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的聲音很急, 端琰被從睡夢中驚醒,迷迷糊糊地看了眼懷中的陳月洲,一臉恍惚,一時間分不清現在是什麼時間。
陳月洲從牀上爬了起來, 披上睡衣:“有人敲門,我去看看吧。”
“不用, 我去。”回過神時, 端琰掃了眼牀頭的時鐘,發現這會兒已經深夜一點半, 他摁住陳月洲的手, 拿起牀頭的手機解鎖後調到某APP界面。
陳月洲也湊了過去,不由地睜大了眼睛。
他還以爲玄關處那個電子貓眼只能通過門內的顯示器查看和記錄來賓呢,原來端琰手機上還能在線查看。也就是說, 就算前不久不安裝那個電子攝像頭,端琰其實也能知道自己出入家門情況的, 哪怕自己清空了門背後顯示器的內存卡也沒什麼用。
他不由在心中嘆氣, 看來自己是真的老了, 這年頭, 機械設備這麼先進,老王都不好當了。
端琰點下實時攝像頭畫面,下一秒,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二人面前——
近七月的酷夏,綁着亂糟糟丸子頭的女人身穿粗糙的工衣,懷中抱着裹着厚重毛毯的孩子, 滿臉都是淚痕,揚着拳頭拼命砸着大門。
這時,對面的住戶打開門,瞪着她不高興道:“半夜砸什麼門啊?你誰啊?摁門鈴會不會?再敲門我就給物業打電話了!”
“我……”李薇在門上瞧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貓眼居然是電子攝像頭,旁邊有個小小的門鈴按鈕,於是開始瘋狂摁門鈴。
聽着玄關處瘋響的門鈴聲,又看了眼手機頂端“AM:01:42”的鐘表,牀上的二人一時間都陷入了沉默。
還是端琰先起身,下牀抓起地上的襯衣套在身上:“我去看看,你先睡覺。”
說罷,他已經穿好了衣服和褲子,揉了揉眉心,出了臥室向玄關走去。
門打開的那一瞬間,端琰還沒開口,李薇先一步衝進來捧着孩子大聲道:“幫幫我吧,你幫幫我吧好不好?我實在是不知道找誰了,我真的不知道找誰了……”
端琰頓時蹙眉。
因爲李薇說話的聲音很大,躺在房間裡陳月洲不由地探出頭向外看着,眉頭瞬間擰成一團。
“我女兒她……我女兒得了小兒腦……腦……小兒腦炎……”李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之前一直髮燒……我原本以爲她就是普通感冒……害怕吃藥對她身體不好……就一直替她捂汗……想着多出點汗就好了……可是沒想到……今天去查說是小兒腦炎……讓住院……可是住院費……住院費……”
端琰沉默了。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好不好……我真的拿不出來錢……我知道我之前欠你的還沒還清……可是孩子的身體……孩子不能再耽誤了……”李薇哭得全身顫抖,她說着就要下跪。
就在這時,忍無可忍的陳月洲直接從房間裡衝了出來,一把搶過李薇懷中的孩子:“你是不是瘋了?三十五度的天氣既然知道孩子是小兒腦炎全身滾燙至少要先降溫啊!捂捂捂!一羣無知的文盲什麼都是捂!在你們眼裡發燒全都是因爲感冒要出汗是吧!你是想讓她大腦受損殘疾一輩子嗎?”
說着陳月洲將孩子直接放在地上,三兩下解了她身上的棉被,手指落在孩子的脖頸處感受溫度。
“草……燒成這鬼樣子……都昏迷了還有工夫抱過來……”陳月洲迅速衝進廚房取了白酒和抹布出來,脫了孩子身上的衣服開始替她擦拭。
“還不打120啊?”陳月洲指着李薇,“你就不知道辦一張信用卡嗎?這年頭醫院連花唄都能刷了,沒錢就貸款啊!半夜跑陌生人家門口要錢……萬一別人不給你還打算抱着燒成這樣的孩子在跪一夜嗎?”
“我辦過了……額度只有3000元……不夠了……”因爲玄關沒開燈,李薇也沒看清陳月洲的長相,她擦着淚慌忙道,“謝謝你……謝謝你……”
陳月洲沒再說話,繼續默默地替孩子擦拭着身體,端琰卻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我來。”
“沒關係,就是降溫而已,你打120吧。”陳月洲頭也沒擡隨口道。
“腦炎是傳染病,我不希望你在做手術之前生任何病,會增加風險。”端琰蹲下身子,一字一頓道,抓着陳月洲手腕的力道重了些。
陳月洲一怔,忽地想起了在端琰的腦內世界看到的那一幕:這個男人會爲了得到自己毅然決然把自己的信息出賣給趙世風,也會因爲害怕失去自己而一臉頹廢。
於是,他相信了,相信了端琰說的那句:我愛你。
只是愛得很自私而已。
每一個對愛人自私的人,其實最愛的永遠是這個人自己。
因爲最愛的人是自己,所以見不得自己傷心,見不得自己得不到想要的東西,見不得自己萎靡不振……
即使所作所爲有可能會摧毀深愛之物,也要幫更加深愛的自己去得到想要得到的深愛之物。
如果得不到的話,就霸佔吧、銷燬吧、哪怕只留下軀殼也好,也許這樣能哄一鬨最愛的自己開心。
端琰對自己或許就是這樣的感情。
這個男人的的精神世界,太過於荒蕪了。
從十五歲回國披上了虛假的身份的那一天起,他因爲父母爲他精心設計的以謊言爲基石的“璀璨人生”,被這個世界孤立了。
他一直孤獨,卻無人能訴說,於是拼命地追求真相,想要逃出孤島。
然而在他捨棄一切離開孤島之後,卻發現迎接他的是看不到盡頭的海洋。
絕望縈繞着他,回過頭時,一無所有。
шшш ▲ttκΛ n ▲℃O
沙灘上只剩下曾在夜裡帶給他溫暖的、被他丟棄的小兔子就在那裡吃胡蘿蔔。
那彷彿是身處深淵中的最後一束光。
於是他拼命地去追兔子,甚至設下陷阱抱着夾斷兔子腿的心態也要抓住這隻兔子;可是當野獸來臨的時候,他又是拼盡全力護着這隻兔子。
而自己,或許就是他孤獨的全世界中所剩下的最後一隻兔子。
兔子想要生存,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
首先,要擺正自己的站隊姿勢。
於是,陳月洲將抹布交給端琰——
在端琰眼中,自己是DID患者,擔心孩子是必然的,但是端琰更希望自己明白:陳月洲首先是端琰的妻子,之後纔是孩子的“父親”。
“父親”的身份,絕對不能凌駕在妻子之上,否則端琰的內心是不會覺得舒服的。
陳月洲起身去衛生間洗手和漱口。
120急救到來後,李薇帶孩子先去了醫院,端琰表示等會兒跟過去。
“我陪你吧。”看着換衣服的端琰,陳月洲湊近了些,“我是學醫的,你們兩個一個文盲一個警察,沒一個懂一點的,有我在不會讓你花冤枉錢,雖然我知道你接近她有你的目的,但是總不能一直花冤枉錢吧,她還錢猴年馬月了……”
端琰掃了眼陳月洲:“她的事情我會處理,你還是睡覺吧。”
陳月洲頓時嘆氣。
他倒是想睡覺啊,但是那個瘋女人這麼二半夜抱着孩子找上門來這麼一鬧騰,自己實在是很在意,怕是這一夜沒法睡了……
陳月洲擡頭看着端琰,視線絲毫沒有迴避:“我知道你擔心我這個人格自作多情跑去做孩子的父親,但是我們兩個一起去,又不是我一個人,你在我身邊陪着我,你擔心什麼呢?以後這種場合我都叫上你,不就好了?”
端琰沒說話,陳月洲上前摟住他:“你也知道我的身體情況,你讓我現在老老實實睡覺,我也睡不着啊,焦躁對身體也不好吧……”
端琰低頭看了看陳月洲,想了想,最終點了下頭:“記得戴口罩,不要過多接觸那個孩子,不要生病。”
“嗯。”
端琰驅車帶陳月洲緊隨救護車後來到醫院,看過醫院開的收費清單後,李薇先寫了借條交給端琰,端琰之後去了交費處繳費。
孩子被送入了病房,醫生做了一系列檢查後,打了份醫囑,護士前來給孩子掛靜脈針。
李薇就默默地坐在牀前,緊張地看着牀上雙眸緊閉的孩子,滾燙的淚不斷地滑落。
陳月洲提着手包緩緩走到門外,向裡面張望着。
隔壁牀的老太太看了眼李薇:“這麼大的人了哭什麼?孩子怎麼了?病了?孩子爸呢?”
李薇搖了搖頭,哽咽着:“不在了。”
陳月洲頓時蹙眉。
老太太嘆:“唉……趁年輕……再找個男人吧……這女人家沒有男人是過不下去的……孩子怎麼養哦……”
李薇頓時哭得更傷心了。
站在門外的陳月洲聞聲推門而入:“她不是沒有男人活不下去,她是又窮又文盲才活不下去,你可別再誆騙她去找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結婚了。”
反正就她這人品和智力只會被男人騙,還是一個人安分點。
老太太一聽,倒也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陳月洲手上的結婚戒指:“看你說的,那你結婚做什麼?”
“我結婚?”陳月洲扯了下嘴角,視線無意中落在了輸液架上,反光的不鏽鋼面看到了後方端琰踱步而來的身影,於是擡手看着戒指,裝作不經意道,“我結婚一來是因爲愛情,我愛我老公,和他在一起我又安全又幸福;二來是爲了平攤生活成本,兩個人生活在經濟上總比一個人生活輕鬆點,也能少點寂寞,但也不是說一個人活不下去。”
陳月洲總結:“說到底,還是得看人自己是個什麼樣人。”
端琰此時已經來到了陳月洲身後,伸手環住他的腰,低頭在他耳邊道:“爲什麼進病房,你不知道這裡是傳染病聚集地?”
雖然話語是在批評,可是語調卻是很溫柔的。
很顯然,他聽到了陳月洲剛纔說的話。
“等等……你們……”就在這時,李薇張大了嘴巴指着陳月洲。
從剛纔在這個男人家裡聽到這個女人的聲音時她就覺得很熟悉了,但因爲當時忙着關心女兒的身體情況,也沒怎麼在意。
等她出現在自己身後和隔壁牀的老太太高談闊論時,扭頭看到她的臉後,就越發覺得這個身影熟悉。
直到想起半年前在公安局的那一幕幕,才瞬間知道了她是誰。
她換了髮色、穿着風格和男人,所以自己纔沒認出來……
不過,她怎麼……
陳月洲掃了眼面前呆若木雞的李薇,臉上沒太多表情:“怎麼,才認出來我?都說了,你不適合養孩子,這孩子也真是命好,沒出太大的事。”
李薇震驚地看着陳月洲手上和端琰一對的結婚戒指,回想起這個女人以前被自己父親蹂躪的慘狀,回想起她比自己還要落魄的處境、回想起她找了新的男人後對自己頤指氣使還想要搶孩子的行爲,一種莫名惡意的情緒在心中翻騰了起來。
月洲說過,非處的女人好男人是不會要的。
而這個女人豈止是非處,簡直就是……
這種女人是下等中的下等,就算臉蛋再漂亮、腦子再聰明、身材再好、再年輕,也和自己這種好女人是沒辦法做比較的。
好男人看重的是一個女人的外貌和品性,但是如果品性不行,外貌是沒有任何用的。
月洲說過,男人是不會選擇這種敗絮其中的女人做妻子的,頂多玩玩她們罷了,不會認真的。
更何況,她的臉是假的,身材也是假的!
可是她的丈夫看起來這麼的……
她居然……
憑什麼啊……
於是李薇下意識張口道,指了指端琰,聲音不大,吐字卻很清晰:“我不是沒認出來你,只是我記得半年前你身邊的是……”
此言一出,隔壁牀有些困的老太太瞬間眼睛瞪得渾圓,立刻坐起身子盯着陳月洲,順便取來身側的紅薯幹吃了起來。
陳月洲聞聲,原本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瞬間多了抹複雜的神色。
這個向來不會忤逆自己的女人,自從自己換了性別,接二連三的對付自己……
明明剛還幫着搶救了她的女兒,這才一會兒就翻臉不認人……
哇,這個女人真是……
真是……
太特麼欠揍了。
不過這也算是變相也說明了過去的自己真的是……
太會教育人了。
很好,非常好。
羊羣最怕的就是團結,一個個都掉隊了纔好一匹匹獵殺不是嗎?
不過,她雖然懟人的技能見長,可這腦子至今好像都沒有什麼長進啊?
她難道認爲給別人頭上戴綠帽子、檢舉揭發別人老婆有老王,別人會因爲感謝她的熱情披露而繼續爲她女兒支付醫療費嗎?
陳月洲側頭。
果不其然,端琰平和的目光瞬間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