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禮之後,人羣從教堂兩扇大門涌出,走進外面的陽光裡,吉奧吉斯落在最後。他想走近看看他的外孫女,也想和她的媽媽說說話。直到現在,安娜還沒想到父親也在這裡,可是當她轉身準備離開教堂時,她看見了他。她越過吉奧吉斯身旁洶涌的人羣,熱情地朝他揮手。人們繼續着儀式開始前的話題。她幾乎用了一個世紀才走到他身邊。
“爸爸!”她高興地說,“您能來我很開心。”
安娜對吉奧吉斯說話的樣子,彷彿他是位很久沒有聯繫的老朋友或親戚,現在她很高興跟他重新又取得了聯繫。
“如果你真的這麼高興我來,爲什麼這一年多你也不來看看我呢?我哪裡都沒去,”他尖銳地補充道,“除了斯皮納龍格。”
“我很抱歉,爸爸。可是我剛懷孕那會兒和要生的時候,身體都不太好,夏天這幾個月天氣太熱,讓人不舒服。”
批評安娜沒有意義。從來如此。她總是有辦法把對她的批評扭過來,讓指責她的人感到內疚;他唯一可預料得到的,是她的不真誠。
“我能看看我的外孫女嗎?”
馬諾里在教堂前面徘徊,一羣人圍着他,恭喜他的教女。孩子仍然用那根白色緞帶跟他捆在一起,看起來他似乎無意放她走。是愛,也是佔有,讓他把孩子抱得這麼緊。最後,他走下走道,朝那個差一點成爲他岳父大人的男人走去。他們彼此打了個招呼。吉奧吉斯端詳着小外孫女,她被裹在層層疊疊的蕾絲裡,又睡着了。
“她很美,對嗎?”馬諾里笑着說。
“在我看來,是的,她很美。”吉奧吉斯回答說。
“就像她母親。”馬諾里繼續說,瞟了一眼安娜,眼裡滿是笑意。
他好長時間沒有想過瑪麗婭了,可是覺得應該禮節性地問候一下。
“瑪麗婭怎麼樣?”他問,聲音充滿關心,足以愚弄那些可能無意中聽到的人,他們還以爲他還在關心她呢。這個問題本該由安娜問的,她現在安靜地站在那裡,聽他回答,好奇地想馬諾里是否還對她妹妹存有一絲熱情。吉奧吉斯更樂意談談他的小女兒。
“她很好,她去那裡後,病情並沒有惡化。”他說,“她大部分時間在幫助那些不能照料自己的病人。如果他們需要幫手,要去買東西、煮飯,她就幫他們做,她還用她的藥草給人治病。”
他沒有提到現在島上的人們都在接受治療。說太多也無益,因爲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他明白他們接受的注射可以減輕症狀,僅此而已。他肯定不相信麻風病能完全治癒。世界上最古老的疾病竟然可以根除,這簡直是幻想,他不能讓自己沉迷於這樣的夢裡。
他剛說完,安德烈斯走過來了。
“晚上好,吉奧吉斯。您好嗎?”他很正式地問。雙方得體地相互問候後,他們全該離開教堂了。亞力山特羅斯和艾列弗特瑞亞·範多拉基在後面躊躇着。艾列弗特瑞亞還在爲他們與吉奧吉斯·佩特基斯之間的隔膜而慚愧,私底下,她很同情這個老人。然而,她沒有勇氣說出來,這會讓她公然違抗自己的丈夫,他依然覺得自己竟然與麻風病隔離區有這樣密切的聯繫,是一種奇恥大辱。
這家人最後離開教堂。滿臉鬍鬚的牧師,穿着鑲紅邊的袍子,戴着高高的帽子,顯得十分莊嚴,他站在陽光下,一羣人笑着跟着。在他周圍,女人們穿着花衣服唧唧喳喳,孩子們跑來跑去,躲開大人,鑽着擠着,互相追逐。今天晚上還有個晚會,空氣像帶上了電荷一樣瀰漫着興奮。
吉奧吉斯從聖吉奧吉斯教堂大理石的陰涼裡走出來,熱浪像一堵牆似的迎面撲來,讓他有點頭暈。他在強光中眯縫着眼,汗珠從臉頰上滑落,像冰冷的淚水,羊毛外套的領子不舒服地戳着他的後脖子。是留在這裡跟人羣一起通宵慶祝,還是回村裡去?那裡每一條蜿蜒的街道、每一扇破舊的大門,他都熟悉,讓他自在。他正打算悄悄溜走時,安娜出現在身邊。
“爸爸,您一定要來跟我們喝一杯。我一定要您來。”她說,“如果您不來,那會給孩子帶來不幸的。”
吉奧吉斯十分信命,相信他以聖父聖徒的名義儘量擋開惡靈和他們邪惡力量的重要性,他不希望給這個無辜的孩子帶來厄運,他無法拒絕女兒的邀請。
當他把車停在通往範多拉基家長長的車道邊的一棵檸檬樹下時,晚會已達。在戶外臺階上,樂師正在演奏。笛子、七絃琴、曼陀鈴和克里特風笛的聲音彼此交織,雖然跳舞還沒開始,但可以感覺到那種熱切的期待。一條長長的桌子上擺着成排的玻璃杯,人們自己從葡萄酒桶裡倒酒,吃着盤子裡的莫澤①、小塊的菲達奶酪、圓鼓鼓的橄欖、剛剛出爐的多瑪納茲②。吉奧吉斯站了一會兒,然後去找點吃的。他認識一兩個人,和他們禮貌地談了會兒話。
跳舞開始了,那些想跳舞的人開始跳了,其他人站在旁邊看着。吉奧吉斯端着玻璃酒杯,看馬諾里跳舞。他自然優雅的身形,活潑有力的腳步使他成爲舞會中心,他笑着,喊着指令,發出鼓舞的口號。跳第一支舞時,他把舞伴轉啊轉,直轉到看的人都眼暈。有節奏的鼓點,激情澎湃的七絃琴有種迷人的力量,可是讓觀衆最着迷的是一個人對音樂節奏欣喜若狂的模樣,他們看着面前這個男子,他有着只爲此刻而活的非凡才能,其狂熱奔放說明他根本不在乎別人的想法。
吉奧吉斯發現安娜站到了他身邊。他能感受到她體內散發的熱度,甚至在她還沒來他身邊之前就感受到了。可是在音樂結束前,他們沒法交談。太吵了。安娜抱着胳膊,又放下,吉奧吉斯感覺得到她的興奮。她是多麼不顧一切地想要加入到舞蹈中去啊,當音樂停下,有些人加入跳舞圈子,有些人不急不忙地退出時,她飛快地滑進去,佔了個位置,緊挨着馬諾里。
又一支曲子響起來。這次的音樂要和緩、凝重些,跳舞的人們高高地擡起頭,前後左右搖着。吉奧吉斯看了一會兒,從手臂、旋轉的身體叢林中看到安娜,她很放鬆,笑着跟她的同伴在說話。
安娜沉浸在舞蹈中,吉奧吉斯趁這個機會離開了。他的小卡車突突突地順着這條道開了好久,駛到公路上後,他還聽得到遠處的音樂。回到布拉卡後,他在酒館裡停了一會兒。在那裡他很容易能找到老朋友的友情,找到安靜的地方坐下來,想想今天的一切。
後來,吉奧吉斯倒沒有向瑪麗婭描述洗禮的情形,而是佛提妮和她哥哥安東尼斯跟她詳細說了整個洗禮的過程。
“很明顯,他一刻都不願把孩子放下來!”佛提妮大聲吼着,對這個傢伙的厚顏無恥痛恨不已。
“你覺得這讓安德烈斯生氣嗎?”
“爲什麼會?”佛提妮說,“他一點也沒起疑心。再說了,他這纔有時間應酬他的鄰居和客人。你知道他對莊園事務有多關注—他最愛談論的就是莊稼的產量和橄欖的噸數。”
“可是難道你不覺得安娜想抱抱她嗎?”
“老實講,我覺得她纔沒那麼多母愛呢。馬特奧斯剛出生那會兒,要是他離開我的懷抱,我一刻也受不了。可是人和人不同,孩子沒在手上似乎一點也不影響她。”
“我猜馬諾里有最好的藉口獨佔她。人人都料到那是教父的舉動。”瑪麗婭說,“如果索菲婭是他的孩子,那麼他一生中也只有那天,可以對孩子那樣在乎和關切,而別人不會有什麼懷疑。”
兩個女人沉默了。她們小口小口地品着咖啡,最後瑪麗婭說話了。
“你真的以爲索菲婭是馬諾里的孩子嗎?”
“我真的不知道,”佛提妮回答說,“可是他肯定感受到了他與孩子之間的強烈關係。”
索菲婭的出生讓安德烈斯很開心,可是接下來幾個月他開始爲妻子着急。她看起來好像生病了,沒有力氣,但只要馬諾里來訪,她便精神振奮。在洗禮上,安德烈斯並沒注意到妻子與堂弟之間涌動的激流,可是隨後幾個月,他慢慢疑心堂弟在他家的時間太多了。他是這個家庭的一員,現在又是索菲婭的教父,但這只是一碼事,可過分頻繁地出入家中又是另一碼事。安德烈斯開始觀察馬諾里離開那一刻時安娜的情緒,從輕佻到皺眉,從高興到暴躁,發現她把最熱情的笑容留給了堂弟。大部分時候,他儘量把這些想法拋到腦後,可是又有別的事情惹他生疑。一天晚上,他從莊園回家,發現牀沒有整理。這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還有兩次,他注意到牀單只是隨便撫平了事。
“女僕是怎麼回事?”他問,“如果她不認真幹活兒,就該解僱她。”
安娜保證她會跟僕人說。有一段時間裡,安德烈斯找不到什麼理由可抱怨的。
斯皮納龍格島上的生活還像以前一樣在繼續。拉帕基斯醫生每天來來回回,克里提斯醫生得到伊拉克裡翁醫院的批准,他來這裡的次數從一週一次增加到三次。有個秋日傍晚,他從斯皮納龍格回布拉卡的路上,受到了強烈的震撼。當時夜幕降臨,太陽落山,奪去了整個海岸線的光亮,讓它幾乎沉入黑暗。然而仔細環顧四周,克里提斯看到斯皮納龍格還沉浸在夕陽最後一抹金色的餘暉裡,在他看來,這景色真美。
布拉卡擁有很多隻有島嶼纔有的品質—超然物外,內斂,與外界隔絕,而斯皮納龍格卻充滿生機與活力,忙忙碌碌。它的報紙《斯皮納龍格星報》還是由伊安尼斯·蘇羅門尼狄斯主編,刊載世界新聞摘要,並加上評論和觀點。還有下個月將要上映的新片影評,尼古斯·卡贊特扎吉斯作品的選登。一週接一週,他們連載了他的理想主義作品《自由與死亡》。隔離區的居民如飢似渴地讀着每一個字,每週都期待下一次轉載,然後在小飯館裡討論。是年六月,當這位克里特作家得到世界和平獎時,他們翻印了他的領獎詞。“如果我們不想讓世界陷入混亂,我們就要釋放困於人類心靈中的愛。”卡贊特扎吉斯說。這些話語在斯皮納龍格島讀者中引發了共鳴,他們太明白了,只有被永久流放到這座小島上監禁起來,他們纔不會受到在希臘大陸上的痛苦傷害,也會免遭戰火之災。有些人很珍惜這個鍛鍊他們智力的機會,一連幾個小時坐在那裡反覆咀嚼着這位文學和政治歌利亞①的最新言論,以及其他作家的作品。有幾個雅典人每月都送些書給規模本已不小的島上圖書館,如今它的規模更大了,人人能用。也許是他們夢想着離開,他們不只關注現在生活的地方,而是一直關注外面世界。
小酒館和小飯館一到晚上就顧客爆滿,現在甚至還有第二家小飯館開始了競爭。那年夏天小島後面的一塊塊土地看起來好像會大豐收,兩週一次的集市上有大量東西可以買賣。小島從來沒有這樣繁榮過,即使土耳其人在這裡安家時也沒有這樣舒服。
有時,瑪麗婭會向佛提妮發泄一下。
“現在我知道我們可能有機會痊癒,但我好像更煩了。”她說,兩手緊緊絞在一起。“我們能夢想嗎?還是安於現狀就好了?”
“知足常樂並不是壞事。”佛提妮說。
瑪麗婭知道佛提妮說得對。如果滿足於現狀,她不會失去什麼。可是,有一件事咬齧着她的心,那便是她若痊癒,以後該怎麼辦。
“那會發生什麼?”她問。
“你會跟我們回布拉卡,你不願意嗎?就像我們以前那樣。”
佛提妮似乎沒有領會。瑪麗婭低頭盯着她的手,然後又擡起頭看着她的朋友,她們說話時,佛提妮正用鉤針編織寶寶衣服的邊。她又懷孕了。
“可是如果我離開斯皮納龍格,我就再也看不到克里提斯醫生了。”她說。
“你當然還可以看到。如果你不住在這裡,他就不再是你的醫生,情況就不同了。”
“我知道你是對的,可我很害怕。”瑪麗婭說。她指着桌上攤開的報紙,打開的剛好是卡贊特扎吉斯書中節選的連載文字。“看這裡,”她說,“《自由與死亡》。這就是我的處境最準確的總結。我可能得到自由,可是如果我得到自由,卻再也看不到克里提斯醫生,我還不如死掉。”
“他還沒對你說什麼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說。”瑪麗婭確認說。
“可是他每週來看你,難道那還不夠嗎?”
“不夠。”瑪麗婭直白地說,“雖然我明白他爲什麼什麼也不說。可那樣做不對。”
可當瑪麗婭看見克里提斯時,她絲毫沒有流露出焦慮,相反,她花時間請醫生建議她如何護理那些“街區”的病人。這些人急需從他們每日遭受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有些人的病情已無法逆轉,可是另外一些人用正確的物理療法是可以減輕痛苦的。瑪麗婭想確保她建議他們鍛鍊身體沒錯,因爲他們有些人很少去看醫生。她比以前更加精力旺盛地投入工作。她不打算再糾纏於離開斯皮納龍格的遙遠可能上。遣返,不只對她,對大部分人都帶來這般複雜的感情。斯皮納龍格對他們來說是個安全的網絡,離開這裡的想法真是苦樂參半。即使他們不再會傳染給別人,許多人身上還是會留下傷疤,皮膚上會留下奇怪的色素沉澱、扭曲的手、變形的腳。這些的復原只能寄希望於來世。
瑪麗婭不知道,醫生們正在檢查、複查一年前第一批接受治療的病人。他們中有五個人的桿狀病菌看來完全消失了。這當中便有迪米特里·裡莫尼亞斯;另一個是西奧多羅思·馬基裡達基斯。自從多年前帕帕蒂米特里奧擊敗他贏得領導人位置以來,馬基裡達基斯在政治立場上一直反對雅典人,而雅典人毫不費力地成了管理階層。現在他發福了,頭髮也白了,還參加選舉。可是每年,隨着帕帕蒂米特里奧的支持者越來越多,馬基裡達基斯的選票越來越少。他也毫不以爲意。爲什麼他還要介意呢?自從他來這個島後,大家的生活條件成幾何級地改善,他和大家一樣清楚,這主要得歸功於他的雅典朋友們。他對他們的態度慢慢地緩和了,但他還是持反對意見,這樣才能在小酒館裡跟雅典人一起滔滔雄辯。
經過漫長而勞累的一天後,克里提斯和拉帕基斯坐下來回顧檢查結果。有些東西顯而易見。
“你知道,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完全有理由讓這些病人離去,是不是?”克里提斯說着,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是的。”拉帕基斯回答說,“可是我們首先需要政府的批准,他們可能不願意這麼快就同意。”
“我會要求釋放他們,只要在那之後他們繼續接受幾個月的治療,然後一年內再體檢幾次。”
“同意。一旦我們得到政府授權,我們就可以告訴病人,不過這之前還不能告訴他們。”
幾周後,他們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說病人們只有整整一年的檢查都爲陰性,才能允許離開斯波納龍格。克里提斯對這種拖延頗爲失望,可儘管這樣,他一直追求的目的終於曙光初現。又過了幾個月,檢查結果仍然爲陰性,看來第一批病人在聖誕節前可以走了。
“我們可以告訴他們了嗎?”一天清晨,拉帕基斯問,“有些病人一直在問什麼時候可以離開,我很難再搪塞他們了。”
“是啊,我想時候到了。我相信這些病人現在不再會有復發的危險。”
幾個第一批接受治療的病人含着快樂的淚水,接到了他們康復的健康報告。雖然他們保證幾天內不告訴別人,拉帕基斯和克里提斯對他們能做到片刻的保密都不抱幻想。
四點鐘,迪米特里到了,坐在那裡等着。他前面的病人,一個在麪包店裡工作的女人,出來了,滿臉淚水,用一大塊白手帕揩着她有傷疤的臉。一定跟她說了什麼壞消息,迪米特里想。四點過兩分時,克里提斯把頭探出門外,叫他進去。
“坐下,迪米特里,”醫生說,“我們有個消息告訴你。”
拉帕基斯身子往前傾,他的臉笑開了花。“我們獲得批准,同意讓你離開隔離區。”
迪米特里知道他應該有什麼感覺,可是似乎折磨他的手的麻木又來了,只不過這次折磨的是他的舌頭。他已不太記得來斯皮納龍格之前的生活。這裡就是他的家,隔離區上的人就是他的親人。他真正的家早就與他斷了聯繫,他不知道如何找到他們。他有一邊臉已嚴重變形,在這裡沒人會覺得他有問題,可在外面的世界裡,這副樣子自會讓他惹人注目。如果他離開這裡,他能做什麼?誰又會來管理這個學校呢?
一百個問題和疑問在他腦海裡盤桓,幾分鐘過去,他才能開口說話。“我寧願留在這裡,在這裡我還有用,”他對克里提斯說,“我不想拋下這裡的一切,到一個未知的世界裡去。”
他不是唯一一個不願走的。其他人也害怕這個疾病留下的看得見的殘跡會一直跟着他們,把他們從人羣裡區分出來,他們需要被保證能重新融入社會。那就像又當一次試驗鼠。
儘管這些病人有這樣的疑懼,可這還是這座島歷史上最重要的時刻。大約五十年了,麻風病人不斷地來,卻從無人離開!教堂裡舉行了感恩儀式,小酒館裡在慶祝。西奧多羅思·馬基裡達基斯和帕諾思·斯科拉沃尼斯—經營着欣欣向榮的電影院的那個雅典人,是第一批離去的人。一小羣人聚集在地道入口處,和他們道別,他們倆都拼命忍住眼淚,但沒有成功。他們和這裡的男男女女握手,他們是這麼多年來的朋友和夥伴,複雜的感情重重地壓在他們心頭。當他倆踏上吉奧吉斯等在那裡的小船,從已知走向未知時,誰也不知道在這道水域的那邊有什麼樣的生活在等着他們。他倆最遠能同路到伊拉克裡翁,在那裡,馬基裡達基斯會試着重新開始以前的生活,而斯科拉沃尼斯會搭上去雅典的船,他早已知道不可能恢復以前的演員生涯了。更別說他現在的樣子。兩人都緊緊地攥着診斷報告,報告上宣佈他們是“乾淨”的;今後幾周內有些場合下,他們會被迫出示它們,以證明他們已被正式宣告康復。
幾個月後,吉奧吉斯給斯皮納龍格帶來了這兩個人寫的信。他們信上都描述了試着重新投入社會的艱難,講述他們一旦被人發覺曾在麻風病隔離區生活過,就受到驅逐。這不是讓人振奮的故事,帕帕蒂米特里奧收到信後,沒有告訴別人。第一批接受治療的人中其他人現在也走了。他們全都是克里特人,會受到家人的歡迎,並找到新工作。
第二年,康復模式繼續着。醫生們保留着每個人從第一天開始接受新療法的詳細記錄,有多少個月的檢查顯示爲陰性。
“到今年年底,我們就要失業了。”拉帕基斯自嘲地說。
“我從沒想過失業會是我人生的目標,”阿西娜·瑪娜基斯回答說,“可現在成真的了。”
到晚春時節,除了幾十個病人對新療法反應嚴重而被迫中斷治療,以及一些根本沒有任何反應的病人外,很明顯,到夏天又會有一大批“乾淨”的健康單。到七月時,在斯皮納龍格,醫生們和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奧討論該如何管理這一切。
吉奧吉斯把第一批痊癒的男女從斯皮納龍格渡到了對岸,現在數着日子,等着瑪麗婭可以再坐上他的船。不可思議的事情居然成了現實,然而他害怕會有耽擱,會有某種直到現在都不曾預料到的問題。
他把興奮與焦慮獨自藏在心裡,在酒吧裡聽到往常那種不得體的笑話時,他好幾次忍住沒說。
“好,拿我來說,我就不會插上彩條旗歡迎他們回來。”一個漁夫說。
“噢,算了吧。”另一個回答說,“對他們有點同情心吧。”
一直對麻風病隔離區公開懷有敵意的那些人,內疚地想起了那個晚上,他們計劃襲擊那座島,局面差點失控。
一天晚上,在拉帕基斯的辦公室裡,島主和三位醫生討論該如何慶祝此事。
“我想要全世界知道我們的離開,因爲我們痊癒了。”帕帕蒂米特里奧說,“如果人們三三兩兩地離開,在晚上偷偷地溜走,等於給大陸上的人們發出了錯誤信息,他們爲什麼要開溜呢?他們會問。我想讓人人都知道真相。”
“可是您想讓我們怎麼做?”克里提斯平靜地問。
“我想我們該一起離開。我想舉辦一個慶祝儀式。我想在大陸上舉辦一個感恩盛宴。這要求應該不算太高。”
“我們還要考慮那些沒有治癒的病人,”瑪娜基斯說,“他們沒什麼好慶祝的。”
“他們面臨着長期治療。”克里提斯很老練地說,“我們希望,他們也將離開這座小島。”
“什麼意思?”帕帕蒂米特里奧問。
“我目前等着政府批准,讓他們轉到雅典的醫院去。”他回答說,“他們在那裡會受到更好的治療。我擔心這裡患者太少,政府不會撥款給斯皮納龍格。”
“那樣的話,”拉帕基斯說,“我能建議允許病人在治癒前離開小島嗎?我想那樣對他們來說好受些。”
全都同意。帕帕蒂米特里奧會去公佈這個新的自由決定,那些還沒有痊癒的病人將會巧妙地轉到雅典的聖芭芭拉醫院。留下來的人要作好相關安排。這要花上幾周時間,可是日子最後定了下來:八月二十五日,聖提託斯節。聖提託斯是全克里特島的守護聖徒。斯皮納龍格作爲麻風病隔離區的日子屈指可數了,人們中唯一對此害怕的人是克里提斯。
他可能永遠也見不到瑪麗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