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意料之外

“你後悔了。”

季右圖的人格眼中原就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神彩,在簡流芳腦海中念頭流轉的下一瞬間就再次消失了。

都說看不見的人聽覺更加靈敏,內向的人對旁人的感情變化更敏感,季右圖這個只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人格顯然就是在這個範疇之中。

這個世界除了自己以外的唯一活人些微的心理變化,被他察覺得一清二楚。

“沒……”簡流芳下意識要否認,但一看到季右圖人格的眼神就停了下來。在他這個人格面前用言語來修飾沒有用,他只認定自己看到的東西。於是,簡流芳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坦率一些,“我並不是後悔,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還沒有想清楚,所以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你不要誤會。”

“是關於季右圖吧。”季右圖的人格轉過頭來,一雙漆黑的眼睛裡沒有一點光彩,與人對視時,看起來幽深得嚇人。

簡流芳嚇了一大跳,差點沒從圍牆上一頭栽下去。

“你竟然知道季右圖!”

“當然知道。”季右圖的人格說道,“每個‘人’都知道他。”

簡流芳恍然,在對方語氣偏強的那個“人”字上,可以推斷出,季右圖的每一個人格竟然都知道他的存在,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既然你們都知道季右圖的存在,那你們也一定知道他得了什麼病吧?”簡流芳問得小心翼翼,生怕觸動了對方敏感的神經。

“我們就是他的病。”

季右圖的人格說得平淡無奇,簡流芳聽得心中直跳。

“那……”想了想,簡流芳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能不能救他?”

季右圖的人格看他,然後擡頭透過樹枝看向灰濛濛的天空,說:“死與活有什麼區別?他比我更不想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你不需要救他。”

“怎麼會!”別人不知道,但是簡流芳清楚,季右圖的做法和留下的遺書,就是想他救他!視線再次落在季右圖人格的臉上,他小心措辭,“先不說季右圖需不需要我去救他,你……你知道自己是他的人格中的一個,既然你不想活了,你爲什麼不能成全他救他?”

坐在樹枝上的男人靜靜地看着天空,彷彿看成了一座雕塑,彷彿與大樹融爲了一體,彷彿被這個死寂的世界同化了。

時間過去許久,久到簡流芳差點以爲這個人格再次縮回了自己的保護殼裡,再也不會說一個字,耳朵裡再次聽到了他的聲音。

季右圖的人格保持着仰坐的姿勢,說:“假如,你是一條蚯蚓,被砍成三段變成了三條,你掌握了其中一條的身體,有自己的思維,你覺得你和其他的兩條還是同一條嗎?再如果其中一條告訴你,它纔是主體,你會放棄自己的靈智與它融合,變回原來那條嗎?”

好像……的確不是了,也不想融合回去!

啊呸呸呸!他怎麼被帶過去了,他是來“治療”這些人格的!

簡流芳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沉默了片刻,他開口道了歉:“對不起,是我理所當然了,我不該把你當成季右圖的一部分來看待……重新認識一下,我叫簡流芳,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緩緩地,季右圖的人格收回仰視的目光,轉頭看向簡流芳,嘴裡吐出一個字:“玄。”

這一瞬間,坐在圍牆上的簡流芳幾乎以爲自己出現了錯覺——季右圖的人格,不,自稱玄的人格眼中似乎閃過了一絲笑意?

待他使勁眨了下眼睛再看過去時,玄依舊還是那副生無可戀臉。

所以他一定是看錯了,玄爲什麼要笑,根本沒有什麼值得笑的地方嘛。

氣氛和諧的聊天時間結束,幸運地是,玄沒有再秀他突然消失的技能。只是從樹上下來的時候,出現了一點小插曲,簡流芳手腳利落地從圍牆上跳進了季家的圍牆裡,玄學着他的樣子從樹上一躍而下,不過在半途中便失去了平衡。

簡流芳原以爲這個跳樓、跳河技能滿點的人跳棵樹應該不在話下,沒想到人家跳啥都跳得好,卻從來沒有練習過“平安”落地技能。簡流芳只來得及伸出雙手去接,玄的身體已經擦過他的手指尖,砰咚一聲着陸了——

又死了!

這自殺技能是練了多少年了!竟能在無意識中用得這般純熟!

這次死得並不難看,也不見大量的血,好奇寶寶偶爾上身的簡流芳蹲下身,仔細研究了一下人家的死相。

唔,死得不算難看,零件沒有與主機分離,也沒有瞪大了眼死不瞑目,更沒有紅白之物落一地。玄就像是睡着了,閉着眼睛靜靜地躺着。

這外表還是季右圖的外表,飛眉入鬢,鼻樑高挺,看不見眼神,但是雙脣飽滿,雖缺少了血色,但依舊是個大帥哥。

短暫被男色所迷惑的簡流芳,蹲在“屍體”前,不由撐着下巴想:被這麼一個大帥哥喜歡了這麼多年,似乎也不是件討厭的事。

伸手摸了一把人家結實的胸大肌,又是感嘆一聲。

可惜了,他不喜歡男人,不然的話,倒是可以試一試。

正想着,躺在地上的人“復活”完畢,突然睜開了眼睛,簡流芳按在人家胸口的鹹豬手還沒來得及收回去,正被捉了個現行。

“呃……”簡流芳尷尬,又馬上回過神來,自然地將那隻手改按爲扶,扶着人家的肩膀站起來,“你沒事吧?剛纔嚇了我一跳呢,哈哈……”

玄站穩,反手將簡流芳拉他的手抓在手心,另一手托住了他的後腦勺,往前一按——

身高相差並不太遠的兩人頓時貼到了一聲,簡流芳只覺得嘴脣上一涼,瞪大了眼差點沒成鬥雞眼,也沒看清靠得太近的玄的表情,鼻端只有對方規律的呼吸噴在他的臉上。

一言不合就啵啵,簡直喪心病狂!

超出運算範圍的簡流芳主機頓時死機了。

一秒、兩秒……一分鐘、兩分鐘!

純脣貼脣的方式,一動不動,時間久了,簡流芳終於回過一絲神智來,玄的嘴脣和他的體溫一樣有些偏低,離得太近身上的味道環繞在他的鼻端,他抽了一下鼻子,乾乾淨淨有種清冽的感覺……一切似乎並沒有想象中那麼討厭。

面對這一認知,簡流芳心中的小人臉上頓時升起一股青灰色,然後捂住雙頰,尖叫成了幽靈狀!

他不會真的也喜!歡!男!人!吧!

這個單純的貼脣的動作,在簡流芳被內心衝擊得僵硬如化石的時候匆匆結束了,一如它來臨時那麼草率。

玄向後退了兩步,臉還是那張生無可戀的臉,只是那道好看的眉毛竟然在眉心處打了個很小的褶,這五官配合在一起,似乎在抗議什麼。

腦袋裡一堆亂碼的簡流芳頓時怒了!怒了!

他一個被強吻的直男都還沒有抗議,這個無恥的“施暴”者有什麼可抗議的,難道是嫌棄他的嘴巴親起來感覺不好嗎!明明是自己吻技不行,誰家接吻是貼在一起不動的,又不是拍偶像劇,擺個好看的角度就成的,伸舌頭懂嗎!懂嗎!

……

臥草!

他在想什麼!他一定是中毒了,有沒有殺毒軟件給他安裝一個!

不管簡流芳的腦海裡已經演完能湊夠十八集的電視連續劇,實際上,兩個一言不合就親完的人,互相看着對方,眼神焦距渙散,一直就這麼站着。

好不容易簡流芳找回來了語言能力,清了清嗓子,掩下尷尬恢復他不逗比的正經樣子,問道:“你剛纔是幹什麼?”

玄看了他一眼,視線在他的嘴脣上停留了兩秒,似乎受到的打擊比他還大,說:“季右圖很想做的事……我以爲……”

話未落,他已經繞開簡流芳木然地走開。

那未盡的話氣裡,以爲什麼?以爲會很有趣嗎?

因爲槽點太多,簡流芳已無力吐槽,轉身跟在玄的身後,準備死跟人家。

這段小插曲之後,玄似乎發現在簡流芳的身上找不到任何的“樂趣”,再次恢復到他一言不發,生無可戀,一心求死的狀態。

簡流芳連續跟了他三天,然後覺得自己大概是可以出書了,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史上最全自殺法》。

舉凡正常人類能想到的方法,在他身上都能找到,正常人類想不到的,他也能“創新”,這三天的花式自殺法,絕無重樣。

簡流芳覺得累啊,好好活着,在無趣中找樂趣不是更有意義?爲什麼偏要選擇死亡呢?

第四天,玄再次走上簡流芳熟悉的街,經過一幢幢熟悉的樓宇,最後走進了第一次相遇時的大樓13樓。

這是播放器進度條終於走到了底,從新開始循環的意思嗎?

簡流芳苦中作樂,他都不知道這麼跟着人家是有什麼意義?已經過去了三天,辦法他是一個也沒有想出來。

同樣的故事開頭,不一樣的展開。

在13樓的窗口,玄衝着後跟上來麻木等他去死的簡流芳招了招手,簡流芳先是疑惑,但馬上走了過去。

“怎麼了?”

簡流芳走到近前,探頭看了一眼窗外,13樓的高度讓人腳軟,一眼望到樓下的街道上,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簡流芳轉回頭,臉上的疑惑還未消除,人卻撞入對方的懷抱之中。

玄緊緊地將簡流芳扣在懷裡,那力度硬生生讓他感覺到害怕,不祥的預感猛地撲面而來。

“玄,你幹什麼!”

簡流芳嘴裡叫着,手臂使勁,卻沒有掙開束縛。

玄的嘴脣貼在簡流芳的耳朵邊上,空洞的聲音輕輕道:“你累了,我帶你解脫。”

隨着話音落下,從玄的身上傳來巨大的力量,以他毫無反抗之力的姿勢,擁抱在一起,從13樓的窗口躍了出去!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