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來,範多拉基和佩特基斯兩家沒有往來。然而,考慮到索菲婭,爲了她,即使這是個冰川世紀也要度過。艾列弗特瑞亞想改變主意加快和解,就連亞力山特羅斯,在有時間反省後,也開始明白受傷害的不僅是他的家庭。他明白持續的傷害一直重重壓在兩個家庭之上,他用嚴格相符的、幾乎是數學般的精準來衡量他們各自的損失。在範多拉基家這邊—一個坐牢的兒子,一個可恥的侄子,家族的姓氏給毀了。在佩特基斯這邊—一個死去的女兒。一個家庭因謀殺而消失,而在此之前另一個因麻風病而消失。經過他的計算,雙方扯平了。站在雙方中間的是索菲婭,他們大家有責任一起爲這個小女孩營造一種生活。
終於,亞力山特羅斯寫信給吉奧吉斯。
我們之間有分歧,可是該結束了。索菲婭正在長大,父母不在身邊,我們能給她最好的東西便是愛,還有其他家庭成員的陪伴。如果下個禮拜六你和瑪麗婭能來吃午飯,艾列弗特瑞亞和我會很高興。
吉奧吉斯家裡沒有電話,可是他急急地跑到酒館,用那裡的電話。他想讓亞力山特羅斯立即知道他們接受了邀請,很高興去吃午飯,他給範多拉基家的管家留下口信,請他這樣轉告。然而,瑪麗婭讀了那封信後,感情很複雜。
“我們的分歧!”她嘲笑地說,“他是什麼意思?他怎麼能把他兒子殺害您女兒的事實描述成‘我們的分歧’?”
瑪麗婭怒不可遏。
“難道他沒有責任?愧疚在哪裡?道歉在哪裡?”她嚷道,在空中揮舞着那封信。
“瑪麗婭,聽着,冷靜下來。他不用承擔責任,因爲他沒有責任。”吉奧吉斯說,“一個父親不能爲他子女的所有行爲承擔責任,是不是?”
瑪麗婭想了一會兒。她知道父親是對的。如果父母要爲子女的錯誤承擔責任,那會是個不同的世界。那意味着吉奧吉斯的大女兒因自己不計後果的不忠行爲,害得丈夫殺死她,吉奧吉斯也有錯。那顯然很荒唐。她只得勉強承認這點,儘管不太情願。
“您是對的,爸爸,”她說,“您是對的。真正唯一重要的是索菲婭。”
這之後,兩個家庭達成了某種和睦親善,默認了那場災難中雙方都有錯,那場災難把他們都毀了。索菲婭,從一開始起,就受到很好的保護。她與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可是每週她會去布拉卡,在那裡和外公和姨媽過上一天,他們想盡一切辦法來招待她。坐船出海,捕魚撈蟹抓海膽,在海里划槳,沿着懸崖小路走上一會兒。六點鐘,他們送索菲婭回伊羅達附近的爺爺奶奶家時,大家都已筋疲力盡了。索菲婭得到爺爺奶奶和外公的寵愛,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很幸運。
春天慢慢變成了初夏,克里提斯算着,自從安娜下葬,他開車帶瑪麗婭去伊羅達那天起,兩百天過去了,他明白他們的未來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了。每天他努力讓自己不再想本來會怎麼樣。他的生活還是像以前那樣有規律:早上七點三十分準時走進醫院,大約晚上八點離開,孤獨地過完晚上,或讀書,或學習,或回信。這也讓他很忙,許多人羨慕他的專注,他做什麼都那樣專心。
在麻風病人從斯皮納龍格大批離去的那幾周裡,這座島將不再是麻風病隔離區的消息傳遍了克里特。讓很多以前害怕別人知道自己可能患有麻風病的人從他們的村子裡現身,來尋求幫助。現在他們知道治療並不意味着監禁在麻風病隔離區,他們不怕讓人別人知道,他們成羣結隊地來找這個人所共知治癒了克里特島麻風病的醫生。克里提斯醫生很謙虛,並沒有沉浸在榮耀中,可他的名聲卻廣爲傳播。一旦確診後,病人就來找他,要求定期注射氨苯碸,通常,隨着劑量的逐漸加大,幾個月內療效就會顯現。
一連好些個月,克里提斯繼續着他的工作,在伊拉克裡翁重要而繁忙的醫院裡擔任部門主任。看着他的病人痊癒,永遠出院,離開他,對他乃是最好的獎勵。然而,他感到的只有可怕的空虛。他在醫院裡覺得空虛,在家裡覺得空虛,每天要用最大的努力才能從牀上爬起來,回到醫院。他甚至開始問是否真的要親自開藥?別人能不能取代他的位置?人們真的需要他嗎?
就在他覺得在醫院裡可有可無,在醫院外空虛無比時,他收到了拉帕基斯醫生的信。自從斯皮納龍格關閉後,他結了婚,現在是聖尼可拉斯總醫院皮膚病科主任。
我親愛的尼可拉斯:
我想知道你好嗎。自從我們離開斯皮納龍格,時間過得飛快,一直以來,我很想跟你聯繫。回到聖尼可拉斯後生活太忙了,由於我全部時間都在這裡,醫院擴展得很快。來看看我們吧,如果你願意離開伊拉克裡翁休息一下的話。我妻子久仰你的大名,非常想見見你。
你的
克里斯多
克里提斯思索起來,如果像他佩服的克里斯多·拉帕基斯這樣的人都覺得在聖尼可拉斯工作很滿足,也許他也該選擇去那裡。如果瑪麗婭不能到他這裡來,他可以去她那裡啊。每個禮拜二,《克里特日報》會刊登醫院招聘廣告,每週他會瀏覽它們,希望找到一份離他愛的女人近點兒的工作。過去好些周了,哈里阿那邊有幾個合適的工作,可全都離他嚮往的目標更遠。一天,他又從拉帕基斯那裡收到一封信,他終於醒悟了。
親愛的尼可拉斯:
我希望你一切都好。你肯定以爲我懼內,我相信,可是我打算放棄我在這裡的工作。我妻子想離裡色蒙的父母近點兒,所以我們過幾個月會搬去那裡。我只是想起你可能有興趣接手我的部門。這個醫院發展得很快,以後會有更大的機會。再說,我覺得我應該讓你知道我的打算。
你的
克里斯多
儘管沒有被明確告知,拉帕基斯還是知道他的同事和瑪麗婭·佩特基斯之間有某種關係,當他聽到克里提斯獨自回到伊拉克裡翁後,覺得很掃興。他猜想是瑪麗婭覺得有義務留下來陪父親,覺得整個事情太可惜了。
克里提斯讀了一遍又一遍,才把信插進白大褂上面的口袋裡去,白天他還拿出來看幾次,他一次又一次地瀏覽着那些話。雖然在聖尼可拉斯的工作可能會令他職業生涯上的所有大門關閉,可是生活中有一扇門會打開—那樣的話,就有可能離瑪麗婭近點兒。那天晚上他寫信給老朋友,問他該如何抓住這個機會—有哪些手續要辦,還有幾個應聘者要面試等等。拉帕基斯回答說,如果這周內克里提斯能寫一封正式的申請信,醫院很可能會考慮由他來任這個職位。其實,他們都很清楚,克里提斯遠遠勝過這個職位的人才要求。從一家城市醫院的部門主任來到一家小醫院擔任同樣的部門主任,沒人會懷疑他能否勝任這份工作。醫院很高興,雖然有些疑惑,像他這樣有才幹和名氣大的人竟會來申請這個職位。他被通知面試,幾天後他就收到確認信,表示他可以擔任這個職位。
克里提斯打算,先穩定好自己的新生活,再聯繫瑪麗婭。他不想讓她反對他職業生涯上的倒退,待一切既成事實後再告訴她。一個月不到,他在醫院附近的一所小房子裡安定下來後,動身去布拉卡,這裡離布拉卡只有二十五分鐘車程。這是五月的一個禮拜天下午,當瑪麗婭打開前門,看見克里提斯站在那裡,她蒼白的臉上全是驚訝。
“尼可拉斯!”她喘着氣說。
一個小小的聲音講起話來,似乎是從瑪麗婭的裙子下發出來的,一張小臉從她身後露出來,個頭還不到膝蓋高。
“他是誰,瑪麗婭姨媽?”
“是克里提斯醫生,索菲婭。”她的回答幾乎聽不到。
瑪麗婭讓到一邊,克里提斯跨過門檻。當他經過時,她看着他的背影,還是那樣整潔,那樣挺直。在斯皮納龍格上,當他離開她的家,走上主街去醫院時,她曾看過那麼多次。突然,瑪麗婭覺得彷彿還是剛剛從島上回來,不過片刻之間,她好似還在做着未來的白日夢。
瑪麗婭擺出茶杯和茶碟時,手顫抖得厲害,茶杯叮噹亂響。然後,她和克里提斯舒服地坐在硬木椅上,品着咖啡,就像他們過去在斯皮納龍格一樣。瑪麗婭想找點話說,然而只是徒勞。還是克里提斯直截了當地開口了。
“我搬家了。”他說。
“搬到哪裡?”瑪麗婭禮貌地問。
“聖尼可拉斯。”
“聖尼可拉斯?”
她幾乎被這句話嗆到。吃驚與快樂交雜在一起,她努力想着他這番聲明中的含義。
“索菲婭,”她對小女孩說,小女孩坐在桌前畫着畫,“爲什麼你不上樓去,把那個新洋娃娃拿下來給克里提斯醫生看看呢……”
小女孩上樓去拿她的玩具,克里提斯傾身向前。這是她生命中第三次聽到這樣的話:“嫁給我。”
她知道吉奧吉斯現在能夠照料自己。他們在安娜的死上作了讓步,索菲婭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快樂。聖尼可拉斯離這裡並不遠,瑪麗婭每個禮拜能來看父親幾次,也可以去看索菲婭。不出一秒鐘,這些東西便在她頭腦裡轉了一遍,她還沒來得及呼吸,便給了他答案。
不久,吉奧吉斯回來了。從知道瑪麗婭痊癒的那天后,他還沒這樣快樂過。到第二天,消息傳遍了布拉卡,瑪麗婭·佩特基斯要嫁給那個治好她病的男士了,婚禮馬上開始籌備。佛提妮,對瑪麗婭和克里提斯終能走到一起始終抱有希望,現在更是全身心投入準備工作之中。在婚禮儀式開始前,她和斯蒂法諾斯會辦個晚會,儀式結束後朋友們可以聚在小飯館裡開始盛宴。
他們與牧師定好兩個禮拜後的一天舉辦婚禮。沒理由再等了。這對夫婦已有一套房子可以住進去,他們互相瞭解了多年,瑪麗婭已經有了嫁妝,也有婚禮禮服,是當時買了準備跟馬諾里結婚時穿的。五年來它一直躺在箱子底下,用層層皺紙包着。克里提斯求婚一兩天後,瑪麗婭打開它,抖開摺痕,試穿起來。
還是那樣合身,跟買的那天一樣美麗。她的身材一點沒變。
“太完美了。”佛提妮說。
婚禮前的晚上,兩個女人在佛提妮家裡,計劃瑪麗婭應該梳什麼樣的髮型。
“我穿本來是另一個婚禮的婚紗,你覺得會不會帶來壞運氣?一場永遠沒有舉行的婚禮?”
“壞運氣?”佛提妮說,“我想你的壞運氣已經用光了,瑪麗婭。我必須說實話,我覺得你的命真是不太好,可是現在不會了。”
瑪麗婭舉着婚紗站在佛提妮臥室的長鏡前。泡泡紗還很蓬鬆,花邊裙繞着她撒開像瀑布一樣,面料摩着她的腳踝發出沙沙聲。她的頭往後一仰,像個孩子似的轉起來。
“你是對的……你是對的……你是對的……”她有節奏地唱着,上氣不接下氣,“你是對的……你是對的……你是對的……”
直轉得頭暈,瑪麗婭才停下來,仰面倒在身後的牀上。
“我覺得,”她說,“我像世上最幸運的女人。全世界再沒人能像我這樣快樂。”
“你應得的,瑪麗婭,這真是你應得的。”她的老朋友回答說。
有人敲臥室的門,斯蒂法諾斯探頭進來。
“抱歉打擾你們,”他快活地說,“我們明天有個婚禮,我在準備婚宴,我真的需要幫手。”
兩個女人笑了。瑪麗婭從牀上跳起來,把婚紗扔在椅子上。她們跟着斯蒂法諾斯跑下樓梯,像小時候那樣咯咯笑着,空氣中全是她們盼着大喜日子的興奮。
一覺醒來是個明媚的五月天。村裡所有人都來了,跟着婚禮隊伍走過從瑪麗婭家到村那頭教堂的短短一段路。他們全想確信這個身穿白紗的美麗的黑髮女子能平安舉行完婚禮儀式,這次,再不要有什麼東西阻擋她,阻擋她的幸福婚姻。教堂大門在婚禮儀式期間一直開着,人們伸長脖子,可以看到走道盡頭婚禮的全過程。拉帕基斯醫生是主婚人,布拉卡人人都很熟悉他。人們記得他每天來往於斯皮納龍格,可是沒幾個人記得克里提斯。他在布拉卡一閃而過,雖然他們全都知道他在撤銷麻風病隔離區上的重要意義。
這對新人站到祭壇上,牧師給他們戴上花冠。教堂裡一片寂靜,站在外面太陽地裡的人們被要求安靜下來,儘量聽裡面的說話。
“主的僕人,瑪麗婭,戴上花冠,主的僕人,尼可拉斯……因聖父、聖子、聖靈之名,直到永遠。噢,主啊,我們的主,以你的榮耀爲他們加冕。”
大家安靜聽着牧師誦讀熟悉的婚禮致辭,聖保羅致以弗所、致聖約翰的信。整個儀式沒有絲毫匆忙與馬虎。這是最莊嚴的儀式,儀式的過程讓站在祭壇上的兩個人覺得更有意義。一個小時後,牧師結束了儀式。
“讓我們爲新娘新郎祈禱吧,願他們仁慈、平安、健康,得到拯救。願基督,我們真正的主,在加利利的伽拿的現身,贊同了婚禮的尊嚴,憐憫我們,主啊,耶穌基督,請憐憫我們。”
“阿門”之聲迴響在教堂裡,儀式結束了。杏仁糖分發給教堂裡的賓客們,以及站在外面的人們。杏仁糖是大家祝福瑪麗婭和克里提斯能享受富有與快樂的象徵。沒有誰不這樣祝願他們。
吉奧吉斯坐在教堂第一排長椅上,旁邊是艾列弗特瑞亞和亞力山特羅斯·範多拉基。這是向公衆表示他們的和解,中間坐着小索菲婭,婚禮的壯觀華麗與多姿多彩迷住了她,令她興奮不已。對吉奧吉斯而言,他強烈地感到,一切又重新開始了,他確信所有的悲哀都成過去,多年來他第一次感到了平靜。
瑪麗婭出來了,頭戴花冠,和新郎一起,人羣歡呼着,跟着他們走到太陽裡,前往小飯館,那裡的狂歡即將開始。斯蒂法諾斯已擺好婚宴,慷慨地招待當晚的客人。整個晚上,葡萄酒不停地傾倒,奇科迪亞酒瓶的瓶塞不停地拔出。星空下,樂師們不斷地彈奏着,直到跳舞的人們腳跳麻了。只不過沒有焰火。
婚後的頭兩晚,他們住在可以俯視聖尼可拉斯海港的大酒店裡,可是兩人都急切地想開始他們人生的新階段。婚禮前兩週時,瑪麗婭去過幾次婚後的家。這是她第一次生活在繁忙的市鎮裡,她體驗着這種美好的變化。家在一處陡峭的小山上,緊臨醫院,像街上其他人家一樣,有雕花鑄鐵露臺和落地窗。這是幢高而窄的房子,有兩層樓梯,牆漆是淺淺的碧玉色。
克里提斯醫生自己也是新來乍到,所以他帶着新娘住進新家時並沒有招來什麼閒言,那裡離瑪麗婭以前的家也還有那麼遠,足以讓她開始新生活。這裡除了她丈夫,沒人知道她以往的病史。
佛提妮是第一個客人,還有馬特奧斯和佩特羅斯寶寶,瑪麗婭很驕傲地帶他們參觀房子。
“看看這些巨大的窗戶!”佛提妮嘆着,“能看到那邊的大海。看,孩子們,這裡還有個花園!”
房子很大,比布拉卡的任何房子都要大得多,傢俱是現成的,也比此時大部分人用的鄉村款式精美。廚房也比瑪麗婭成長中用過的廚房要精緻複雜得多:她生活中第一次有了冰箱,有了現代化的炊具,也不會事先沒有通知就突然停電。
一連好幾個月,瑪麗婭覺得生活簡直不能再完美了。瑪麗婭愛她靠近醫院山頂上的新家,不久就按自己的品位裝修了房屋,掛上自己的刺繡樣品,還有家人的相框。然而,九月的一個清晨,她聽到他們新裝的電話響起來。是吉奧吉斯打來的,他很少給她打電話,她知道一定出了什麼事。
“是艾列弗特瑞亞,”他一貫不會轉彎抹角,“今天早晨,她去世了。”
過去的幾個月裡,吉奧吉斯與範多拉基夫婦來往密切,瑪麗婭聽得出他聲音裡的悲傷。沒有任何疾病的徵兆,事先也沒有中風的跡象,可中風突然就把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出人意料地帶走了。葬禮幾天後舉行,在儀式快要結束時,瑪麗婭看到小外甥女跟爺爺、外公手牽手時,她慢慢想清了現狀—索菲婭需要媽媽。
瑪麗婭無法擺脫這個念頭,這想法一直縈繞在她心上,像粘在羊毛裡的一根棘刺。小女孩還只有三歲—接下來她會遇到什麼?假設亞力山特羅斯也死了呢?他至少比艾列弗特瑞亞老十歲,這是很可能的。她知道吉奧吉斯無法獨自照顧好她。至於索菲婭的父親,雖然他在審判時請求寬大處理,法官還是處以嚴刑,他至少在索菲婭十六歲時才能出獄。
葬禮後,他們坐在伊羅達的範多拉基家昏暗的起居室裡喝着咖啡,這間房子,連同可怕的家族肖像畫、笨重的傢俱,簡直就像專做哀悼之用的—簡直太適合了。現在跟誰討論都不是時候,雖然她渴望跟人說。牆壁好像也發出喃喃聲,人們的聲調低沉、壓抑,覺得甚至連玻璃杯的叮噹聲也可能破壞嚴肅冷靜的氣氛。瑪麗婭一直想站到椅子上,把自己的想法大聲公佈出來,可是她等了一個多小時,直到離開後,才能向克里提斯說。他們還沒上車,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有個想法,”她衝口而出,“關於索菲婭。”
她無須再說什麼。克里提斯也正考慮同樣的問題。
“我知道。”他回答說,“這小女孩失去了母親和外婆,經過這麼多事,誰知道亞力山特羅斯還能活多久?”
“他深愛着艾列弗特瑞亞,他的心都碎了。我想象不出,沒有她,他的生活會是什麼樣。”
“我們要仔細考慮。可是現在不是去提讓索菲婭跟我們一起生活的時候,但跟着她爺爺一起生活也不是長久之計,對嗎?”
“爲什麼過幾天后我們不去跟他談談呢?”
兩天後,瑪麗婭和尼可拉斯·克里提斯提前給亞力山特羅斯打電話,告訴他,他們會過來。
他們又一次坐在了亞力山特羅斯·範多拉基家的起居室裡。自從葬禮之後,這個偉岸的男子似乎縮小了,雖然在整個葬禮中他還努力把頭擡得高高的,顯得很有尊嚴。
“索菲婭已經上牀睡覺了。”他說,拿起餐具櫃上的一瓶酒,給他們倆各倒了一杯,“否則她會來這裡向你們問好的。”
“我們來就是爲了索菲婭。”瑪麗婭說。
“我想也是,”範多拉基說,“這事情根本不用討論。”
瑪麗婭臉色白了。也許他們這次來犯了可怕的錯。
“我和艾列弗特瑞亞幾個月前就討論過這個問題。”範多拉基說,“我們談起過,如果我們中有一個死了—當然我們假設是如果我先走—索菲婭怎麼辦。我倆都覺得,如果我們中誰走了,由某個更年輕的人來照顧我們的孫女纔是最妥當的安排。”
雖然亞力山特羅斯·範多拉基幾十年一直髮號施令,可是即使如此,現在他完全控制了局面,還是令他們很吃驚。他們無須再多說一個字。
“關於索菲婭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讓她跟你們生活。”他對他們倆說,“你們考慮過嗎?我知道你很喜歡她,瑪麗婭,作爲她的姨媽,你是她最親的親人了。”
片刻間,瑪麗婭努力想說點什麼,可是克里提斯把應該說的一切都說了。
第二天早上,克里提斯處理完醫院裡的工作,他和瑪麗婭回到範多拉基家,他們開始準備索菲婭的新生活。這週末,她就會搬進聖尼可拉斯的家。
開始瑪麗婭很緊張。離開斯皮納龍格後不到一年,她做了妻子,現在,幾乎一夜之間,她又成了一個三歲女孩的媽媽。不過,她不需要害怕。索菲婭在她前面,她很高興地接受了跟這對夫婦一起生活,他們比爺爺奶奶更年輕,更有活力。儘管她生命之初就有這麼多創傷,可她顯然在無憂無慮中長大了,她很喜歡跟別的孩子一起玩,不久她就在他們住的這條街上找到好多小夥伴。
克里提斯初爲人父也有點焦慮。雖然他的病人中有個孩子,可是他跟索菲婭這樣小的孩子接觸真是少而又少。一開始時索菲婭對他也很謹慎,可是不久就發現,只要最小的一點撩撥,就能讓他嚴肅的臉綻現笑容。克里提斯越來越寵愛她,不久就常常被他妻子批評。
“你太慣着她了。”當看見索菲婭繞着克里提斯跑圈圈時瑪麗婭責道。
索菲婭上學後,瑪麗婭開始接受培訓,在醫院藥房裡工作。似乎與她的天然草藥在一起的工作纔是最完美的,她還在繼續用它們給人治病。一週一次,瑪麗婭會帶着索菲婭去爺爺家,如今亞歷山特羅斯就好像瑪麗婭自己的父親了。瑪麗婭婚後學會了開車。索菲婭會在爺爺那裡睡上一晚,那兒有一間臥房專門爲她留着。第二天,瑪麗婭來接她,通常她們會接着去布拉卡看望吉奧吉斯。幾乎每次去那裡,她們都會去看佛提妮,索菲婭在小飯館下面的海灘上跟馬特奧斯和佩特羅斯一起玩耍,兩個女人說說各自最近生活瑣事。
這樣快樂安定地生活了一段時間。索菲婭很喜歡一週一次去看望爺爺和外公,也很喜歡在一個繁忙的港口小鎮生活長大。最後,瑪麗婭和尼可拉斯不是她真正父母的事慢慢給忘掉了。他們在聖尼可拉斯的房子成了她小時候的唯一記憶。生活中的唯一缺陷就是索菲婭沒有兄弟姐妹。他們很少提起這個話題,可是它重重地壓在瑪麗婭的心上—她自己沒能生一個孩子。
索菲婭九歲那年,亞力山特羅斯·範多拉基去世了。他在睡夢中平靜地走了,遺囑中的每一個細節早已整理好。莊園留給他的兩個女兒和她們的家庭,爲索菲婭留了一大筆現金,交由信託委員會管理。
三年後,吉奧吉斯胸部感染,臥牀不起,搬到了聖尼可拉斯瑪麗婭的家裡,由瑪麗婭照料。接下來兩年多,他十多歲的外孫女每天坐在牀上,和他玩上幾個小時的雙陸棋。一個秋日,索菲婭還沒放學回家,他便走了。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都極其傷心。看到那麼多人來參加葬禮,她們稍感寬慰。葬禮在布拉卡,這個他終生生活的地方舉行,一百多村民擠滿了教堂,他們懷着深厚的感情悼念這位沉默寡言的漁夫,他一生遭受了那麼多不幸,卻從未抱怨。
第二年一個寒冷的早晨,來了一封信,信封是用打字機打出的,上面蓋着伊拉克裡翁郵戳,致函給“索菲婭·範多拉基的監護人”。瑪麗婭看到這個名字,十分緊張。索菲婭從來不知道她有監護人。瑪麗婭從門墊上抓起這封信,立刻把它藏在抽屜後面。這樣寫的信只有可能來自一個地方,瑪麗婭嚇得要命,她打算等丈夫回來,再看看她的恐懼是否有道理。
晚上十點左右,尼可拉斯在醫院上了長長一天班後回家了。索菲婭一小時前已上牀睡覺。尼可拉斯很審慎地用他銀質裁信刀裁開了信封,抽出一張硬硬的信紙—敬啓者
他們坐在長靠椅上,腿挨着腿,尼可拉斯展開信。兩個人讀信時,他的手有點抖。
我很遺憾地通知你們,一月七日,安德烈斯·範多拉基死於肺炎。葬禮將於一月十四日舉行。請確認收到此信。
您忠誠的
伊拉克裡翁監獄長
他倆好長時間沒說話。可是他們一遍又一遍看那封官樣短箋。安德烈斯·範多拉基。這個名字曾包含着多少財富與希望。即使多年前發生了那件可怕的事情,還是很難相信這個有着這麼多特權的人生命最終會在陰冷潮溼的牢房裡結束。尼可拉斯什麼也沒說,站起來,把信裝回信封,穿過房間,把信鎖在他的辦公桌裡。索菲婭不可能在那裡找到它。
兩天後,當安德烈斯的棺材放入貧民公墓時,瑪麗婭是唯一前來哀悼的人。他的兩個妹妹都沒有來。她們甚至想都沒想過要來。在她們看來,很早前她們的哥哥就和死了沒兩樣。
現在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了,第一波旅遊熱潮開始席捲克里特,許多人來聖尼可拉斯觀光,這裡吸引着北歐人,陽光、溫暖的大海、便宜的葡萄酒,能讓他們快樂地消磨時間。索菲婭十四歲了,很任性。父母是社會的棟樑,卻保守拘謹。不久,索菲婭發現反抗他們的有效辦法是與法國、德國來的男孩們在街上閒逛。有這麼漂亮、體態豐盈、長髮齊腰的希臘女孩陪伴,那些人太開心了。雖然尼可拉斯討厭與索菲婭爭吵,可是夏天那幾個月,他們幾乎每天要吵上一次。
“她長得很像她母親。”瑪麗婭絕望地說。那天索菲婭深夜未歸。“可是現在看上去好像性格也一樣。”
“嗯,我想我現在終於知道,本性與教養,到底哪個管用。”克里提斯難過地說。
雖然索菲婭在其他方面很叛逆,可是她在學校還是十分用功,到她十八歲時,該考慮上大學了。瑪麗婭從來沒有機會上大學,她和尼可拉斯都希望索菲婭能上。瑪麗婭以爲索菲婭會去伊拉克裡翁去上大學,可是她卻讓他們失望。從孩提時代起,索菲婭就看着大船從希臘大陸來來往往。她知道雅典是尼可拉斯讀書的地方,也是她想去的地方。瑪麗婭從未離開過克里特島,一想到索菲婭熱情萬丈,要走那麼遠就害怕。
“可是伊拉克裡翁的大學和大陸上的一樣好。”她說,懇求索菲婭。
“我相信是一樣好,”索菲婭回答說,“可是走遠一點有什麼錯呢?”
“沒有任何錯。”瑪麗婭辯解道,“可是在我看來,克里特就是個大地方了。它有自己的歷史,自己的習俗。”
“這正是關鍵。”索菲婭斬釘截鐵地說,顯示出鋼鐵一般的決心,沒什麼能扭轉,“它被自己的文化裹得太嚴實,有時候好像與世隔絕了一般。我想去雅典或塞薩洛尼卡①—至少它們與世界其他地方有聯繫。那裡發生那麼多事情,我們在這裡卻無法接觸到。”
她對旅行的熱望不過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的自然反應。現在她這個年齡的人,全都想遠走高飛,多看看世界。可是瑪麗婭害怕,害怕失去索菲婭,同時心裡也懷疑索菲婭父親的身份。馬諾里曾經就這樣說過,認爲克里特是大星球上的一座小島,島外的種種可能令人興奮。這種旅行癖好奇怪地相同。
六月到來時,索菲婭作了決定。她打算去雅典,父母不要擋她的路。八月底,她動身上路。
在索菲婭要坐船去比雷埃夫斯的前一個晚上,瑪麗婭和尼可拉斯坐在花園裡一棵老葡萄架下,上面已掛滿了一串串熟透了的紫色葡萄。索菲婭出去了。尼可拉斯品着一大瓶邁克塔瑟酒裡的最後幾滴。
“我們得告訴她,告訴瑪麗婭。”他說。
沒有回答。過去幾個月裡,兩人對要不要告訴索菲婭他們不是她真正的父母這事,討論了又討論。當瑪麗婭最終承認馬諾里有可能是索菲婭的父親時,克里提斯下定決心,這女孩必須知道真相。現在她的父親因爲那件事可能就在雅典或其他什麼地方生活工作,她得知道真相。瑪麗婭知道尼可拉斯是對的,必須在索菲婭去雅典之前告訴她,可是她一天天拖延着時間。
“瞧,我不介意去跟她說。”尼可拉斯說,“我只是想不能再耽擱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是對的。”瑪麗婭說,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們今天晚上告訴她吧。”
他們坐在燠熱的夏夜裡,看着飛蛾像芭蕾舞娘似的繞着燭光翩翩起舞。沉默偶爾被壁虎爬過的沙沙聲打破,它急急爬上房屋牆壁時,尾巴碰到了枯葉。那些明亮的星星在等着她家即將發生的事情嗎?瑪麗婭想。它們總是看着,在她做之前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夜很深了,可索菲婭還沒回來,可是他們沒打算放棄,也不準備上牀休息。他們不能把要做的事再推到明天了。十一點過一刻時,夜涼了,瑪麗婭有點發抖。
“我們回房間去嗎?”她說。
時間慢慢又過了十五分鐘,終於聽到前門砰的一聲關上。索菲婭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