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他們倆在那裡站了幾分鐘。吉奧吉斯不會讓她一個人在這裡,一直等到有人來他纔會走。他現在像島民一樣熟悉迎接新來者的流程,到時候島上會有人來接她。

“瑪麗婭,勇敢些。”吉奧吉斯靜靜地說,“我明天會回來。如果能夠,來看我。”

吉奧吉斯把瑪麗婭的兩隻手緊緊攥在自己手裡。他這些天很大膽,特別是和女兒在一起時。如果他也染上麻風病,見他媽的鬼去吧!也許那纔是最完美的結局,因爲他能來島上和女兒生活在一起。如果真是那樣,島上物資的運送會成問題。他們很難讓說服其他人來運送,那會給島上生活帶來難以形容的困難和痛苦。

“只要能來,我當然會來。”她回答。

“我肯定你能。瞧!”吉奧吉斯指着長長地道處浮現的人影說,那人影正匆匆穿過老要塞城牆,“那是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奧,是島主。我昨天給他送了個信,說我今天會送你來。應該問問他。”

“歡迎來斯皮納龍格。”帕帕蒂米特里奧向瑪麗婭說。他的語調怎麼能這樣輕鬆?她很疑惑,片刻間有點走神。“你父親昨天給我送了個信,告訴我你今天會來。你的箱子很快會送到你的住處。我們可以走了嗎?”

他示意她該走幾步跟上他,進入地道。幾周前,在聖尼可拉斯,她看了一場好萊塢電影,影片裡的女主角優雅地從豪華轎車裡走出來,被領着走上紅地毯,進入大酒店,門童拎着她的行李。瑪麗婭儘量想象自己處在那種場景裡。

“我們走之前,”她急急地說,“我能請求您同意,當我父親送拉帕基斯醫生和物資來島上時,能讓我來看看父親嗎?”

“哎呀,當然。”帕帕蒂米特里奧渾厚的聲音說,“我想就這樣說定了。我知道你並不會逃跑。有一段時間我們不得不阻止人們走出地道上碼頭,因爲怕他們逃跑,可是現在大多數人都不想離開島嶼。”

吉奧吉斯想把父女分離的時刻拋在腦後。

“我知道他們會對你很好的,”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安慰她,“我知道他們都很好。”

他們兩個人總有一個得先轉身走,吉奧吉斯等着女兒先走。他一直後悔,十四年前伊蓮妮來這座島時他走得太倉促了。當時他太悲痛,結果連再見也沒說就駕船先走了,可是今天,爲了女兒,他一定要鼓起勇氣。吉奧吉斯現在對這座島很熟悉,而這麼多年來,他來島上純粹是爲了工作,每個禮拜一到兩次的實用之旅,每次都是把箱子卸到碼頭上,就急急地返回了。那些年,他看着小島一點點變化,對這座小島的看法多了點人情味,島外沒有人能像他這樣。

自從一九四○年選舉後,佩特羅斯·肯圖馬里斯最終退下來,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奧一直擔任島主,他在位的時間比他的前任更長。他在斯皮納龍格島上已經做成了很多事,島上也越來越強大,所以每年春天,他都幾乎以全票通過一再連任,沒人覺得奇怪。瑪麗婭還記得那天她父親把雅典人送上斯皮納龍格的情形。在生活很少被這般激動打斷的時代,那是這個世紀最富戲劇性的一段插曲。母親信中經常提到這位英俊的黑髮島主,以及他給這座島帶來的變化。現在他已經頭髮灰白,可還留着伊蓮妮信中描述的那種小鬈須。

瑪麗婭跟着帕帕蒂米特里奧進了地道。他拄着柺杖,走得很慢,身體幾乎完全倚在柺杖上,他們終於看到盡頭的光線。瑪麗婭從地道的黑暗中走出來,走進她的另一個世界,她像任何新來者一樣驚奇。儘管母親在信裡描述充分,繪聲繪色,她對眼前所見還是沒有準備。一條長長的路,一排店鋪,所有的房屋的百葉窗都重新刷過,窗口對着的花壇裡全種着遲開的天竺葵,有一兩戶大房子還有雕花的木陽臺。時間還太早,沒什麼人起來,只有一種人,就是麪包師。新鮮烘焙的麪包和餡餅的香味溢滿街道。

“佩特基斯小姐,我帶你去看你的新家之前,先來見見我的妻子吧。”帕帕蒂米特里奧說,“她爲你做好了早飯。”

他們往左轉進一條僻靜小街,接着就進了一戶房門衝外的院落。帕帕蒂米特里奧打開一扇門,探頭進去。房子是土耳其人建的,帕帕蒂米特里奧這樣身材的人比當時的居民要高出一個頭。

房間裡明亮整潔,廚房緊挨着客廳,有樓梯通往樓上。瑪麗婭甚至一眼瞥到了廚房再往裡去的獨立衛生間。

“讓我來介紹我妻子。凱特琳娜,這是瑪麗婭。”

兩個女人握了握手。儘管伊蓮妮在信中告訴她的跟島外人們說的不一樣,瑪麗婭還是以爲這地方住着的都是跛足或畸形的人。這個女人的優雅與美麗讓她非常吃驚。凱特琳娜比丈夫年輕,瑪麗婭估計她約莫五十歲。她的頭髮烏黑,肌膚白淨,沒有一絲皺紋。

桌上鋪着繡花白色亞麻桌布,有圖案的上好瓷器。他們落座後,凱特琳娜舉起精緻的銀壺,一股熱熱的黑咖啡充滿了杯子。

“隔壁有一間小房間,最近剛空出來,”帕帕蒂米特里奧說,“我們覺得你可能會喜歡,或者,如果你願意,山上大家共住的公寓裡還有一個房間。”

“我想我寧願自己有一間房子,”瑪麗婭說,“如果您覺得可以的話。”

桌上擺着一盤新鮮的餡餅,瑪麗婭餓得狼吞虎嚥地吃了一個,她幾天來沒吃什麼東西。同時她也飢渴地想得到更多信息。

“您還記得我母親—伊蓮妮·佩特基斯嗎?”她問。

“我們當然記得!她是位很了不起的女士,一位好老師。”凱特琳娜回答,“人人都這麼想。不管怎樣,差不多每個人都這樣認爲。”

“那就是說還有人不這麼認爲?”瑪麗婭說。

凱特琳娜停頓了片刻。

“有個女人在你母親來之前是學校教師,她把你母親看成仇人。她現在還活着,在山頂上有一所房子。有些人說她覺得是發生在她身上的苦難讓她活了下來。”凱特琳娜說,“她叫克里斯蒂娜·克羅斯塔拉基斯。你得提防點她—她早晚會發現你的母親是誰。”

“可是,首先,瑪麗婭,”帕帕蒂米特里奧說,妻子讓他們的客人不安,他很不高興,“你現在最需要做的是在島上逛一圈。我的妻子會領着你四處走走,今天下午拉帕基斯醫生等着見你。他要爲每個新來者作初步檢查。”

帕帕蒂米特里奧站起來。上午八點已過,島主該上辦公室了。

“我相信不久能再見到你,佩特基斯小姐。我把你就交給能幹的凱特琳娜了。”

“再見,謝謝您如此歡迎我。”瑪麗婭迴應說。

“我們喝完咖啡再去逛吧。”當帕帕蒂米特里奧走後,凱特琳娜高興地說,“我不知道你對斯皮納龍格瞭解多少—也許比大部分人要多—這裡的生活挺不錯。唯一的問題是你被關在這裡,一輩子都跟相同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來自雅典,起初我很不習慣。”

“我一生都在布拉卡,”瑪麗婭說,“所以對這兒應該很習慣。您來這兒有多久了?”

“十四年前,我跟尼可斯同一艘船來的。當時一共有四女、十九男。我們四個女人中有三個還活着。十九個男的中有十五個還活着。”

出門時,瑪麗婭用披巾把肩膀裹緊。當她們轉到主街上來時,與她剛剛看到的完全不同。人們來來往往,忙着自己的事情,走路的、騎驢子的,還有騎騾子或推手推車的。人人看上去都很忙,都有自己的事做。有幾個人擡起頭,朝凱特琳娜和瑪麗婭的方向點了點頭,有些男人擡了擡他們的帽子。作爲島主的妻子,凱特琳娜得到人們的特別尊重。

現在,店鋪開門了,凱特琳娜指着那些店鋪,飛快地談起擁有這些店鋪的人。瑪麗婭幾乎不太可能全記住所有這些信息,可是凱特琳娜熱愛他們生活中的細節,喜愛流傳的私情與閒言碎語。這裡有潘特波里恩①,出售家裡需要的一切東西的百貨商店,從掃帚到油燈,許多商品擺放在前門處展示,一家雜貨店窗口上一罐罐橄欖油碼得高高的;瑪納羅波依恩②,是做刀的店;有賣梅子酒的店;還有面包店,一排排新鮮麪包烤得金黃,一堆堆粗糙的脆餅,吸引着過路人。每間店鋪都有自己手繪的標誌,顯示出店主的名字和裡面的貨物。最重要的地方是酒館,至少對於島上的大部分人而言是如此,它由年輕而招人喜歡的傑拉西摩·曼達基斯經營,已經有幾個顧客坐在一起喝咖啡了,一堆亂糟糟的菸頭在菸灰缸裡冒着煙。

她們來到教堂前,那裡有一幢平房,凱特琳娜告訴瑪麗婭那兒是學校。她們透過窗戶玻璃望進去,看到幾排孩子。教室前面,一個年輕人站在那裡講話。

“那個老師是誰?”瑪麗婭說,“難道您提到過的那個女人在我媽媽死後沒有把學校奪回去?”

凱特琳娜笑了。“沒有,即使跨過聖潘塔雷蒙的屍體也沒用。孩子們不想她回來,許多大人們也一樣。有一陣子,我的雅典同事接管過,可是他去世了。不過,你的母親訓練了另外一名教師,他正躍躍欲試呢。他開始上課時,還很年輕,可是孩子們很喜歡他,他說的每一句話孩子們無不言聽計從。”

“他叫什麼?”

“迪米特里·裡莫尼亞斯。”

“迪米特里·裡莫尼亞斯?我記得這個名字。他是和我母親一同來的那個男孩。我們聽說就是他讓母親感染了麻風病—他還在這裡!居然還活着!”

儘管這種情況對於麻風病人來說很少有,但迪米特里自從第一次被確診後,他的症狀幾乎沒有繼續惡化,現在是他在管理學校。瑪麗婭感到一股恨,母親的運氣怎麼就那麼差!

她們沒有走進去,不想打擾課堂。凱特琳娜知道瑪麗婭還有機會遇見迪米特里。

“似乎孩子們不少,”瑪麗婭評論說,“他們全是從哪裡來的?他們的父母也在這裡嗎?”

“總體而言,他們的父母都不在這裡。他們是大陸上感染了麻風病的孩子,被送到這裡來的。人們來斯皮納龍格後,儘量不生孩子。如果孩子出生時是健康的,就會被從父母身邊帶走,送到大陸上去讓人領養。我們最近有一兩個這樣悲慘的例子。”

“那真是太讓人難過了。可是誰來照顧這些被送來的孩子?”瑪麗婭問。

“他們大部分都有人領養。尼可斯和我也領養了一個,直到他長大,搬出去住,過自己的生活。其餘沒人領養的孩子一起住在一間房子裡,由整個社區來管理,可是他們都給照料得很好。”

兩個女人繼續沿着主街走。她們面前的山頂高高地聳立着一些建築,所有建築中最大的,就是醫院。

“我過會兒帶你去那裡。”凱特琳娜說。

“從大陸上也能看到這座建築,”瑪麗婭說,“可是在近處看顯得更大。”

“最近醫院擴大了好多,比以前大多了。”

她們來到小島北邊,那裡沒有人居住,老鷹從高空呼嘯而過。此處的斯皮納龍格接受了從東北海洋上吹來的大風,大海衝擊着下面的岩石,水花四濺到空中。水的品性在此處也不同:將斯皮納龍格與布拉卡分開的海峽裡,海水普通平靜,而開放的大海上,海水則像一匹疾馳的白馬。希臘大陸就在遠處幾百英里外,中間有幾十座小島,可是從這有利位置上看,什麼也看不到。只有空氣、天空、猛禽。瑪麗婭不是第一個站在懸崖邊往下看的人,就在那時,她想,如果她縱身跳下會是什麼樣呢?她是先砸在海面上,還是先被鋸齒狀的岩石擊得粉身碎骨?

天上飄起了毛毛細雨,小徑開始變得滑溜溜的。

“來,”凱特琳娜說,“我們回去吧。你的箱子現在應該送到了。我帶你去你的新家,如果你願意,我幫你一起把東西拿出來。”

當她們從小路上走下來時,瑪麗婭發現幾十塊獨立的、精心照料的土地,人們克服惡劣的自然條件,在那裡種植蔬菜莊稼。洋蔥、大蒜、土豆和胡蘿蔔在這個風吹得到的山坡上開始發芽了,它們整齊地排列成行,沒有雜草,看得出照料它們得要多努力,多精心,才能讓它們在這種岩石地形上生長。每片地都是希望與欣慰的標誌,說明島上的生活並非無法忍受。

她們經過一座面朝大海的小教堂,最後到了用圍牆圈起來的墓地。

“你母親埋在這裡。”凱特琳娜告訴瑪麗婭,“這是斯皮納龍格島上所有人最後的歸宿。”

凱特琳娜並沒打算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如此生硬,可是不管怎樣,瑪麗婭沒有反應。她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緒。這是別人在小島上行走,真正的瑪麗婭遠在別處,迷失在思緒裡。

墳墓全無標記,因爲大家是合葬的。這裡死去的人太多了,容不得身後這般奢侈的孤獨。一般的墓地,繞着教堂而建,那些前來做禮拜的人會被不斷提醒他們終會死去,而這塊墓地不同,它是隱蔽的,秘密的。斯皮納龍格島上沒有人真正需要一個死亡象徵。他們的日子屈指可數,誰都明白。

就在她們要走完一整圈時,她們經過一所瑪麗婭見過的島上最壯觀的房子。它有大大的陽臺,有前門柱廊。凱特琳娜停下來指着它說的:“那是島主的官方宅邸,不過當尼可斯接任時,他不想把前任島主和他妻子趕出來,所以他們留在那裡,而尼可斯還住在以前的地方。前任島主去世好些年了,可是娥必達·肯圖馬里斯還住在這裡。”

瑪麗婭立即聽出了這個名字。娥必達·肯圖馬里斯是母親最好的朋友。母親身邊的人似乎都比她要活得長久,這真是個殘酷的事實。

“她是個好女人。”凱特琳娜加了一句。

“我知道。”瑪麗婭說。

“你怎麼知道?”

“我母親過去寫信時總提起她。她是母親最好的朋友。”

“可是你知道麼,在你母親去世後,她和她丈夫收養了迪米特里。”

“不,這我不知道。她去世後,我不想再瞭解這裡的生活,也沒這個必要了。”

伊蓮妮死後很長一段時間裡,瑪麗婭很討厭父親用大量時間來這個隔離區。母親一去世,她對這裡再無興趣。現在,當然,她感到有些懊悔。

一路上不管她走到哪裡,布拉卡這個村莊都看得清清楚楚,瑪麗婭知道她必須開始約束自己不再往那邊看。再看到隔海那邊人們在忙什麼,又有何意義?從現在開始,那邊的一切與她沒有關係,她越早適應這邊越好。

現在她們回到了出發時的一片房子那裡。凱特琳娜領着瑪麗婭朝一扇鏽跡斑斑的前門走去,她從口袋裡掏出了鑰匙。房間裡面似乎比外面暗,可是開燈後,房間頓時顯得不那麼晦暗了。裡面很潮溼,彷彿久已沒人住了。事實是上一位住戶躺在醫院裡,好幾個月奄奄一息,最終未能恢復。可是有時候,有人在最致命的麻風熱發作之後,又能戲劇性地好上一段時間。這是島上的慣例,一直爲人們保留他們的住所,直到最後。

房間裡只有零星幾件傢俱:一張黑桌子、兩把椅子和一張靠着水泥牆的“沙發”,上面鋪着一塊厚厚的織布。除了玻璃花瓶裡插着一把塑料花,牆上有個擱盤子的空架子外,前位住戶沒留下過多的痕跡。山上牧羊人的窩棚可能比這還舒適點。

“我會留在這裡,幫你把東西拿出來。”凱特琳娜主人般地說。

瑪麗婭決心不流露出她對這間簡陋小屋的感覺,可只有讓她一個人單獨待着才行。她需要堅決些。

“您真是太好了,可我不想再佔用您太多時間。”

“那也好,”凱特琳娜說,“我下午還會再來,看看有什麼我能做的。如果你需要我幫忙,你知道我在哪裡。”

說着她走了。瑪麗婭很高興能一個人待着自己想心事。凱特琳娜一片好心,可她也覺察到一絲急躁,意識到自己喋喋不休的聲音讓人有點不舒服。瑪麗婭最不需要的便是別人告訴她如何整理房間。她會把這間悽慘的房間變成一個家,她願意自己來做。

瑪麗婭第一件事便是把可憐的塑料玫瑰花瓶扔進垃圾箱。就在這時,絕望沮喪齊齊涌上心頭。在這間充滿着腐爛氣味、裝着死人潮溼物品的房間裡,她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可是現在她崩潰了。這麼多個小時控制着自己,假模假樣的快樂,做給父親、帕帕蒂米特里奧和自己看,她一直繃得緊緊的,現在這可怕的變故吞噬了她。這樣小小的一段行程宣告着她在布拉卡生活的終結,可這是她走過的最漫長的路程。她感到離家好遠,離一切熟悉的事物好遠。她想念父親和朋友,比任何時候更難過,她與馬諾里的燦爛未來就這樣被奪走了。在這間黑暗的屋子裡,她希望她死了。有一刻,她覺得她可能是死了,因爲地獄也不會比這更陰暗,更不受歡迎。

她來到樓上的臥室。除了粗糙的牆上歪歪斜斜釘着一個木頭聖母像外,只有一張硬牀和一牀草墊,上面鋪着髒兮兮的牀單,那就是房間裡全部的東西。瑪麗婭躺下來,兩膝蜷到胸前,哭泣。也不知道她這樣子有多久,最後斷斷續續做起了噩夢。

在那黑暗深沉的睡夢中,她聽到遠處傳來隆隆的鼓聲,感到自己慢慢給拉出水面。現在她聽到不停的敲擊聲,那根本不是鼓點,而是有人在樓下不停地敲門。她睜開眼,好長時間身體不想動。寒冷中她四肢全凍僵了,她用盡一切意志才從牀上擡起身體,站起來。這一覺睡得這樣沉,她左頰上還印着兩個清晰的牀墊鈕釦印記,沒東西可以吵醒她,直到她意識到樓下有人要把門敲爛。

她從窄窄的樓梯上走下來,抽開門閂,打開門,迷迷糊糊中,看到兩個女人站在薄暮中:一個是凱特琳娜,另一個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瑪麗婭!你還好嗎?”凱特琳娜大叫道,“我們爲你急死了。我們一直敲門,差不多敲了半小時。我以爲你可能……可能……對自己做了什麼危險的事。”

最後的話脫口而出,她幾乎是不自覺的,可是這樣說有足夠的理由。過去有一些新來的人企圖自殺,有些還成功了。

“是的,我很好。真的我很好—謝謝你們,爲我操心了。我一定睡得很熟……別站在雨裡了,進來吧。”

瑪麗婭把門開大點,站在一邊,讓兩個女人進來。

“我一定得給你介紹。這是娥必達·肯圖馬里斯。”

“肯圖馬里斯夫人,我太熟悉您的名字了,您是我媽媽最好的朋友。”

兩個女人伸手握住對方的手。

“我看得出你很像你母親,”娥必達說,“你跟她手頭照片上的沒多大不同,雖然那是很久以前的照片。我愛你的母親,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凱特琳娜觀察了一下房間,看起來跟幾個小時前一樣,瑪麗婭的箱子還在那裡沒動過。顯然,她還沒打算打開它們。這裡還像是死人的房子。娥必達·肯圖馬里斯看到的是一個茫然的年輕女子站在一間空蕩蕩冷冰冰的屋子裡,而此時人們正要開始熱氣騰騰的晚餐,等着他們自己熟悉的牀鋪的撫慰。

“瞧,爲什麼今晚你不來跟我一起住呢?”她和藹地問,“我有間空房,一點不麻煩。”

瑪麗婭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眼下的境遇讓人心寒,房間裡又這樣寒冷潮溼,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記得早先經過娥必達的家時,女人天生眼尖,她記得看到了精緻的蕾絲窗簾遮着窗戶。是的,她今晚願意住在那裡。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瑪麗婭都住在娥必達·肯圖馬里斯家裡,白天則回到將成爲自己家的地方。她努力改變它,刷白牆壁,用明亮、鮮豔的綠色重新刷了一遍前門,提醒自己現在春天來了,而不是深秋。她拿出書、照片,以及挑選來的一些小畫,把畫掛在牆上,熨好她的繡花棉布衣服,把它們攤開在桌子和幾把舒服的椅子上,那些椅子都是娥必達覺得用不着的東西。她搭起架子,安置好裝着乾草藥的罈罈罐罐。把之前骯髒的廚房擦洗得到處鋥亮,使得細菌無法生存。

最初那悲觀絕望的黑暗日子拋在了身後,雖然好些禮拜瑪麗婭一直想着她失去的東西,可她開始看到了希望。和馬諾里在一起的日子會是什麼樣,她想了很多,開始懷疑在艱難時刻他會如何反應。儘管她想念他的輕鬆隨意,想念他不管何時也能講笑話的本事,可她無法想象,如果不幸降臨到他們頭上,他如何接受這不幸。瑪麗婭只嘗過一次香檳的味道,那是在她姐姐的婚禮上。抿過嘶嘶作響的第一口後,泡沫消失了。嫁給馬諾里的婚姻會不會也像那樣呢?她現在無從知道。慢慢地,她想他越來越少,她幾乎對自己感到失望,她的愛似乎就這樣逐漸消散在空氣中。他不是她現在世界中的一分子。

她向娥必達講訴母親離開後她的生活:她怎麼照料父親,姐姐嫁入豪門,她自己跟馬諾里戀愛、訂婚。她向娥必達傾訴,彷彿面對自己的母親,這個老婦人讓她感覺溫暖。而這個女孩,娥必達很多年前就從伊蓮娜的描述中認識了。

第一天下午睡過了頭,錯過了見醫生,瑪麗婭這禮拜稍晚時候去見拉帕基斯。他對她的症狀作了筆記,畫了一幅身體草圖,標記出皮膚損傷的地方,將他觀察到的與克里提斯寄給他的資料對比,發現她背部又多了一塊印記。這令他很驚慌,現在瑪麗婭的身體狀況還好,若有什麼變化,那他起初想的她很有可能活下去的希望也許就要成爲幻影。

三天後,瑪麗婭去見父親。她知道他會準時在九點差十分時出發,送拉帕基斯過海,只要五分鐘她就可以看清他的船。她看到船上有三個人。這有點不同尋常。一剎那,她以爲那是馬諾里衝破一切禁令來看她。可是,當她一看清那個人影,她知道那是克里提斯。那一刻,她的心飛揚起來,彷彿一看見那個纖瘦、銀灰色頭髮的醫生,就看見了治癒的希望。

當小船輕輕撞上浮標,吉奧吉斯把繩子扔給瑪麗婭,她很專業地將繩子系在柱子上,跟以前做過的無數次一樣。雖然他爲女兒着急,他還是小心地掩飾着。

“瑪麗婭……我很高興看見你……瞧誰來了,是克里提斯醫生。”

“我看到了,爸爸。”瑪麗婭柔和地說。

“你好嗎,瑪麗婭?”克里提斯問道,敏捷地跳下船。

“我絕對百分百感覺良好,克里提斯醫生。我從沒有別的感覺。”她回答說。

他停下來看着她。這個年輕女子看起來不屬於這裡。她是這麼美好,與這裡這麼不協調。

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奧來到碼頭上迎接兩位醫生,當瑪麗婭停下來和父親說話時,三個男人消失在地道里。尼可拉斯·克里提斯上次來這裡還是十四年前,島上的變化令他吃驚。舊房子的翻修那時就已開始,可是結果超出他的想象。當他們到達醫院時,他更驚奇了。以前的那幢房子還在那裡,可是擴建部分,幾乎和整個原建築面積一樣大,也已經建好了。克里提斯記得多年前拉帕基斯辦公室牆上的計劃,立即看出他已實現了雄心。

“真叫人吃驚!”他嘆道,“全在這裡。就像你想要的一樣。”

“只是經過了大量的血汗淚水,我向你保證—這一切來自於這位先生。”他說着,朝帕帕蒂米特里奧點頭致意。

島主離去後,拉帕基斯驕傲地領着克里提斯參觀他的新醫院。新醫院裡房間高大,窗戶從地板直到天花板。冬天,結實的百葉窗和厚實的牆壁爲病人抵擋住淅淅瀝瀝的雨和咆哮的風;夏天,窗戶打開,從下面海上盤旋而上的風習習吹來。每間病房裡只有兩三張牀,整個病房也區分成男女兩個病區,到處一塵不染,克里提斯注意到每間病房有自己的沐浴間和洗手間。許多牀上有病人,可是醫院的氣氛還是很平靜。只有幾個病人在牀上翻來覆去,有個人疼得輕聲呻吟。

“我終於有個可以把病人當人看的醫院了。”他們回到他的辦公室後,拉帕基斯說,“而且,在這裡他們還有自尊。”

“太感人了,克里斯多,”克里提斯說,“你一定很玩兒命才取得這樣的成果。看起來異常整潔,舒適—完全與我記憶中的不一樣。”

“是啊,可是好條件並不是他們要的一切。他們最想要的是好起來,離開這個地方。我的天啊,他們多想離開這裡。”拉帕基斯疲憊地說。

許多島民知道藥物治療剛開始使用,可是很少給他們用。有些人相信在他們有生之年這個病能治好,可對那些手腳、臉已被疾病折磨得變形的人而言,這只是個夢想。幾個人自願做些小手術,減輕腳上的殘疾,或把主要的損害部位切除,可是除此之外他們不敢奢求其他。

“瞧,我們要樂觀點。”克里提斯說,“現在有些藥物正在實驗階段。它們不會一夜之間起效,可是你覺得這兒會有病人願意嘗試嗎?”

“我肯定他們願意,尼可拉斯。我認爲有人願意試的。一些有錢人不顧價格高昂,不顧注射的痛苦,一直堅持注射大風子油。如果有新藥可試,他們得失去些什麼嗎?”

“實際上,在這個階段會失去很多……”克里提斯想了想回答,“這些藥全含有硫磺,你可能知道,除非病人健康狀況一直良好,藥的副作用還是很可怕。”

“你是什麼意思?”

“嗯,從貧血到肝炎,皆有可能—甚至精神錯亂。我最近去馬德里參加麻風病大會,在會上甚至聽到試用這種新藥時有自殺的病例。”

“好,那我們得仔細想想,如果有的話,哪些病人可以充當試驗鼠。如果他們在第一階段就需要足夠強壯的體魄,那會有很多人不能勝任此事。”

“不會那麼快。我們得先列出一張合適的候選人名單,然後再跟他們討論試藥的可能性。這可不是一個短期工程—可能要幾個月後纔會開始注射。你覺得怎麼樣?”

“我認爲這是取得進展的最好辦法。起碼有個計劃就有點進展。你還記得上次我們列的那張名單嗎?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那上面許多人現在都死了。”拉帕基斯沉鬱地說。

“可是今天情況不同了。那時候我們談論的不是真實的、看得見、摸得着的治癒可能,我們只是試着改善阻止病情傳染的方法。”

“是的,我知道。我只是覺得我一直在這裡白費力氣,就這樣。”

“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可是我真的相信有些人可以展望未來。不管怎樣,我一禮拜後會再來,我們那時再看看那些名單,好嗎?”

克里提斯自己回到碼頭。現在是中午,吉奧吉斯按約定在那裡等他回來。當他一路走過街道,經過教堂、店鋪和小飯館時,有幾個人扭頭看着他。這些人看到的陌生人只有新來島上的麻風病人。沒有哪個新來者能像這人一樣目標明確地昂首闊步。當醫生從地道里出現時,十月末波浪滔滔的大海映入眼簾,他看到小船在離岸邊一百米左右的海上起伏飄搖,一個女子站在碼頭上,眺望着遠處的大海。聽到他的腳步聲後,她回過身來。轉身時,長髮飄起,拂到臉上,一雙大大的杏眼凝視着他,充滿希望。

許多年前,還是戰爭前,克里提斯去過佛羅倫薩,看過波提切利迷人的畫作《維納斯的誕生》。畫中人物身後灰綠色的大海,被風吹起的長髮—瑪麗婭強烈地喚起了他對名畫的印象,伊拉克裡翁他家中的牆上還掛着此畫。在這個年輕女子身上,他看到了同樣羞澀的微笑,同樣略帶疑問的側頭,同樣初生般的純潔。以前,他還從未在現實中見到這樣美麗的人。他停下腳步。此時在他眼裡,她不是病人,只是女人。他覺得她比他曾見過的任何人都要美麗。

“克里提斯醫生,”她說,把他從白日夢裡喚醒,“克里提斯醫生,我父親在這裡。”

“是的,是的,謝謝你。”他匆匆說,突然意識到他一定在盯着她看。

醫生上船時,瑪麗婭把船抓得緊緊的,待他上船後再鬆開,把繩子拋給他。當克里提斯抓住繩子時,擡頭看了看她。他要再看一眼,只爲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他沒有。維納斯的面龐也不可能比她更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