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無諾品味這這句話,沉吟了許久。
“以鬥爭求團結,則團結存。以妥協求團結,則團結亡。”
他看了看安爭,似乎是想不到將權謀二字展現的淋漓盡致的這句話,居然是出自一個修道之人的嘴裡。這句話其中蘊含的東西,足以解讀出來整個官場的生態。
“玉虛宮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陳無諾問:“你說你只修道,不懂權謀,這句話哪裡像是不懂權謀之術的人能說出來的?話裡前半截的意思肅殺狠厲,後半截的意思又如春風拂面......道長,你們玉虛宮的門人,見識都和你一樣?”
安爭搖頭:“只有我一人如此吧,畢竟這世上人人不同。陛下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又能分析出來這麼多別的道理,只能說這是陛下的強,而非這句話自身的強。”
陳無諾心裡的喪子之痛稍稍緩和了一些,因爲面前這個年輕人給了他一點驚喜。本來他召見安爭,只是因爲他追殺諸葛文雲出京一個多月的時間,外面的事情知道的多一些。現在召喚靈界的妖獸橫行無忌,各地各宗門各家族的修行者紛紛出手,但殺都殺不絕。
而且召喚獸的力量要比大部分修行者強大,尋常的小宗門,傾一門之力也擋不住一頭召喚獸的肆虐。天下間修行者不計其數,但是小滿境之上的修行者終究是少數。
陳無諾做了這麼多年的聖皇,深知做皇帝的要保持一顆不可鬆懈的心。能聽十個人說一件事就不要聽一個人說一件事,而能看的時候就盡力不要去聽。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現在大羲處於一種什麼樣的境地,而他又被譽爲千古一帝。一旦大羲在他手裡真的出了什麼事的話,這將是天大的諷刺。
“陳流兮道長。”
陳無諾忽然問道:“陳,是你的本姓?”
安爭點頭說了一聲是。
之所以陳無諾會有這樣的一問,是因爲道宗之中沒有道號的修行者,其姓名往往也不是本名。
安爭心說我能說不是嗎,我是借的你親侄子陳少白的姓。從離開燕國之後安爭已經改了好幾個名字,從陳瘦瘦到杜少白,現在又到了陳流兮......
“既然是本姓,你這次又來了大羲,與朕來說倒也算是緣分了。”
聽到這句話安爭就知道正事要開始了,他很瞭解陳無諾,那是一個能在不經意之間就讓人放鬆讓人信服人。和陳無諾聊天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危險到你可能在不知不覺之中就決定以後要爲這個人賣命。
“朕自繼位以來,一直想着做一件大事,但始終不能成功。不管是來自各方的阻力,還是來自聖庭內部的阻力,這些阻力之大超乎想象。以至於連朕想做出決定都不得不深思熟慮,一耽擱就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朕一直想做的,就是立道宗爲國教。”
安爭心說這個大甜棗可太大了,我要真是玉虛宮的人沒準這一句話就被你把魂兒都夠了去。
“現在天下雖亂,但時機卻是最好的。”
陳無諾問:“天下修行之人,沒有人敢否認自己不是道宗傳人,因爲修行始於道宗。就算是西域已經發揚光大的佛宗,也不敢說他們的修爲和道宗沒有一點關係。所以若是立道宗爲國教,就能將大羲之內大大小小不下上萬個道觀和宗門團結起來,以鬥爭求團結......”
陳無諾嘴角往上勾了勾,下面的話沒有說出來。
安爭當然懂了......陳無諾是要拋出去一個又大又甜的誘餌了,立道宗爲國教這不算什麼,但哪個道觀,哪個宗門纔是道宗正統?現在公認的是武當山紫霄宮,可是公認不如欽點......這就是以鬥爭求團結的一種演變了,大家都想做道宗正統,都想吃到名字叫國教的這塊大蛋糕上最美味的那一口......那就拿出實力來吧。
所以安爭沒有說話,他知道自己這會說什麼都是不合時宜。
陳無諾眯着眼睛看了看安爭,他心裡忍不住有些疑惑......這個年紀輕輕的道人,定力怎麼會這麼好?自己已經把最大的蛋糕都拋出去了,他爲什麼不追?玉虛宮纔剛剛到大羲,難道就不想成爲道宗領袖?
忽然之間陳無諾反應過來,是自己太心急了。玉虛宮正因爲剛來,還沒有摸清楚整個大羲的道宗底細,所以纔不敢胡亂說什麼。況且,據說上萬年前玉虛宮險些滅門,所以掌教真人基本上東行的可能不是很大。靠着這樣一個少年道人,玉虛宮怎麼可能敢和武當山爭鋒。
陳無諾的語氣一轉:“在這之前,若是道宗的人能起一個帶頭的作用,讓更多的人爲大羲效力......不,其實是爲大羲的每一個百姓做出貢獻,那麼將來的情況肯定會比現在好上很多。你們玉虛宮纔到大羲,朕聽說來的都是年輕弟子,正是有銳氣的時候......”
安爭垂首道:“玉虛宮願意爲大羲的百姓造福,願意爲大羲抵抗召喚靈獸而盡力。自我之下,玉虛宮的門人願意分批次離開金陵城,去各地探索消息,誅殺妖獸。”
“好!”
陳無諾終於等來了一句話,心裡也稍稍輕鬆了一些:“朕是不會讓玉虛宮的付出沒有回報的......”
他慢慢的走了幾步,走到荷花池旁邊的時候站住,用兩根手指指了指安爭:“這樣,朕開創一個先河......給宗門之人以官職。”
安爭心裡猛地一驚,難道大羲已經亂到了這個地步?
陳無諾一邊踱步一邊說道:“對大羲有功勞的宗門弟子,可以酌情給予官位或者爵位......當然,這是名譽上的獎勵,沒有實際權力。若是想要從仕的......凡是宗門之中得到過這種獎勵的人,大羲的聖庭優先錄取。”
他看向安爭:“如何?”
安爭搖頭:“不如何。”
“嗯?”
“如果真的這樣做,陛下考慮過帶來的後果嗎?”
陳無諾一擺手:“現在是非常時期,朕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你擔心將來宗門之中身上有虛職或者爵位的修行者太多了,就會亂政。雖然沒有實權,可是卻佔據了大量的官位,早晚都會變成禍端。長此以往的話,宗門把持朝政,寒門再無士子......這麼想沒錯,但有些極端,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陳無諾道:“況且,這個權力朕是不會放下去的,而是朕親自過問。凡是夠資格給予這種獎勵的人,朕都會把關。不能交給下面的衙門去做,這是一個肥差,一個肥的流油的差事,交個哪個衙門哪個衙門瞬間就會積累一大筆財富。想身上有功名的修行者多如牛毛,他們會瘋了一樣的往衙門裡鑽。所以不能交給任何衙門的人做這種事,那種財富的數量是龐大的,幾乎沒有人能扛得住誘惑。”
他看向安爭:“而且這種事,總要有個引導過程。”
安爭皺眉:“我不懂。”
陳無諾道:“你確實不懂朝廷裡的事,這樣也好,單純的讓朕放心。朕這樣和你解釋......如果這件事交給任何一個衙門,都會引起其他衙門的不滿。你不是說要團結嗎?這就是一個不團結的理由。下面的各大家族,各大宗門,都想從中分一杯羹,那麼公平是什麼?一碗水都不見得能隨隨便便端平,更何況是兩碗水,三碗水很多碗。唯一的公平不是平均分給他們,而是誰也得不到。”
“所以,這件事朕就沒打算交給聖庭裡的任何一個衙門去做。”
他看向安爭:“玉虛宮來做......朕剛纔說了,你先把這個責任擔起來。宗門的事,交給宗門去管理,比朝廷插手要好。朕給你玉虛宮這個權利,爲了讓其他宗門或者是江湖上那些散修的修行者找到一條門路,你們就是最初的引導者。凡是願意爲朝廷效力的人,全都去你們玉虛宮,你來負責爲朕勘核。合格的人送到軍中,或者其他衙門做事。不合格的,你幫朝廷擋在門外。”
安爭苦笑:“陛下甩開了好大一口鍋,這鍋太重了,玉虛宮怕是扛不住。”
“扛不住?”
陳無諾道:“你不會不明白,雖然這樣做有些風險,但是得到的回報也是豐厚的。”
安爭道:“可是,玉虛宮就算不怕任何江湖宗門,哪怕就是大羲江湖上霸主級別的宗門我們也不怕,可怕的是聖庭裡的人。”
安爭:“既然話說到了這,陛下那就恕我直言......這個勘核的責任交給了玉虛宮,我接了。但,若是有聖庭裡的大人物打了個招呼,接不接?比如一位聖殿將軍,比如一位大學時,比如一位侯爺或是公爺,更比如說一位皇子......這些人都來打招呼,往裡面安插自己的人,我怎麼辦?”
陳無諾沉默片刻,看了看不遠處涼亭裡放着的石桌,他走過去用手指在石桌上深深的刻下了幾個字,那指走龍蛇,寫出來的字大氣磅礴,偏偏運指轉回之處石頭也沒有破裂。看起來四個字一氣呵成,每個字都有重如泰山的威勢。
官不可言
四個字。
陳無諾道:“修行宗門的事,歸根結底是民間的事,所以官不可言。你帶着這快石頭回去就戳在你宗門的門口,朕看看誰還敢去擅言。”
安爭看了看那石頭,用一種其實你不用這樣的語氣說道:“陛下這是......深得精髓啊。”
陳無諾哈哈大笑,轉身走了。
安爭看着那石頭桌子,忍不住有些苦笑......以鬥爭求團結,這是他剛剛告訴陳無諾的,結果一轉眼他就被陳無諾帶進了這個坑裡。陳無諾把他玉虛宮拉出來當典型了,其他的宗門會不眼紅?其他的宗門會不嫉妒?到時候那些宗門會主動往聖庭貼過來,賣力的爲聖庭做事,那樣才能取代玉虛宮的位置......
安爭聳了聳肩膀,心說幸好自己從一開始就要的就是這樣。
他嘴角往上挑了挑......以鬥爭求團結,對於聖庭來說陳無諾做出了最正確的決定。而對於安爭來說,他要走的是另外一條路,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看不清楚的路。
鬥爭,團結。
安爭看向靜園外面遠處的蔚藍當空,心裡此時只剩下的六個字......修行者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