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他朝何期

——十年之後, 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

那一晚, 程氏夫婦還有無窮無盡的話語要囑咐兒子, 唯獨說不出口的便是勸他留在父母身旁。而那姐妹二人也終於得到閒暇與他們的新婚丈夫略盡纏綿。

鳳翾獨自一人登上高高的城牆, 在一個城垛上坐下來, 眺望着空曠的荒漠。不一會兒, 她看到腳下的城門洞中走出兩個身影,並肩攜手,相依相偎, 慢慢走向遠方。忽然,那個矮個的身影拉住高個的身影快步跑起來, 他們一直跑到一處沙丘頂端才停住腳步, 矮人兒揮動雙手, 又蹦又跳,不知因爲看到遠方的什麼景緻而如此興奮。另外那人卻輕輕拉住她, 將她轉向自己,低下頭去親吻她。兩個人在清澈的月光中相擁了很久,才依依不捨的分開,手牽着手,繼續走向遠處……

鳳翾看得鼻子發酸, 她記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那兩個人是在醉雲樓, 在她眼中, 少蟾根本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寒酸書生, 而頭飾金簪的繡雲卻在他對面笑得那樣真誠、快樂, 那可是鳳翾朝思暮想、苦尋多年的金簪啊。如今,他們二人歷盡艱辛, 早已喜結良緣,平淡度日,少蟾行醫採藥十分辛苦,卻始終沒有太多積蓄,繡雲身埋隱患,前途難卜,然而他們卻是如此忠貞相愛,如此幸福甜蜜。

鳳翾想到了自己,她終於如願以償的佔得了那位金簪少年,可是……她記得她娘臨去前說過,她爹便是她娘搶來的,從那早已過世的盧夫人手中搶來的,搶來的東西終究佔不安穩,佔不長久,總歸要物還原主。如今,玉庭也是她搶來的,從那早已嫁爲人婦的繡雲手裡搶來的,她又能佔有玉庭多久?

鳳翾站起身,向着莽莽曠野大聲呼喊:“就算是搶來的,至少現在是我的!能佔有一天是一天嗎……”她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狠狠的掄起手臂,揮向荒漠,可是當她軟弱無力的垂下手臂,那隻精巧的錦盒依然被她牢牢抓在掌心裡。

鳳翾抱着錦盒,淚水奪眶而出,繡雲說過,當初林夙贈給芷蘅的玉佩已由繡雲送給她的表姐沈憐君,恰與她的堂兄林溶霜所藏那枚配成一對,林沈兩家終於再續前緣,而且皆大歡喜,這樣看來,那枚玉佩的確是能夠保佑幸福的,因爲他們是無辜的人,是玉佩真正的主人,也是幸福的真正主人。可是芷蘅辜負了玉佩的情意,所以她的女兒也要爲她當年犯下的過錯償債……

鳳翾絕望的坐下去,卻驟然發現腳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影,她立刻跳起來,慌慌張張的向身後看去。

玉庭面帶微笑的說:“我以前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你也會流眼淚。別的女孩都是笑起來比較美,你卻是哭的樣子更動人。”

鳳翾滿懷委屈,涌出更多眼淚:“那要我天天哭給你看嗎?”

玉庭用衣袖替她拭去淚水,攬着她的肩頭走到城牆邊緣,他仰起頭,望向深邃的星空:“你的淚水就像流星,因爲稀罕,所以珍貴。要是你天天哭,那就像江南的梅雨,只會令人厭倦。”他轉過臉,關切的凝視着自己的夫人:“鳳翾,這些日子你過得並不快樂,我卻總沒有機會安慰你,你也不肯向我傾訴。因爲這裡的人怠慢你嗎?他們是真心想好好對你,可是他們弄不清楚你喜歡什麼,所以你也不要責怪他們。”他嘆了一口氣,無比心疼的說:“你總是愁眉不展,一點也不像原來的你,等咱們回家……”

玉庭的話還沒說完,已經被鳳翾打斷,她在心底鬱積了一個多月的真情終於傾瀉而出:“是我,是我害怕,我怕他們不喜歡我!你的父母,你的弟妹,你的親人,這裡所有的人,我怕他們嫌棄我,討厭我,笑話我!我不敢說話,不敢到處走,我怕自己說錯了哪句話,做錯了哪件事,別人就會看出來我原本是個什麼樣的人!”

玉庭皺着眉頭,憂心忡忡的看着她:“你原本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粗魯、刁蠻、任性、沒有禮貌!我根本就不知道應該怎麼給你的父母行禮,我從來都沒有給任何人行過禮,我生氣的時候就亂髮脾氣,惹惱我的人我就打他們、罵他們、出手傷害他們,我想要的東西就不擇一切手段弄到手,那些不如我的人我就把他們看成螻蟻草芥,不值一顧,我從來不會關心別人、幫助別人,我永遠都比不上……”

玉庭一擡手掩住她的嘴:“鳳翾,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比較,你就是你……”

鳳翾拉開玉庭的手,不顧一切的說:“我就是我,我本來就是這麼一個沒有任何優點的女孩,我知道別人在背後都怎麼嘲笑我,責罵我,說我沒有教養,說我完全被大哥寵壞了。可是,可是不能怪大哥啊,我和他是世上最親最近的人,他也只是想對我好一點啊,我們都沒了爹孃,他還怎麼能忍心教訓我……那些誇我的人只會誇我長得漂亮,家裡有錢,可是那些錢根本就不是我的,是盧家的錢,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長得漂亮,可是你從來都不看重女孩的相貌,等你察覺到真正的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之後,你也會討厭我、嫌棄我,你會……你會不要我了……”鳳翾抖得好像秋風中最後一片枯葉,強忍着不讓更多淚水涌出來,她鼓足勇氣直視着玉庭,好像在等在死刑宣判。

玉庭眼中閃過一抹痛苦,好像在責備自己一直太過遲鈍,他很想上前抱一抱鳳翾,卻不敢驚動她。他只是低沉的說:“鳳翾,有一件事情你從頭至尾都想錯了。”

“什麼事?”鳳翾壓抑着驚恐不安。

“你一直認爲,在你和我之間,你對我的感情要遠遠多於我對你的感情,有時候你甚至以爲,我對你根本沒有感情。你錯了。我爲什麼要娶一個我不喜歡的女孩作爲相守一生的伴侶?我的確不是因爲你的美貌才選你作爲我的妻子,但是那並不等於我也不欣賞你的其它優點。”

“我……我還有其它優點?”

玉庭嘆息着搖了搖頭,他心疼這個向來不可一世的女孩在自己面前竟然會變得如此自卑自棄:“我不在乎你以前做過什麼,我也不管你對別人怎麼樣,你對我,總歸是情深意重的,在我眼前,在我身邊,你沒有做過任何令我厭惡、令我憎恨的事情。你大哥告訴過我你爲了我都做過什麼,雲兒也告訴過我你們幾次相遇的情形。我並不是因爲你對我的好處而感動,想要回報你,我只是欣賞你爲了追求你的夢想而執着無悔的性情,就算你想要的不是我,而是想登上一座山,想越過一片海,甚至想飛上天去摘星星,你也會毫不猶豫,堅持不懈的去做,我喜歡你就是因爲這個。很幸運的是,你想得到的那個人是我。”

鳳翾怔怔的聽着玉庭的話,猶猶豫豫的說:“你……你說的是真的?”

“我爲什麼要騙你?我們兩個人之間,彼此說過謊言嗎?我們想對對方說的話,曾經埋藏在心底不說出口嗎?你亂摔東西,我覺得不應該,我勸過你,你責打丫鬟,我覺得你做錯了,我責怪過你,我認爲你應該多花些時間陪你外祖父,我也直接跟你說。現在,我爲什麼要對你說假話?”

鳳翾收起淚水,帶着抱怨的說:“那……這些話你爲什麼不早一點跟我說?”

玉庭無奈的笑了:“我以爲你早就知道了啊。”

鳳翾皺着眉頭,想要罵他兩句,想來想去卻不知罵什麼好,忽然她又泄氣了:“你……你雖然喜歡我,可是你父母,我怎麼才能讓他們滿意呢?”

“一個能讓他們的兒子感到幸福的女孩,做父母的怎麼會不喜歡她,對她不滿意呢?只要你放下那些負擔,真心真意的按照你自己的性情做事,活得開開心心,我就感到很幸福了。”

鳳翾撲進玉庭懷裡,還是忍不住哭了:“可是,可是以前,我還是做過很多……”

“別管以前了,以後你一定要過得快樂……”玉庭低下頭,輕輕吻去她臉上的淚水。當鳳翾終於止住哭泣,他溫柔的問道:“鳳翾,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留下來?”

鳳翾仰起臉,滿眼驚訝的神情:“留在這裡?我從來沒有想過。不過你現在這麼說,我倒覺得聽上去像是一個好主意。”

玉庭笑着說:“你可要知道,在這裡,買不到你那些衣服、首飾、玩物,不能日日宴請賓朋,也沒有山水樓臺,甚至衣食住行都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鳳翾滿不在乎的說:“那種日子我過了十多年,早就膩煩了,正應該換換口味。在這裡住了一個月,其實我還什麼都沒見識過呢。”忽然她又嚴肅的說:“你娘和你妹妹能夠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得到。我爹他……他也曾經侍奉忠臣清官……”每次提起生父,她總是感到羞澀,似乎那不僅是芷蘅搶來的丈夫,也是鳳翾搶來的父親。

玉庭笑着湊到鳳翾耳旁,悄悄說:“現在我父母最希望的當然是我們程家人丁興旺,多子多孫……”

玉庭將鳳翾送回房,囑咐她早點安歇,又獨自一人登上城樓,揹着手,遠望沉思。不多時,少蟾將繡雲送回帳篷,也登上城樓,那表情彷彿在問:“你要跟我說什麼?”

玉庭笑着搖了搖頭,這麼多年的友情,還是他們二人最有默契。他便直言不諱的說:“少蟾,明天我不跟你們一起走了。”

少蟾毫不驚訝,沉吟片刻,便誠懇的說:“玉庭,我很羨慕你,甚至妒忌你。如今,不但我自己沒有機會奉養高堂,就連我想讓繡雲享受片刻父母慈愛,也無能爲力。令夫人亦是幼失怙恃,雖有兄長,終究不能等同於雙親,你能讓她從此重享天倫之樂,她以後一定會過得很幸福。”

玉庭既感激,又感動,他想這世上唯有少蟾才能如此迅速的明瞭他的心意。玉庭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交到少蟾手中:“你把這個帶給歸閒莊的管家,他就會聽從你的吩咐,你用不着多操心,就算沒有人住,他也知道怎麼處理日常事務。”他見少蟾有些猶豫,便悵然道:“其實,那處莊院是師父留給雲兒的嫁妝,我無端佔據這麼多年,如今總算物歸原主。你們平常不用,若是雲兒累了,或者你再有遠行不便帶她同去,還可以送雲兒去那裡歇息。”

少蟾接過信封,這一次,就連少蟾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了。

兩個人就站在城樓上聊至深夜,就像他們以往每一次小聚的最後一晚那樣,天南海北,五花八門,無所不談。到最後,玉庭忽然笑着說:“我是留下來了,但是我知道永寧可恨不得跟你走呢。以後哪天我叫他去找你,你要替我照顧他,他真是白姓程了,連個槍尖都抱不動。”

待少蟾回到帳篷,只見繡雲穿戴整齊,伏在矮桌上睡得正香。少蟾無奈的搖了搖頭,把她抱到榻上躺好,替她解去外衣,蓋上毯子。繡雲朦朦朧朧的睜開雙眼,又昏昏沉沉的合上,嘴裡喃喃的說:“天亮了嗎?就要起程了嗎?”

“還沒呢,你還能再睡兩個時辰。”少蟾溫柔的說,他忽然伏在繡雲耳邊輕聲問:“你會不會捨不得走?”

“……我要跟你回家……”繡雲迷迷糊糊的回答着。

少蟾心疼的將繡雲摟進懷裡,心想,等到了明天,到了要分別的時候,你一定會……

次日凌晨,車馬隊伍準備就緒,繡雲一定要騎馬,她說在這樣的曠野上騎馬的機會這就是最後一次了,等跑出荒漠,她再坐車。

繡雲、少蟾和程家的人騎着馬來到城外,他二人走出隊伍,玉庭才忍痛說道:“雲兒,我不跟你們一起走了。”

驚愕的神情在繡雲臉上一閃而過,快得旁人幾乎察覺不到,只有玉庭纔看得出來。他昨天思慮再三,只得將這個難題推給少蟾,看來少蟾並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繡雲,又將難題還給自己,如今,還是要自己親口對繡雲說出這句話。繡雲快活的說:“這樣最好,這些日子鳳翾總是悶在屋裡,什麼好玩的都沒見過,以後她可有的是時間不慌不忙的到處看了。”她又轉向鳳翾:“你要多給我寫信啊,我還沒來得及看的東西你都要寫信告訴我。”

程家的女孩說:“繡雲姐姐,不如你也一起留下來吧。”

繡雲皺着眉搖搖頭:“那可不行,我要跟李大哥一起回家。家裡還有好多病人等着他呢。”她知道自己臉上的笑容裝不了太久,也不知道是向着誰匆忙說道:“以後你們要多給我送些吃的來。”邊說,邊帶着馬倒退,將那些依禮節告辭的重任交給少蟾。

再往後,所有人都說過些什麼話,車隊如何漸漸啓程,自己如何策馬緩行,繡雲便全然不知曉了,她只知道當自己驟然清醒過來的時候,便不顧一切的撥轉馬頭,向城池狂奔而去。城門外,孤零零的立着一匹馬,馬上的人始終目不轉睛的注視着隊伍遠去的方向。

繡雲等不得奔到近前,便大聲呼喊:“師兄!我以後還能再見到你嗎?”

玉庭輕輕鬆鬆的笑着說:“傻瓜,怎麼會再也見不到,我還會回去,你也可以來看我。”

繡雲慌慌張張的點頭:“對,對,每次當我以爲永遠再也見不到你的時候,到底總是還能夠再見到你。”

玉庭想,這一次,倘若我們真的永遠不能再相見,至少我不會擔心你久病不愈,你身邊那個人是當今世上最了不起的神醫,因爲他不單會醫你的身子,還會醫你的心。他嘴上卻說:“你不是很想看看我和鳳翾的孩子長得什麼樣嗎?也許下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你就能看到了。”

繡雲驚訝的說:“難道她已經……”

玉庭笑着說:“現在還沒有,不過我會努力啊,只要是你的心願,我總會想辦法幫你實現。”他心裡想,我只欠你一個心願,那怕是我再也沒有機會爲你實現的,那是你中了百難掌,昏迷之前,你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師兄,你抱一抱我……”

繡雲聽他把生小孩子說的那樣隨意,也忍不住含着眼淚笑起來,卻立刻愧疚的說:“師兄,對不起,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不知道原來你……”

玉庭平淡的搖了搖頭:“雲兒,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錯。”

繡雲胡亂的點點頭又搖搖頭,想要笑一笑卻無論如何也掙不開緊鎖的眉頭,她還想跟玉庭再說一句話,再多說一句話,再說……可是她知道自己遲早必須得走。繡雲只說了:“師兄,你多保重。”便強行逼迫自己掉轉馬頭,她聽到耳邊傳來玉庭的低語:“雲兒,別爲我擔心,我沒事……”她再也忍受不住這種煎熬,又一次策馬狂奔。

繡雲知道,她身後有一個人,將永遠凝視着她的離去的背影。她透過朦朧的淚眼望見,面前有一個人,他始終用溫暖的微笑迎接她歸來。

繡雲想,自己曾經經歷過一場死亡,在她依依不捨的合上雙眼前曾經最後一次注視那張面孔,可是當她再次睜開雙眼,見到的卻是另一個身影,是這個身影,給了她新的世界,給了她新的生命,這個人會用他的微笑,化解她所有的傷痛。

於是,繡雲帶着幾乎不堪忍受的疼痛,卻又滿懷永不熄滅的希望,奔向那個等待着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