吉奧吉斯讀着傳單,聳了聳肩膀。“你們怎能這麼不當回事?這些抵抗運動的成員只是爲了他們自己的一點冒險,根本沒把我們所有人的生命當回事!”
瑪麗婭退到房間的角落裡。她感覺到火山即將爆發。吉奧吉斯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努力控制自己,忍着想把女兒撕成碎片的憤怒。
“你真的以爲他們只是爲自己嗎?在山洞裡凍得要死,像動物一樣靠吃草活着!你怎麼能這樣說!”
安娜縮成一團。她喜歡挑起事端,可是很少看見父親如此火冒三丈。
“你沒有聽說過他們的故事,”父親繼續說,“你沒有看到他們在死一般寂靜的晚上蹣跚着走進酒吧,幾乎餓死。他們鞋底磨壞了,薄得像洋蔥皮,他們皮包骨,臉上的骨頭幾乎要戳穿麪皮!他們是爲了你安娜,爲我和瑪麗婭。”
“還有我們的母親。”瑪麗婭在角落裡平靜地說。
吉奧吉斯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冬天,當高高的山巔上覆蓋着積雪,寒風繞着扭曲的忍冬青低號時,抵抗組織的成員們幾乎凍死;他們退縮到遠離村莊的高山山洞裡,那裡唯一可喝的是鐘乳石上滴下的水,有些人幾乎到了忍耐的極限。夏天,天氣熱得不行時,他們忍受着酷熱,一旦小溪乾涸,他們還得忍受難以抑制的飢渴。
這種傳單隻會加強克里特人民抵抗的決心。毫無疑問,這裡沒人投降,他們寧願承受危險。德國人越來越有規律地出現在布拉卡,挨家挨戶搜諸如收音機裝置等與抵抗運動有關的東西,審問酒吧老闆範格利思·裡達基,因爲在白天,他是村裡唯一的男性。其他幹活的男子,要不在山上,要不在海里。德國人晚上不出來,這引起了克里特人的重視;天黑後德國人很害怕,不敢四處活動,他們對島上困難的岩石地形很是懷疑,也知道天黑後很容易受到攻擊。
九月的一個夜晚,吉奧吉斯和帕夫羅思坐在酒吧他們常坐的角落裡,三個陌生人進來。兩人擡頭隨便掃了一眼,很快又接着聊天,手持念珠有節奏地敲着。在佔領和抵抗運動開始以前,村裡很少看到外村人,現在卻屢見不鮮。一個陌生人走到他們面前。
“爸爸。”他平靜地說。
帕夫羅思擡起頭,驚訝地張開嘴。是安東尼斯,他幾乎認不出來了,不再是一年前那個懷着理想參軍的孩子氣的年輕人了。他的衣服掛在身上,皮帶在腰上繞了兩圈,好讓褲子不掉下來。
當薩維娜、佛提妮和安哲羅斯趕到時,帕夫羅思臉上還溼溼的。裡達基的兒子急急忙忙被派去叫他們來酒吧。這是那種相親相愛的人,那些一生中從沒分開過一天的人才有的團聚。當他們看到安東尼斯時,又快樂又難過,他看上去快餓死了,憔悴不堪,比上次見時大了不止一歲,而是幾乎老了十歲。
安東尼斯是和兩個英國人一起進來的。然而,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他們的身份。黝黑的膚色,誇張的鬍鬚—這是他們學着當地式樣捲起來的,現在他們希臘語學得很好,能與當地人交流了。他們講起遇到敵軍士兵的故事,化裝成牧羊人的樣子,捉弄他們,讓敵軍相信他們就是克里特人。過去的一年裡,他們多次橫穿克里特。他們有個任務便是觀察意大利軍隊的行動。意大利軍隊的司令部就設在拿波利,拉西錫敵佔區裡最大的鎮,那裡的軍隊除了吃喝,特別是與當地的妓女尋歡作樂外似乎無事可幹。不過其他軍隊駐紮在小島西部,他們的佈防難以監視。
當三人變小了的胃裡脹滿了燉羊肉、奇科迪亞①,酒喝得頭暈乎乎的時候,他們開始講起長長的故事,直講到深夜。
“你兒子算個優秀的廚師了,”一個英國人告訴薩維娜,“沒人能做出他那種橡果麪包來。”
“還有百里香燉蝸牛!”另一個開玩笑說。
“怪不得你們全都這麼瘦。”薩維娜回答道,“安東尼斯走之前除了土豆什麼也不會做。”
“安東尼斯,告訴他們那次我們戲弄德國佬的事,他們還以爲我們是兄弟呢。”一個人說,這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了,他們當初的恐懼與焦慮現在成了娛樂大家的趣事。七絃琴從酒吧後面取出來,大家唱起歌。唱的是馬提那,英國人努力學着用歌來講述愛與死亡、鬥爭與自由,心和歌聲完全融合在一起,他們的克里特東道主欠他們太多了。
安東尼斯整晚和家人待在一起,兩個英國人住在那些願擔風險的人家裡。這是一年來第一次沒有睡在堅硬的地面上。天亮前他們得離去,稻草牀墊的奢侈享受實在短暫,他們套上長靴,裹好流蘇頭巾後,出了村莊。即使本地人也不會懷疑他們是土生土長的克里特人。沒什麼能泄露他們的身份。任何東西都不可能,除非有人出賣告密。
到現在,克里特島上的飢餓已愈演愈烈,以致時不時能聽到有當地人爲了所謂的“德國德拉克馬”去告密,告訴德國人抵抗戰士的下落。極度的飢餓可以擊潰那些誠實的人,這種出賣引發出最兇殘的戰爭、大屠殺和整個村莊的毀滅。老弱病殘被活活燒死在牀上,男人被迫交出武器後被射殺在血泊裡。背叛的危險真的存在,對安東尼斯一行而言,只能偶爾看望一下家人,因爲他們的出現可能危及他們最愛的人。
整個戰爭中,唯一真正沒受到德國人影響的就是斯皮納龍格,那裡的麻風病人免受了最可怕的疾病:佔領。麻風病可能擾亂家人和朋友,可是德國人卻能更有效地摧毀他們遇見的一切。
佔領的一個後果,是尼可拉斯·克里提斯立即停止了布拉卡之旅,因爲不必要地往返伊拉克裡翁會引起佔領部隊的懷疑。不得已,他只好暫時放下研究;在伊拉克裡翁,他身邊有許多死傷人員需要照料,不容忽視。瘋狂入侵的後果便是隻要有醫學知識的人都會發現自己忙得團團轉,護理那些傷殘人員,包紮、上夾板,治療痢疾、肺結核和瘧疾的症狀,這些病症在醫院裡很普遍。當尼可拉斯·克里提斯晚上從醫院回來時,他精疲力竭,在這種令人乾着急的時候,幾乎想不起麻風病人曾是他爲之努力的目標。
克里提斯醫生無法過來,可能是戰爭對斯皮納龍格居民最大的負面影響。在他每週來的那幾個月裡,他們對未來燃起了一絲希望。現在,再一次,他們唯一能確定的只有現在。
吉奧吉斯來往這小島比以往更固定了。不久他發現雅典人和戰爭爆發前一樣,買起奢侈品來毫不費力,不過他們得付得起急速上漲的價格。
“瞧,”一天晚上,吉奧吉斯和朋友們坐在碼頭邊修補漁網時,說,“我的問題太多了,有點傻。他們付得起錢給我,所以對於他們怎麼付得起黑市價格買東西,我還懷疑什麼呢?”
“可是這周圍很多人只剩一把麪粉了。”一個漁夫抗議說。
酒吧裡談的都是對雅典人財富的嫉妒。
“爲什麼他們就該吃得比我們好?”帕夫羅思問道,“他們怎麼能買得起巧克力和上等菸草?”
“他們有錢,那就是爲什麼,”吉奧吉斯說,“即使他們沒有自由。”
“自由!”裡達基嘲笑說,“你把這也叫自由?自由指的是我們的國家被殘暴的德國人給佔領,我們的年輕人受到***,老人被燒死在牀上?他們纔是自由的!”他說着,指着斯皮納龍格那邊。
吉奧吉斯知道跟他們再吵也沒用,便不再說什麼。即使是跟伊蓮妮很熟的朋友們有時也會忘了她也在島上。有時候,他會得到他們笨拙的道歉。只有他和拉帕基斯醫生知道真相,其實他也明白他只知道一半。他看到的不過是地道入口和高聳的圍牆,可是他從伊蓮妮那裡聽到了很多故事。
他上次去那裡時,伊蓮妮的病情更嚴重了。首先,難看的腫塊擴散到胸前背後,最嚇人的,是臉上也長了。現在她的聲音越來越含混不清,雖然他認爲這有時候是情緒所致,但他知道並非完全因爲這個。她說她覺得喉嚨變窄了,答應去看拉帕基斯醫生,拿點藥。同時,她和吉奧吉斯在一起時儘量高興些,免得他苦着臉回家見女孩們。
吉奧吉斯知道疾病正在吞噬她,而她,像島上大多數麻風病人一樣,無論是一貧如洗,還是坐擁金山,都在絕望。
這些跟吉奧吉斯一起補漁網的人,一起在在酒吧裡玩陸戰棋、打牌消磨時間的人,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要不是他與斯皮納龍格上的親人分開,他也會像他們一樣偏執。生命中的這些因素使得他有着他們永遠不可能有的同情。他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原諒他們的無知,那便是了。
吉奧吉斯繼續運送包裹去小島。即便包裹裡的東西是非法所獲,他又有什麼好關心的?如果他們也像雅典人那樣有錢,難道他們不會去買最好的東西?他渴望能爲女兒們買上一些只有斯皮納龍格上的人才買得起的好東西。拿他來說,他有意把他打到的最好的魚—只要安娜和瑪麗婭吃飽後—送到麻風病隔離區去。爲什麼他們就不該吃到他最好的喜鯛或鱸魚呢?這些人生着病,被趕出了社會,可是他們不是罪犯。布拉卡的人們很容易忘記這一點。
德國人害怕僅一水之隔的斯皮納龍格,因爲有幾百名麻風病人生活在那裡,他們批准繼續往那裡送補給品,因爲他們最不願看到的是麻風病人離開斯皮納龍格到克里特島來找吃的。然而,他們中還是有人這樣做,尋找機會逃跑。那是一九四三年夏末的事,意大利休戰讓大批德國人出現在拉西錫。
一天下午,四五點鐘的樣子,佛提妮、安娜、瑪麗婭和五六個孩子像平時一樣在海灘上玩。後者已習慣了周圍有德國士兵,他們在海邊巡邏根本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
“我們來打水漂吧。”一個男孩子提議道。
“好,從一數到二十!”另一個人回答。
岸上光滑扁平的石子並不缺,不久他們的石頭就飛過水麪,輕輕彈過平靜的水面,他們全試圖達到那些可以用來炫耀的目標。
突然一個男孩衝他們大家叫道:“住手!住手!那裡有人!”
他沒說錯。從島那邊游過來一個人影。德國士兵也看到了,他輕蔑地抱着雙手注視着。孩子們上下跳着,朝游泳者叫着,讓他回去,他們預料到了可怕的後果。
“他在做什麼?”瑪麗婭叫道,“難道他不知道他會被殺死嗎?”
那個麻風病人的前進速度很慢,可並沒有放棄。他要麼是沒有發現士兵的存在,要麼就打算冒險—無論怎樣這意味着自殺—因爲他無法再忍受隔離區的生活。孩子們繼續扯着嗓子喊,可是在德國士兵舉槍開火的那一刻,他們全害怕得不吭聲了。德國兵等着那人游到離岸邊只有五十米的時候,纔開槍。這是一場冷血的處決。一次打靶練習。戰爭時期,關於流血或槍決的故事到處流傳,可孩子們從來沒親眼見過。那一刻他們看到了故事與現實的不同。一顆子彈飛過水麪,後面大山裡傳來子彈呼嘯而過的回聲。一片殷紅色在平靜的大海上慢慢洇開。
安娜在孩子們中年齡最大,她尖叫着咒罵那個士兵:“你這個畜生!你這個德國畜生!”
幾個小一點的孩子驚恐得哭了。這是純真失去的淚水。到現在,有幾十人從家裡衝出來,看到孩子們擠在一起,抽泣流淚。正好在那個禮拜,布拉卡收到傳聞,敵人採取了新策略:無論什麼時候,一旦懷疑有游擊隊員的襲擊,他們就會把村子裡所有小女孩抓走當作人質。村民們知道孩子們的安全沒有保障,他們起初以爲,沙灘下幾米開外的那個孤單的士兵可以隨便向某個孩子實行某種暴行。雖然沒有武器,他們卻準備把他撕成碎片。可是德國兵極力保持沉着,面向大海,朝着小島做了個挑戰性的手勢。屍體早就看不見了,可一大片殷紅還漂在水面上,像一層浮油。
安娜,一直是領頭的,從痛哭的夥伴中分身出來,衝着焦慮的大人們喊道:“一個麻風病人!”
村民們立即明白,轉身從德國士兵那裡離開。現在他們的態度變了,有些人根本不會爲麻風病人的死活操心,有些人還是留了下來。家長們趕緊看看他們的孩子有沒有受傷。士兵不見了。受害者和他的一切痕跡都也不見了。
然而,吉奧吉斯覺得不那麼輕鬆。他對斯皮納龍格居民絕沒有那麼淡漠。那晚,當他駕着那艘破舊的小划艇過海時,伊蓮妮告訴他被殘酷殺害的麻風病人是個名叫尼可斯的年輕人。吉奧吉斯才知道他經常趁着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時,冒險從島上溜走,去看望妻子和孩子。據說他死的那天是他孩子三歲的生日,他只想在傍晚前再見他一次。
布拉卡岸上的孩子們不是尼可斯的唯一觀衆,對岸斯皮納龍格上也有一羣人在看着他。沒有什麼規定或制度能讓人們不產生這種傻念頭,當他們心血來潮,一時衝動做出這種瘋狂的舉動時,很少有丈夫、妻子或愛人來拉他們一把。尼可斯像一個飢餓的人,他的飢餓控制着他的每一個想法,佔據着他清醒時的分分秒秒。他渴望妻子的陪伴,更想看看自己的兒子,他的血肉,那沒有傷疤、沒有斑痕的少年形象,是他小時候的翻版。他用生命爲這個願望付出了代價。
那晚,小島上悼念尼可斯。人們在教堂爲他祈禱,即使沒有屍體可以安葬,還是爲他舉辦了守靈夜。在斯皮納龍格,死亡從來不會被忽略。這兒與克里特島上其他的地方一樣莊嚴地對待死亡。
經過這場事故,佛提妮、安娜和瑪麗婭,以及一起玩耍的其他孩子,從那天之後便生活在焦慮的烏雲之下。在那片溫暖的鵝卵石上,他們曾度過了那麼多無憂無慮又幸福的孩提時光,然而在那一刻,一切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