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的時候,沈萱便趕到了雲棲竹徑。
竹林還是那麼茂密,清翠欲滴,一片雲山竹海,看起來宛如在仙境。天空還透着微微的魚肚白,風中吹來清涼的氣息。
五雲峰下的這片竹林,附近山泉甚多,一路流水潺潺,泉溪相接,叮叮鼕鼕,他在竹林附近轉來轉去,始終不確定哪條是清涼泉。
正在這時,他看見前面的泉水邊,有一個人。那個人影在清晨的曉霧中,半隱半現,他急急走近了,纔看清那人頭上戴着個竹笠,腳蹬一雙草鞋,頦下一縷灰白鬍子,捲起了衣袖,正佝僂着腰,就着泉水磨鏡。
沈萱走到他面前,行了一禮,道:“敢問老伯,去往清涼泉是哪一條路?”磨鏡人只是手中拿着一塊羊毛白氈,在一面長方形的銅鏡上蘸了玄錫粉,細細的研磨,卻不答話。沈萱連問了幾聲,那人卻仍是連頭也不擡,磨得十分專心,那麪灰朦朦的銅鏡在他的研磨下,漸漸的變得光亮起來,磨鏡人的臉映在鏡面上,鬢眉微毫,都可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眉毛髮鬢都已斑白,臉上深深的皺紋如同歲月用刻刀一刀刀刻上去的,每一道皺紋裡都彷彿都藏着一個故事。
那人直到將銅鏡磨得光亮亮的,沒有一絲灰暗,這才十分滿意的將銅鏡端起來,左右端詳。
沈萱搖了搖頭:“原來這位大伯是個聾子。”轉身便待走開,身後卻傳來一聲悠長的語聲:“年輕人,現在時候還早,你卻爲什麼那麼急着趕路呢?”
沈萱一驚回頭,見那位磨鏡老人一面端詳着銅鏡,一面口中唸唸有詞:“雲想衣裳花想容,寶鏡綽約映春風,難見廬山真面目,撥霧還賴幾磨工。這磨鏡,最講究的就是功夫,須得磨上千遍百遍,才能窺見廬山真面目。年輕人,你要找清涼泉,又何須那麼急呢?”
沈萱大喜回頭,走到磨鏡老人面前,彎腰揖了一揖:“敢問前輩,清涼泉可是由此處去?”他見這老人語含玄機,愈發敬重起來。
磨鏡老人捋了捋鬍鬚:“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年輕人,你要找的清涼泉,便在此處。”
沈萱大喜過望,探手下去,將手伸在泉中試了試,果然清涼沁心,如同冰水,與別泉不同。當下解下腰間葫蘆,將泉水裝滿,蓋上蓋子,起身欲走,卻聽磨鏡老人道:“老朽每天只磨三面鏡子,如今三面鏡子已經磨完,正有空閒,年輕人,你想不想聽老朽講一個故事?”
沈萱看了看磨鏡老人,又看了看他堆放在腳邊的三面銅鏡,猛可的想起自己在渤海砣磯島遇到的東瀛高僧秋名雪講過的話:“藏鏡之術,乃是大唐聶隱孃的後人,流落到東瀛日本所秘傳的武功。聶隱娘當年自擇夫婿,嫁給了一位磨鏡少年,幫節度使劉昌裔擊退高手精精兒和空空兒後,隨即與丈夫騎一黑一白兩頭驢子,避世隱居。”
磨鏡少年……難道,眼前的這位磨鏡人,竟與當年的磨鏡少年有關?
老人似乎看穿了沈萱的心思,當即坐了下來,從懷中摸出一杆煙桿,拍了拍身邊的土地,示意沈萱坐下。沈萱在他身邊盤膝坐了下來。
只見老人從懷中掏出火石,將煙點燃了,深吸一口,悠悠吐出一口雲霧來:“聶隱孃的故事你一定早已聽說過,但是她跟丈夫隱居之後的故事,你卻一定沒有聽說。”他蒼老的語聲,在煙霧中顯得愈發悠遠起來:“聶隱娘與磨鏡少年結爲夫婦隱居後,他們夫婦二人不但生下了一個女兒,並且將隱術與鏡術合二爲一,合創了一門新的秘術,叫做藏鏡之術。修成這門秘術的人,可以通過一面小小的鏡子隱去身形,自由來去。他們將這門秘術,傳給了自己唯一的女兒。”
沈萱道:“這藏鏡之術,倒與東瀛日本的忍術,有幾分相似。”老人點了點頭:“世上武功,大抵異流同源,追溯原理,本是相通的。但這藏鏡之術,卻比忍術更加厲害,因爲只要有鏡子的地方,他便可自由來去,變化無方,不象忍術,還要藉助山石樹木僞裝。”
沈萱不由好奇道:“一面小小的鏡子,不過方寸,人是怎麼能自由來去的呢?”老人深深吸了一口煙,微微笑了起來,渾濁的眼底卻是深不見底:“年輕人,你真的想知道?”他從地上撿起兩片葉子,在兩片葉尖上都磕上了一點兒菸灰,然後將葉尖相連,放在沈萱眼前一臂處:“你現在看到的是兩片葉子,它們相連的葉尖上都有菸灰,是不是?”
沈萱點了點頭。老人將樹葉慢慢移近他的眼睛,沈萱看着看着,忽的失聲叫了起來:“我看不見葉尖上的菸灰了!”
他視力一向極好,揉了揉眼睛再看,視野中看見的分明是兩片葉子,卻看不見菸灰。老人笑了起來,扔掉葉子:“你看不見它,不是因爲你眼睛不好,而是因爲,人的眼睛,是有盲點的。當它存在於某個區域的時候,你便看不見它了。”
他又拿起腳邊的銅鏡,鏡面上反射着清晨的光線。老人道:“藏鏡術的秘密,就在於藉助光線的反射,轉折,將人隱身於視覺的盲點區,便可達到隱於無形,自由來去的神秘變化。”他頓了頓,道:“這道理說來簡單,但要修成藏鏡之術,卻非絕頂高手不能。”
沈萱沉思着,慢慢的道:“這麼說,藏鏡術便是要利用人的視覺盲點,藉助銅鏡的反射,便可隨意隱形,但是旁人看來,卻形成錯覺,象是藏鏡人隱入了鏡中?”他想了一想,補充道:“其實藏鏡人不僅可以隱入鏡中,亦可隨意自鏡中出現,世人看來,自然無比神秘。”
“不錯。”老人點頭,目中大有讚賞之意:“你的天資聰穎,一點即通,武學天分遠高於常人。假以時日,必登武學絕頂。”
沈萱連忙拱手道:“晚輩末學微技,讓前輩見笑了。”他想了想,又道:“前輩方纔說到聶隱娘夫婦共創藏鏡之術,生了一個女兒,然後呢?”
“然後……”老人又裝上了一道煙,吸了一口,悠悠道:“隱娘夫婦去世後,這個女兒將他們合葬,從此開始了雲遊四海的生活。她在中原大地見識過了無數的高手,但是這些高手,全都敗在了她的藏鏡術之下,於是這位姑娘便遠渡東瀛,因爲聽說那裡有很多忍術高手,也許有人能與她切磋高下。”
“她在那裡並沒有如自己的初衷那樣遇到對手,卻遇到了一位溫和有禮、風華如玉的東瀛男子,叫竹下君。兩人一見鍾情,共結連禮。他們的後人,便將這藏鏡秘術,一代一代的傳了下去。到了這一代,竹下家族中卻出了一位高僧,這位後人雖然出了家,卻是歷代藏鏡術修爲中最爲高深的一位。”他頓了頓,道:“這位高僧的名字,叫做秋名雪。”
沈萱驚得幾乎要跳了起來,卻強自按捺住:“秋名雪……這麼說,那位手持一根竹子的和尚,就是竹下家的後人,也就是藏鏡術的傳人!”他幾乎要問:“秋名雪和藏鏡人,是不是一個人?”想了一想,卻又搖頭:“不可能。秋名雪已是得道高僧,怎麼可能去殺顧傾城。”
他心念電轉:“這麼說來,謝羽依就更加不可能是藏鏡人,謝姑娘家學淵源,根本與竹下家族沒有半點兒關係。那麼,藏鏡人就另有其人……”他幾乎是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如果藏鏡人另有其人,那麼現在身體極其虛弱的顧傾城豈不是處境十分危險?”
他舉步欲走,卻又停了下來,返身,目光如電,落在磨鏡老人的身上:“你知道這麼多藏鏡人的秘密,你又是誰?”
老人忽然笑了起來,眼神變得鬼魅般飄忽,他的語聲也變得飄渺起來:“因爲,我就是藏鏡人!”
“藏鏡人”三個字一出,老人連同他身邊的銅鏡,忽然一下子憑空消失。
他藏入了鏡中!
沈萱一個念頭閃過,忽聽得腦後風聲,他急忙回身一擋,老人的身形在空中一閃,便即消失。
沈萱舉目四顧,清晨的竹林中,霧氣飄繞,哪裡還有半分老人的影子?
在這森森的竹林中,他忽然覺得脊背發寒。他不知道老人會從什麼時候,從哪個角度攻擊過來,只有遊目四顧,加緊防備。
驀的,竹林中響起了一陣笛聲,象是清晨花間滴落的露水。
雨珞……沈萱心中一瞬的失神。便在這裡,耳朵右側風起,老人的身影再度凌空出現,手揮煙桿,向他撲了過來!
沈萱揮手一格,卻驀的覺得腳下鬆動,他腳下忽然一空,整個人向下落了下去!他所站立的地方,裂開了一個大洞,他正向着洞中滾落下去。
墜落的過程中,他腦中追逐的,仍然是那如霧如露的笛聲。
笛聲忽然變得很近,卻又倏然停止。一隻柔軟的小手伸了過來,緊緊的拉住了他的手。然而,只是短暫的一個停頓,兩個人卻沿着幾乎快要垂直的山洞壁滑落了下去。山壁上滑不溜手,沒有任何可以攀扶的東西,兩個人翻滾着,一直往下落。說不清過了多久,沈萱背部靠上一塊硬硬的山石,硌得脊背生疼,兩個人身軀陡的一震,這才停了下來。
“你沒事吧?”才一落地,沈萱連忙去扶身邊的人,卻帶動脊背疼痛,忍不住低低**了一聲。
“我沒事。你……疼嗎?”黑暗中,那個綠衣的少女眼中的關切一閃而過,欲言又止。
“不疼。”沈萱咬牙忍住疼痛,苦思了三年的人就在眼前,近在咫尺,種種酸甜苦辣的感覺如同潮水般涌了上來,翻江倒海。
山洞極深,從他們落下的洞口到洞底,足足有幾十丈高,從洞底仰望上去,洞口如同面盆般大,上面有晨曦的微光射了進來。
光線微弱,到了洞底的時候,幾乎已經變得一團漆黑。沈萱看不清少女臉上的神情,不知道分隔了三年的人再相見,臉上是驚,是喜,抑或是痛,是恨?
他只聽得見她輕柔的呼吸,如同三年前的夜晚一樣,那麼溫柔,細膩,如同一朵潔白的玉蘭花,曾芬芳他的美夢。
洞口之上,卻忽的降下三面黃澄澄的銅鏡,如同有人牽引着,緩緩自高空落下,落到一人多高的地方,卻懸停在半空中,不動了。
洞中忽然一亮,四壁的火把燃了起來,將洞中照得通明。沈萱這纔看清了洞底,山洞並不大,約有十丈見方,卻極深,洞壁皆是堅硬的山石,雜草不生。他們此刻應該置身於一個山腹之中,唯一的出口,便是頭頂幾十丈高的洞口。
他們頭頂之上,磨鏡老人的聲音卻忽然響了起來:“沈萱,你來到這裡,就準備去死吧!不過,你也死得值了,有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爲你陪葬!”
沈萱霍的擡頭。三面銅鏡在半空中虛浮旋轉着,鏡面折射出火把的光芒,黃澄澄的光芒變幻着,說不出的神秘詭異。看不見磨鏡老人的身影,他的聲音卻是從那三面銅鏡間發出,倏忽變換,忽然從這面銅鏡上傳來,又忽然從另一面銅鏡上傳來。他似乎化身作附身在這三面銅鏡上的鏡魔。
沈萱忽然開口:“原來你早知道我會來清涼泉,早就等在此地準備殺我。”“不錯!”藏鏡人哈哈大笑了起來:“沈萱,我早就說過你天分極高,武學智計,皆是不世之才,”他語聲一轉,變得陰沉:“只不過,今天卻要死在這裡,可惜了!”
銅鏡的光芒,也隨着他的語聲,變得倏的一暗,似乎隱身在鏡中的藏鏡人,馬上便要出手了!
沈萱目注空中緩慢旋轉的三面銅鏡:“既然我要死了,你能不能在我死前告訴我,你是誰?究竟,誰纔是真正的藏鏡人?”
半空中沉默了下來。銅鏡仍在無聲的翻轉。似乎藏鏡人也在思索這個問題,半晌,空中方纔吐出兩個字:“你猜。”
沈萱沉吟道:“謝羽依雖然原本一心要殺顧傾城,並且還利用了冥泓,在他身上種下了控魂術和‘死灰’之毒,可是她在西湖上中的藏鏡人那一箭,幾乎要了她的性命,若不是顧傾城替她擋去第二箭,她必死無疑。所以,她不是藏鏡人。”
空中沒有說話。
沈萱又道:“西湖之上,洗心池中,冥泓最有殺顧傾城的機會,他水性最好,最方便選在這兩處動手。可是,當他在控魂術消失最後清醒的一剎那,他看見顧傾城的時候,眼角流下的那一滴淚,我相信,他並不是真心想殺顧傾城。所以,他也不是藏鏡人。”
空中繼續沉默着,銅鏡無聲翻轉。
沈萱道:“所以推論下來,這個世上能夠殺顧傾城,而爲了殺他,卻又引我來清涼泉,先要將我殺死的人,也沒有幾個了。”他目注銅鏡,緩緩道:“所以,你就是……”
他後面的幾個字還沒有說出口,銅鏡光芒忽然暴漲,三面銅鏡在空中急速翻轉,折射出各種不同角度的光芒,令人眼花繚亂。
一片繚亂的光線中,一道紅影忽然自一面銅鏡上現形,向沈萱撲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