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最前方的幾人在十字路口放下手中的稻草, 拿出打火機引燃,不一會,火焰燃起, 染紅了漆黑如墨的夜。

稻草是秋梧桐奶奶臨去前躺過的, 他們這裡人快不行時, 會提前挪出房間, 放於正屋也就是堂屋裡準備好的草埔上, 這些草會跟着死者衣物一起燒掉。

隨後,其他人神色肅穆的走上前將手裡的無扣衣物丟入火堆,也許燃燒的不止是衣物, 恐怕還有他們的記憶吧!

這又是另一個習俗,將死者生前的衣物燒給他們, 讓他們有衣服可穿, 有熟悉的物品可用。

等秋梧桐她們走過去的時候, 正在燃燒的衣物、被子堆積在一起,冒出滾滾黑煙, 發出刺鼻的氣味。

這樣的衣服難道真的是亡靈穿的?

可是人死的時候不是身着壽衣入土嗎?若是他們身上的衣物能穿到陰間,爲什麼其他的衣物要燒給他們而不是隨棺入葬呢?

秋梧桐腦海中忽然跳出這樣荒誕不經的想法。

“燒完就走吧”,秋蘭拽了一把晃神的秋梧桐,她們女孩子手裡並沒有大件衣物,象徵性的拿了一兩件, 多數在長輩手裡和秋雲賀他們男孩子手中。

秋梧桐離開前回頭看了一眼, 橙紅的火光像張開大口的妖怪, 吐出黑色的濃煙。

從此, 奶奶留在世上的東西怕是沒幾件了吧!

第三日, 也就是停靈最後一日,秋梧桐她們的任務就是燒紙、哭。

“四姐, 你能聽懂小姑唱得什麼嗎?怎麼像跳大神唱神歌兒的啊?”秋華豐戳戳秋梧桐的胳膊小聲問道。

秋梧桐眼睫掛淚,瞥了一眼高聲哭唱的秋蓮,撇撇嘴,搖搖頭。

事實是她聽得懂,但是她不想跟秋華豐說。

她們的低泣與秋蓮哭靈時扯着嗓子哀嚎無法相比,秋蓮哭靈的方式與衆不同,還無人能阻止。

秋梧桐也知道昨日在大門外聽到的哭聲是她的。

秋蓮哭唱着:“我滴娘啊,你怎麼就扔下我了?我滴娘啊,你知不知道我嫁的苦啊?我滴娘啊,你爲什麼不管我呢?我滴娘啊……”

哀轉幽怨的腔調全都是埋怨,沒有一絲對母親的祝福。

秋老大他們也勸阻過,沒辦法,攔都攔不住,總不能小妹哭靈都不讓她哭吧?可她一哭就訴苦,全然不在乎會不會打擾母親安息。

於是沒有一個人給她好臉,那哀怨的大嗓門……也虧得來弔孝的人都是熟人,否則指不定以爲秋奶奶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情呢。

秋蓮苦嗎?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秋蓮是秋家所有人都不會時常提及的人,甚至她一家子都是,沒人喜歡他們。

所有人都認爲那一家子都不正常。

據說秋蓮嫁給她的男人是她自己惹出來的,秋家並不喜歡那個信求男人,信求並不是一個好詞,是二貨、不靠譜、滿嘴跑火車的代名詞。

秋奶奶說過一句無奈的話,“秋家或許家門不幸,每一代都會出一個半刁不傻的人”,所謂半刁不傻,其實比傻子好那麼一點,算是半個傻子吧。

據言,秋梧桐爺爺輩,最小的姑娘就是這樣,到了秋梧桐爺爺的子輩,出了個秋蓮,孫輩又冒個秋玉來。

秋蓮腦子不怎麼夠用,早早的下了學,在家裡幫做農活。

一次做活期間,得空跑出自家稻田去偷玩,等秋奶奶找到她是,她正跟來親戚家幫忙的小夥姜氏躲在稻草堆裡翻滾,氣的秋奶奶七竅生煙,掄起手裡的扁擔打了上去。

回家後,秋蓮又被秋爺爺怒打一頓,可又能怎麼辦呢?即便再丟人,也不能打死她,於是秋蓮很快嫁去姜家。

嫁過去後,她在姜家擁有說一不二的權利,第一胎還生出個兒子,在以需要勞動力種地爲生又重視香火傳承的年代,一舉得男的她無疑是惹人羨慕的。

第二胎時她卻捅出件更丟人的事兒,若不是她已嫁人,不知道會被秋爺爺打成什麼樣呢?

她懷孕六個多月時回孃家,生過十一個孩子的秋奶奶察覺到她的肚子不對勁,追問起來。

一開始她死活不說肚子有問題,後來秋奶奶要帶她去醫院,她慌了,才據實以告。

她肚子裡並不是姜氏的孩子,而是別人的,已有七個多月,並不是六個月。

秋奶奶差點沒氣暈過去,喘着粗氣,抓起笤帚就要打她,要不是秋蓮捂着肚子跑去找秋爺爺,要不是隔壁覃氏聞聲來勸架,氣頭上的秋奶奶肯定會打出個一屍兩命來。

然而,秋蓮還是早產了。

俗話說,七活八不活,秋梧桐不知道這句話的真實依據是什麼,不過,既然流傳於世那麼久,想必有一定的道理。

秋蓮七個月的肚子也再次生下一個男嬰,母子平安。

若是真出什麼意外,秋奶奶怕會自責一輩子吧!秋蓮母子平安是好事,可是秋奶奶對她的態度變了,對這個女兒她一副可有可無的模樣。

然,半刁不傻的秋蓮並未感覺到母親的變化,來了孃家該怎樣就怎樣。

最終,事情不知道怎麼解決的,秋梧桐只知道那個七月早產的男孩是他們初見就得喊表哥的人,縱使他們這一輩長大後也都知道他是別人的兒子。

此刻,秋梧桐聽秋蓮的哭聲只覺的刺耳,現在知道自己過的苦,當初還不是自己的選擇。

做出一系列出格的事情時,爲什麼想不到你孃的處境?

這會子哭娘訴苦,有什麼用?

“我好像聽懂了點,她不怕咱姑父聽到嗎?”秋華豐湊過頭來,好奇道。

秋梧桐一愣,隨即嘲諷的看了一眼秋華豐,單純的孩子,即便小姑父聽到秋蓮抱怨嫁的苦又能怎樣?

再說,一個怕老婆的信求他會多想嗎?指不定以爲秋蓮在孃家替他求福利呢!

可不是嘛,姐妹苦,兄弟們和姐姐們知道了不幫幫忙怎麼說的過去呢?

“阿壯,你說她真的苦嗎?”晶瑩的淚珠模糊了秋梧桐眼中的譏誚,跳躍燃燒的火焰印在臉上,看不分明她的神色。

“苦什麼?看她體型就知道是個心寬體胖的人”,秋華豐翻了個白眼,比他媽還胖,一頓能吃幾碗飯的人哪兒苦了?若是真苦,能吃的下嗎?切~

秋梧桐斜眼瞅了瞅秋蓮比她大腿還粗的胳膊,頓感嘴角抽搐,她還能說什麼?確實,那堆肉證明了一切!

“四姐,我跟你說,咱小姑絕對是吃的好睡的香的人,三個壯丁掙錢給她花,她哪苦?還好意思在這瞎哭嘰?”

秋華豐不滿秋蓮的話,忍不住拉秋梧桐吐槽。

還別說,她家真是三個壯丁在掙錢,秋蓮的小兒子都比秋梧桐大五歲,出去務工也近兩個年頭,大兒子早早就跟他爸南下了,可不是三個掙錢的人嘛!

“四姐,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我敢肯定她絕對是哭給咱姑和叔伯他們聽的,你可得多學着點,女孩子太懂事了沒人心疼你。”

秋華豐話題一轉,帶到秋梧桐身上,四姐是個懂事的女孩子,每次聽到四媽說四姐懂事時,他都滿心鬱氣,所有的懂事都是逼出來的,沒有人天生就懂事兒!

秋梧桐拿着冥紙的手一頓,所以,你懂事卻使着勁的瞎折騰嗎?

秋華豐上學期去市裡上學後愛上電子遊戲,秋梧桐和秋雲賀節假日沒少去網吧找他,其他人都責怪秋華豐打遊戲、不好好學習,秋梧桐不然。

她每次找到他說的最多的就是他不該一聲不響的去網吧打遊戲,網吧太亂。

秋梧桐沒有責怪他打遊戲這件事,因爲她知道他從未翹課打遊戲,也許打遊戲影響他學習,難道做其他事就不影響學習了嗎?

秋梧桐認爲不能將所有的過錯歸功於一件慣性定義不好的事情上,畢竟誰能沒有個家長眼裡“不務正業”的愛好呢?

比如,秋梧桐喜歡看小說,孟粟也是,年前照顧秋奶奶時,兩人還討論過,孟粟隨身帶回來不少小說書籍呢!

長輩們看到也就一句“是不是跟電視武打片差不多的東西啊”?

再無其他。

再比如,秋華陽愛釣魚,一到放假就紮在池塘邊,好似生了根,除了馬氏幫他收拾衣服時抱怨他弄髒太多衣服外,其他人無不誇讚,只因他能釣回不少魚。

也許大人們感覺釣魚比打遊戲的愛好高雅得多,可秋梧桐覺着半斤八兩。

同樣是消耗時間,只因聽說打遊戲不好、會耽誤學習就責罵、制止,看小說、釣魚真的就不耽擱學習嗎?

作爲跟秋華陽在同一個屋檐下的人來看,秋華陽癡迷釣魚的程度和秋華豐愛打遊戲的程度差不離。

凡事需得有個度,沒了度,性質也就變了。

是,秋華豐打遊戲不歸家是不對,打遊戲會傷害他的眼睛,甚至會消磨他的意志!

可是看小說不傷眼嗎?釣魚沒有危險嗎?田間野地裡蛇、蜈蚣、蜘蛛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多得去了,只不過秋家長輩們經常接觸,習以爲常罷了!

何況,秋華豐不回家還不是因爲……

也許秋梧桐的想法很怪異,但她就這麼認爲的。

同樣都是“不務正業”的愛好,只要能自控、不沉迷,誰還能比誰愛的精貴?

大概緣於秋梧桐的態度,秋華豐對她也不一般。

晚上草草吃過飯,秋梧桐他們一羣孩子被派去準備做法事用的桌椅板凳,他們不懂桌子爲什麼要高高架起,只聽安排擺放。

做法事的人是請來的,他們吹唱敲打出的超度之聲對秋梧桐來講可謂是神曲,一樣也聽不明白。

一夜就在茫然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