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斯皮納龍格上多年來最好的冬天過去了,最燦爛的春天來了。野花不僅給小島北面山坡鋪上一層花毯,也從岩石的每個縫隙中探出來,裹住岩石,整個島都已把這種新生之感吸了進去。

斯皮納龍格的主街上,幾個月前還只有些破敗的房屋,現在成了一排排漂亮的商店,門和窗重新粉刷成深藍色、墨綠色。它們現在成了店主驕傲展示商品的地方,島民們逛街不僅出於需要,也爲了快樂。小島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經濟。人們創造財富:以物易物,買和賣,有時賺,有時賠。

小酒館現在十分興旺,一家新飯館也開張了,專賣卡卡維亞①,每天新鮮出鍋。理髮師成爲主街最忙的人之一。斯泰里奧斯·範蒂斯曾是克里羅島的第二大城市雷色農的頂尖髮型師,可是在他被驅逐到斯皮納龍格來後,他放棄了這門手藝。帕帕蒂米特里奧知道他們中間有這樣一個人物時,便力邀他重操舊業。雅典男人全是愛虛榮的孔雀,他們有着城裡時髦虛榮的一套,在以前,他們全都喜歡每隔一週修剪一次頭髮和鬍鬚,頭髮的好壞和形狀幾乎是他們男子氣概的表現。現在生活轉好,他們發現竟有人可以讓他們又英俊瀟灑起來。他們渴求的並不是個人風格,而是一模一樣,精緻的、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頭髮。

“斯泰里奧斯,”帕帕蒂米特里奧說,“給我做個你最拿手的凡尼齊洛斯。”凡尼齊洛斯是克里特律師,他當上了希臘總理,被認爲擁有基督世界裡最漂亮的鬍鬚。男人們在談笑中,覺得帕帕蒂米特里奧效仿他應該很合適,因爲他很顯然渴望登上小島的領導寶座。

隨着肯圖馬里斯力量的衰落,這位島主愈發依靠帕帕蒂米特里奧,而帕帕蒂米特里奧這個雅典人在島民中的名望也越來越大。男人因爲他短短時間內取得的成就而心生敬意;女人對他也感激不盡;不久他享受到一種英雄般的頂禮膜拜。毫無疑問,大家給他那銀幕人物般的外表迷住了。像大部分雅典人一樣,他一直生活在城市裡,這樣的結果就是他不會像長年在戶外,在野外或大海上討生活的普通克里特男人那樣,彎腰駝背、頭髮灰白。在這幾個月的體力活之前,他很少曬太陽,甚至很少吹風。

雖然帕帕蒂米特里奧很有抱負,但他不是無情之人,他不會出來競選,除非肯圖馬里斯準備退休。

“帕帕蒂米特里奧,我早就打算放棄這個位置了。”三月初的一個晚上,在下完一盤雙陸棋後,老人說,“我告訴你幾千次了。這工作需要新鮮血液—看看你爲這個島所做的!我的支持者都會支持你的,毋庸置疑。相信我,我現在只是覺得太累了。”

帕帕蒂米特里奧對最後這番話不以爲意。來島上後的這六個月裡,他看到肯圖馬里斯的病情在惡化。兩個男人這段時間很親密,他明白老島主是在推薦他做接班人。

“如果你真的打算放手,我就接過來。”他平靜地說,“可是我覺得你應該再多考慮幾天。”

“我已經考慮過幾個月了,”佩特羅斯粗暴地說,“我知道我做不下去了。”

兩個人繼續沉默,下棋,只有棋子移動時的噼啪響聲敲破這寂靜。

“還有一件事,我想要你知道。”下完棋,帕帕蒂米特里奧臨走時,說,“如果我贏了選舉,我不會住進你家。”

“可這不是我家,”肯圖馬里斯反駁道,“這是島主的家。它隨職位而定,一直以來就是這樣。”

帕帕蒂米特里奧吸了一口煙,吐出來時停了片刻。他決定先把這事放下不提。無論如何這個話題還只是個假設,選舉還不是既成事實。可能會有另外兩人出來競爭,西奧多羅思·馬基裡達基斯在島上已經六七年了,有一大批追隨者;至少帕帕蒂米特里奧覺得,最終他似乎很有可能當選。有一大批人對馬基裡達基斯的消極作出迴應,儘管他們貪婪地接受了帕帕蒂米特里奧做的所有艱苦工作,以及六個月來的巨大變化,他們還是覺得如果有個受憤怒驅使的人來爲他們服務,他們可能得到更多好處。人們很願意相信推動馬基裡達基斯的怒火可能幫助他獲得理智和外交所不能得到的東西。

這年三月底的年度選舉是島上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選舉結果真的很重要,斯皮納龍格成了值得管理的地方,領導權也不再是有毒的聖盃。有三人蔘選:帕帕蒂米特里奧、塞普羅斯·卡扎基斯和西奧多羅思·馬基裡達基斯。選舉的那天,所有人,不分男女,全都有投票權,即使關在醫院裡出不來,可能不會再有機會從病牀上起來的麻風病人,也發了一張選票,填完後封在密封的信封裡按期交回去。

塞普羅斯·卡扎基斯只得到了幾張選票,讓帕帕蒂米特里奧寬慰和吃驚的是,馬基裡達基斯得票不到一百張。這就留下了最大的一份—明顯的多數票給他這個雅典人。人們是用自己的心,也是用自己的智慧在投票。馬基裡達基斯擺出的姿態是很不錯,可結果更說明問題,對此帕帕蒂米特里奧終於知道他被接受了。這是讓這座島變得文明開化的關鍵時刻。

“斯皮納龍格的夥伴們,”他說,“我對本島的希望也是你們的希望。”選舉結束後的第二天晚上,在市政廳外的小廣場裡,他對聚集在那裡的人羣說。得票數業已複覈,結果剛剛公佈。

“我們已經讓斯皮納龍格文明多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如今生活在這裡甚至比生活在爲我們服務的城市和村莊更好。”他朝布拉卡揮揮手,“布拉卡沒有電,可我們有。我們還有勤奮的醫生和最敬業的老師。在克里特,一些人生活在貧困線上下,忍飢挨餓,可我們不會。上週,有人從伊羅達筋疲力盡地划船過來,我們的繁榮富強已讓他們有所耳聞,他們來向我們乞求食物。難道這不是個巨大轉變嗎?”人羣裡一片贊同之聲。“我們不再是手持討飯碗、被社會拋棄的人,不會再被人叫着‘不潔淨!不潔淨!’”他繼續說:“現在是其他人來我們這裡乞求施捨。”

他停了片刻,等着人羣中有人喊道:“爲帕帕蒂米特里奧三呼!”當歡呼聲小了下去時,他給自己的講話補充了最後一條:“有一件事把我們聯繫到一起—麻風病。當我們有不和時,請我們不要忘記,我們彼此之間無法逃避。在我們的有生之年,讓我們盡己所能把生活變得更美好吧—這一定是我們共同的目標。”他把手舉起,食指豎向天空,這是慶祝和勝利的姿勢。“爲了斯皮納龍格!”他大聲道。

兩百多人學他做出這個手勢,齊聲高呼:“爲了斯皮納龍格!”聲音之大連海對面的布拉卡也能聽到。

沒人注意塞普羅斯·卡扎基斯,他慢慢走下坡,走到陰影裡。他長期渴望着當這個領袖,失望之苦澀堪與未熟的橄欖相比。

第二天下午,娥必達·肯圖馬里斯開始收拾東西。一兩天內她和佩特羅斯將要搬出這幢房子,搬進帕帕蒂米特里奧現在的宿舍。她盼着這一天很久了,但這一天的到來並沒有減少她的恐懼。在恐懼的重壓之下,她幾乎無法積攢力量挪動腳步。她胡亂打着包,沉重的身體不願幹這個差事,變了形的腳比以前更疼。她站起來、思索着要清理玻璃櫃裡的寶貝—列隊站立的錫兵、小件瓷器和家傳了好幾代的雕刻銀器。她問自己,當她和佩特羅斯都不在了後,這些東西該交給誰。他們倆的日子都不多了。

輕輕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那一定是伊蓮妮,她想。雖然學校裡很忙,當母親的責任也很重,伊蓮妮還是答應那天下午過來幫她的忙,她總是恪守她的諾言。可是當娥必達打開門,滿以爲是她苗條纖細、面容姣好的朋友,門口出現的卻是個着深色衣服的男子身影。來人是帕帕蒂米特里奧。

“下午好,肯圖馬里斯夫人。我能進來嗎?”他溫和地問,察覺出她的吃驚。

“當然……請進。”她回答說,從門口讓開,好讓他進來。

“我只有一件事要說。”當他們面對面時,他對她說。他們周圍是幾個裝了一半書、瓷器、相片的柳條箱。“你們不必從這裡搬出去。我無意從你們手裡奪走房子。沒有必要。佩特羅斯爲本島貢獻了他的整個生命,我決定把這所房子贈送給他—如果你願意,就把這叫作退體金吧。”

“可這是島主住的。現在是你的了,而且,佩特羅斯不願聽到你這樣說。”

“我對過去是怎麼樣的不感興趣。”帕帕蒂米特里奧回答說,“我想你們留在這裡,無論如何,我想住在我正在翻修的房子裡。求求您。”他堅持道:“這樣做,對我們大家都好。”

娥必達的眼裡閃着淚花。“你真是太好了,”她說,向他伸開雙臂,“太好了。我看得出你是說真的,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說服佩特羅斯。”

“他別無選擇,”帕帕蒂米特里奧堅決地說,“現在由我說了算。我要你把所有東西從箱子裡拿出來,放回原處。過一會兒我會再回來,看看你們有沒有照我說的做。”

娥必達看到這不是隨意的姿態。這位男士是當真的,他習慣言出必行。這便是爲什麼他能當選爲島主的原因。她一邊重新把錫兵按隊列擺回去,一邊試着分析是什麼使帕帕蒂米特里奧這樣難以違抗。不僅僅是他的身體高度,那隻會讓他成爲打手。他有別的、更微妙的技巧。有時候,他只需要改變音調就可打動人們,讓人們同意他的觀點。在另外一些場合下,他運用邏輯的力量,制伏他們,效果也同樣。即使在斯皮納龍格,他的律師技巧一如既往的犀利。

在帕帕蒂米特里奧出門之前,娥必達請他晚上再過來和他們一起吃飯。她的廚藝一流,在斯皮納龍格無人能及,只有傻瓜會拒絕這種邀請。他一走,她便開始準備晚餐,做了他最愛吃的雞蛋檸檬肉球,且量出各種配料準備做拉瓦尼,一種用精製麥麩做的甜味蛋糕。

肯圖馬里斯那晚回家時,他的領導職責終於卸下了,走起路來備感輕鬆。回到家裡,烘烤蛋糕的香味撲面而來,娥必達身系圍裙向他起身,伸開雙手歡迎他。他們擁抱在一起,他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

“全結束了,”他嘟囔着,“終於、終於結束了。”

他擡起頭四處看了下,發現房間還跟他離開時一樣。早上他走時,房間裡還有些柳條箱放在那裡,裝了半箱子東西,可現在無影無蹤了。

“你爲什麼沒有打包?”他的聲音裡不只有憤怒,還是疲勞。他太累了,他是如此想接下來的幾天能夠結束一切,希望他們已經搬進他們的新房子裡。而家裡沒有一絲搬家的跡象令他十分生氣,讓他覺得比以前更累。

“我打包過,可又把它們全都拿出來了,”娥必達神秘地回答說,“我們留在這裡,不走了。”

就在這時,傳來重重的敲門聲。帕帕蒂米特里奧來了。

“肯圖馬里斯夫人請我與你們共進晚餐。”他簡單地說。

三人落座後,每人都倒了一大杯茴香酒,肯圖馬里斯恢復了平靜。

“我想這裡面有陰謀,”他說,“我應該生氣,可是我知道你們都完全知道我在這事上沒有選擇權。”

他的微笑說明那語氣的嚴厲、措辭的正式有多虛僞。他私底下對帕帕蒂米特里奧的慷慨十分高興,尤其是他知道這對妻子來說意味着什麼。他們三人一起幹杯,就這樣說定了。島主房子的話題在他們之間再沒提起過。委員會成員間倒是引發了一些不同意見,並就如果下一任島主想收回那幢豪華的房子該怎麼辦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但是很快就達成一致:房子由誰住每五年評估一次。

競選後,島上的工作與革新齊頭並進。帕帕蒂米特里奧的努力並不只是競選的策略。修復和重建繼續進行,直到人人都有像樣的地方住,有自己的爐子,房屋前面有自己的院子,更重要的是,讓大家感覺自豪的是,有了隱蔽的戶外公共廁所。

現在水被有效地收集起來,大家有足夠的水用,洗衣房也擴大了,有一長排光滑的水泥洗衣池。對女人而言,這絕不亞於一種奢侈品,她們可以慢慢洗衣服,把那裡變成了活躍的社交中心。

人們的社交生活也有很大提高,不過不是在工作場合下。雅典人帕諾思·斯科拉沃尼斯曾是個演員,當其他人的工作結束後,他纔開始上班。競選後沒多久,他把帕帕蒂米特里奧拉到一邊,斯科拉沃尼斯爲人處事採用的是男人典型的行事之道,咄咄逼人。他喜歡與人作對,以前在雅典當演員時,他就總是風風火火。

“這裡無聊像真菌一樣在蔓延,”他說,“人們需要娛樂。他們中許多人可能活不到明年,可是他們最好還是對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有點盼頭纔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完全同意。”帕帕蒂米特里奧迴應道,“可是你打算怎麼做?”

“娛樂。大範圍的娛樂。”斯科拉沃尼斯坦然地回答。

“那是什麼意思?”帕帕蒂米特里奧問。

“電影。”斯科拉沃尼斯說。

六個月前,這種建議會被視爲言語無法形容的狂妄,這就像告訴麻風病人要他們遊過大海,到伊羅達去電影院看電影一樣可笑。可現在,這並非妄言。

“好,我們有發電機,”帕帕蒂米特里奧說,“這不過是個好的開始而已,可是還不夠,不是嗎?”

讓島民快樂,使其每天晚上有事幹可能有助於打消仍然不散的不滿。當人們一排排坐在黑暗中,帕帕蒂米特里奧想,他們不可能飲酒過量,也不可能在小酒館搞陰謀了。

“你還想要什麼?”他問。

斯科拉沃尼斯回答得很快。他已經計算好了市政廳能容納多少人,他從哪裡可以得到放映機、銀幕、膠片夾。最重要的是,他也盤算了一下:在委員會同意之前,缺的就是錢,但是如果想想現在這麼多麻風病人都能掙點錢,新電影院可以收取門票,最終應該能做到收支相抵。

在他提出要求的幾周後,海報出現在小鎮各處:

四月十三日,星期六

晚上七點

市政廳

放映《雅典暴徒》

票價:二德拉克馬

那天晚上,到六點鐘時,已有約一百人在市政廳外排起了隊。到六點半門打開時,至少又有八十人到了,接下來的星期六也出現了同樣的熱情。

伊蓮妮興高采烈,她寫信給她的女兒們,告訴她們這個新娛樂:

我們全都很喜歡看電影—它們成了每週的亮點,雖然事情並不總是按計劃進行。上週六膠片沒能從聖尼可拉斯運到,當大家意識到電影被取消後,失望得幾乎引發一場暴亂,一連好幾天人們四處活動時都拉長着臉,就像莊稼欠收似的!不管怎樣,當這週一天天過去時,大家都很開心,尤其是看到你父親把膠捲卸到岸上,我們全都大舒一口氣。

幾個禮拜內,吉奧吉斯帶來更多雅典的最新故事片,也有新聞紀錄片,給觀衆們帶來了外面世界正在發生的可怕事件的最新消息。雖然島上也能看到克里特島週報,收音機偶爾也吱吱喳喳地播報最新公告,可大家對納粹德國橫掃整個歐洲的這場浩劫毫不知情。此時,這些暴行似乎太遙遠,斯皮納龍格的居民還有許多更迫切的事牽動他們的心。競選已被他們拋到身後,復活節快到了。

早些年,復活節—這個最偉大的基督節日的慶祝活動,曾受到壓制。布拉卡的歡慶活動發出很大的喧鬧聲,儘管在斯皮納龍格的小教堂聖潘塔雷蒙,總會舉行同樣令人激動的慶祝儀式,可規模小得多,人們總是覺得沒有一水之隔的布拉卡的慶祝活動那樣聲勢浩大。

今年,一切都要不同。帕帕蒂米特里奧對此很肯定。在斯皮納龍格上基督復活的紀念活動在奢華程度上決不能比克里特島或希臘大陸上舉行的遜色。

四旬齋被嚴格遵守。許多人連續四十天沒有吃魚吃肉,到最後一週,酒和橄欖油被給移到最隱蔽的角落裡去了。到受難周(復活節前第二週)的禮拜四,教堂裡的木頭十字架繞滿了檸檬花,這個十字架大得可以容納一百個靈魂(只要它們像麥穗上的顆顆穀粒一樣緊緊粘在一起)。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街上,他們哀悼基督,親吻他的腳。教堂裡裡外外站滿了靜默的膜拜者。此時氣氛低沉,當他們看着聖徒潘塔雷蒙的塑像時,憂鬱之情更濃了。這位聖徒,那些愛挖苦人的麻風病人稱其爲所謂的治病聖人,許多人早已不再信仰他,可是他的生平事蹟使他成爲這樣一座教堂的偶像的最好選擇。潘塔雷蒙是羅馬時代的年輕醫生,他聽從母親的教導,成了基督徒,此舉幾乎可以肯定會受到宗教迫害。潘塔雷蒙成功地治好許多病人,引起懷疑,結果被抓起來,縛在輪式刑車上,最後被活活煮死了。

不論島民對聖徒的治療能力有多少責備諷刺,第二天他們全都加入了基督最偉大的葬禮行列。一大早,棺材就裝飾好了,到傍晚時,路上灑滿了鮮花。這是一場莊嚴的遊行。

“我們已練習過多次了,不是嗎?”當娥必達和伊蓮妮沿着街道緩緩地前行時,娥必達嘲笑道。兩百多人的蛇形隊伍蜿蜒穿過小鎮,走上通往小島北部的小路上。

“是的。”伊蓮妮表示同意,“不過這次不同,這個人又活了—”

“我們從沒練過這麼多次。”西奧多羅思·馬基裡達基斯插進來,他正好走在她們身後,他從來只會冷言冷語。屍體的復甦似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們當中虔誠的信徒知道許諾的就是這個:一個全新的、沒有斑點的、復甦的身體①。這是整個故事的關鍵所在,是這場儀式的意義所在。信徒們信賴這個。

禮拜六是安靜的一天。按理,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全要哀悼。可是,大家都很忙。伊蓮妮把孩子們組成工作小組,畫雞蛋,然後再用小小的樹葉模板做裝飾。同時,其他女人們忙着烘烤傳統蛋糕。與這些柔和的活動不同,男人們全忙着宰殺幾周前運送來的羊羔,做着準備工作。到所有這些雜務做完後,人們又聚集到教堂裡,用迷迭香樹枝、月桂葉、桃金娘樹枝裝飾教堂,天剛剛黑,又苦又甜的味道從教堂裡飄出來,空氣中瀰漫着期望與讚美。

伊蓮妮站在擁擠的教堂門口。人們沉默着、剋制着、期待着,豎起耳朵聽着求主憐憫最開始的低吟。起初,聲音十分輕柔,像微風吹動樹葉,可是不久就變得幾乎可以觸摸,聲音充塞了整座教堂,向教堂外的世界爆發。教堂裡點燃的蠟燭現在全熄了,在沒有星星、沒有月亮的天空下,世界沉入黑暗之中。好長一段時間,伊蓮妮除了瀰漫在空氣中濃濃的牛油味之外,什麼也感覺不到。

午夜,布拉卡教堂的鐘聲敲響了,鐘聲隔着寂靜的海域傳過來時,牧師點燃了一根蠟燭。

“來吧,接受光明。”他命令道。卡扎科斯主教語帶敬畏念着聖詞,這般直率,島民們毫不懷疑這是命令他們向他靠攏。人們一個接一個,那些靠得最近的人伸出細細的蠟燭,從這些光開始,光明傳遞開來,直到教堂裡外成了一片閃爍的火焰之林。不用一分鐘的時間,黑暗就變成了光明。

卡扎科斯主教是個性情溫和、鬍鬚濃密、生活講究的人—他曾表示懷疑,在四旬齋中是否能看到任何形式的戒酒—現在他開始讀《福音書》。這是大家十分熟悉的一段,許多上了年紀的島民嚅動着嘴脣跟着他一同念着。

“基督復活了!”他讀到最後宣佈說。

“基督復活了!基督復活了!”人羣衆口一聲地歡呼起來。

好長一段時間,歡呼之聲傳遍整個街道,人們一遍遍互相祝願新年快樂—“Chroniapolla!”—熱情地迴應:“Episis”—“同樂”。

接着,是小心地舉着蠟燭回家的時候了。

“來吧,迪米特里。”伊蓮妮鼓勵着男孩,“我們看看蠟燭能不能到家還不熄滅。”

如果他們到家時蠟燭還不滅,那就會爲整個這一年帶來好運,在四月的這個靜謐夜晚,這很容易做到。幾分鐘內,島上的家家戶戶都有燭光在窗前閃爍。

儀式的最後一步是點燃篝火,象徵焚燒叛徒加略人猶大。白天時人們把他們多餘的引火物全拿來了,還從灌木叢上扯下幹樹枝。現在牧師點燃了柴堆,柴火噼啪燃燒起來,火箭式的焰火呼嘯着躥上天空,人們更加歡欣了。真正的慶祝開始了。在每個遙遠的村莊、城鎮,從布拉卡到雅典,人們縱情歡樂,今年斯皮納龍格上的歡樂吵鬧不亞於其他任何地方。當然,在布拉卡上空,他們能聽到歡樂的布祖基琴①聲響徹聲雲霄,小島上人們跳起舞來。

許多麻風病人多少年來再沒跳過舞,可是今天,除非他們瘸得無法走動,全被鼓勵着站起來,加入跳舞圈當中,人們開始慢慢旋轉起來。大家從滿是灰塵的箱子裡翻出一件件傳統服裝,所以人羣中,有幾個男人頭裹流蘇頭巾,腳穿長筒靴,身穿燈籠褲,有些女人穿上繡花馬甲,戴上鮮豔的頭巾。

有些舞蹈很莊重,可當跳起那些不那麼莊重的舞蹈時,輪到健康活躍的人上場了,他們轉啊轉啊,彷彿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跳舞。跳完舞后,開始唱起了歌謠—馬提那②。有些歌謠甜蜜,有些歌謠憂傷;有的歌謠講述着長長的故事,哄得老人和孩子幾乎睡着。

天快亮時,許多人陸續上牀睡覺,還有些人就在小飯館裡一排排椅子上昏昏睡去,帶着一肚子梅子酒和以前從未享受過的美味羊羔肉。自從土耳其人佔領斯皮納龍格以來,這座島從未見過這樣高昂的情緒,這般快樂。他們是以上帝之名慶祝,基督復活了。在某些方面他們也死而復生了。他們的心靈復活了。

四月餘下的日子裡,是一系列緊張的活動。三月份從雅典又來了幾個麻風病人,而冬季的幾個月間,從克里特島的不同地方還送來六個病人。這意味着需要做更多的重建工作,大家都意識到,一旦氣溫上升,許多工作將被擱置到秋天,土耳其居住區的重建工作最終完成了,威尼斯人的水箱也修好了。房屋的前門和百葉窗重刷了一遍油漆,教堂屋頂上的瓦片全又加固了一遍。

斯皮納龍格從灰燼中再生時,伊蓮妮開始衰弱。她看着重建工作在一點一點進行,禁不住拿它和自己身體的逐漸惡化相比。一連幾個月,她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疾病遭到身體的抵抗,沒有繼續惡化,可是她幾乎每天都發現變化,腳上光滑的腫塊成倍地增加,好幾周走路時腳已沒有感覺。

“醫生能幫點什麼忙嗎?”吉奧吉斯平靜地問。

“不能。”她說,“我想我們得承認這點。”

“迪米特里怎麼樣?”他問道,想換個話題。

“他很好。我發現自己走路很困難,他現在能幫很多忙。最近幾個月,他長大了好多,能幫我把食品、日用品拿回家。我不禁想他比以前快樂多了,雖然我相信他還想念他的父母。”

“他提起過他們嗎?”

“好多個星期他沒說到過他們一個字了。你知道嗎,自從來這裡來後,他從沒收到過他們的一封信。可憐的孩子。”

到五月末,生活進入了夏季模式,長長的午睡、悶熱的夜晚,蒼蠅嗡嗡四處亂飛,熱氣從中午到黃昏一直籠罩全島。在一天中最炎熱的那幾個小時裡,所有東西幾乎都一動不動。現在這裡有種永恆感,儘管沒有說出口,大多數人都覺得生活值得過下去。一個普通的早晨,伊蓮妮艱難地往學校走,她聞到街上濃濃的咖啡味中混合着含羞草的香味;看到有人趕着驢子下山,驢背上馱着橙子;聽到象牙色的雙陸棋在棋盤上移動時砰砰有聲,擲骰子的咔嗒聲,不時打斷小酒館裡的談話聲。像克里特島上的村莊一樣,老婦們面朝大街坐在門口,伊蓮妮經過時衝她們點點頭。這些女人們聊天時從不會看着對方,就怕她們會錯過來來往往的人和事。

斯皮納龍格上發生了很多事情,甚至還舉行過一次婚禮。類似這種重要事件讓島上的社交生活開始萌芽,人們對其他重大信息的瞭解需求不久就催生了一份報紙。伊安尼斯·蘇羅門尼狄斯曾是雅典的新聞記者,他負責主持這項工作。印刷機一到,他開印了五十份單張週報《斯皮納龍格星報》。報紙在人們中間傳閱,人們饒有興趣,如飢似渴地閱讀着。一開始,報紙上登的只是島上教區事務、本週電影預告、藥房營業時間、遺失啓事、尋物啓事、拍賣啓事,當然,還有結婚啓事和訃告。慢慢地,大陸上的事件摘要,各種意見,甚至漫畫全都有了。

十一月的一天,有一件重大事件報紙沒有報道。沒有一句話、一個字提到某位神秘的黑髮男子來訪。他漂亮的外表混在伊拉克裡翁的人羣裡並不突出,可是在布拉卡,有幾個人注意到他,因爲村裡除了婚葬儀式外,很少有人穿西裝,而那天布拉卡既無婚禮也無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