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傾城閉上了眼睛,死在這個白蓮花一般的女子手上,這樣也……很好罷!
胸口利刃被利刃刺入,皮肉綻開,血噴涌出來,卻是一股鈍鈍的疼痛,顧傾城明白,那是“死灰”的毒麻痹了神經。
他張開眼睛,只見謝羽依緊貼着他,她手中的琉璃刺入他的胸膛,他們的臉遲在咫尺,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的眉睫,嗅到彼此的呼吸,只是——真的可以看清彼此嗎?
笑容凝結在謝羽依的臉上,卻有淚水從她眼眶中滑落,一滴,兩滴,成串的滾落,如同珍珠滑過臉頰:“你覺得痛嗎?覺得傷心嗎?你當日將劍,一劍一劍刺入陸峻身體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感覺?”
她忽然將琉璃拔起,又用力在顧傾城的胸膛上插了下去,在他身上再添一道深深的傷口:“縱橫一世、高高在上的你,被一個武功遠不如你的弱女子刺下去的時候,你心裡是什麼感覺?你是不是在後悔,後悔那日便不該將我從湖中救起?”
她再度將琉璃拔起,琉璃尖帶起顧傾城胸口的熱血,噴濺在她潔白如玉的臉上,她的語聲中帶上了顫抖的哭腔:“你可知道當新婚丈夫死在我懷裡的時候,我心如死灰的感覺?而今,我也要你嚐嚐,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她聲嘶力竭,用盡全力刺了下去,琉璃尖插入顧傾城的胸膛,幾乎完全沒了進去!
緊握的琉璃割破了她的手掌,血流恣肆,在她手掌至手腕處蜿蜒流涌出樹枝一樣縱橫的花紋。
一滴眼淚,從顧傾城的眼中,慢慢流了出來。從頭至尾,他都在無聲的看着她,一刺,一刺,又一刺,琉璃刺入身體,反倒不覺得痛,心裡縱有痛,他卻無從表達,只能沉默。他眼裡閃過千般複雜的表情,沉浸在傷痛中的她,是否能明白?
“顧傾城。”他忽然聽到她輕輕的喚他的名字,這好象是她第一次這樣喚他,帶着種別樣的溫柔,彷彿是白蓮花在夜空中輕柔的開放。
“顧傾城。”她輕輕的說,脣齒間如同含着珠貝。那一瞬,好象他們之間相處的所有畫面,在兩個人中間一幕幕回放,他從西湖水底將她救起,飛過一湖荷花;“當我將你從湖中救起時,你的潔白冷豔,就象這支白蓮花。”他在畫船之中,驀然回首;他輕撫額間的狼爪傷痕,被她窺破隱私卻沒有殺她;西湖餘暉中,兩個人短暫凝視中,如同停滯的靜好時光;藏鏡人黃金之箭勁射向她時,他以柔軟白蓮力敵,白蓮寸寸斷裂;她落在藏鏡人手上,被藏鏡人要挾他自斷右手時,他刺向自己右手的刀尖……
“顧傾城,”她輕聲的喚他,眼神中閃爍着星星點點的光芒:“若是,西湖之上初見的時候,我們之間,沒有那些糾結的過往,該有多好……”她慘笑一笑,卻又搖頭:“但如果那樣,我們便不會相遇,也許,只有等來生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也在看着她,兩個人的凝視裡,彷彿有無數白蓮花,在次第開放,鋪滿天際,一直開到來生的彼岸……
他漆亮的瞳仁中,忽然有刀光一閃!
那道刀光如同閃電,忽發即收,一出即沒,乾淨,利落,不帶起一線血花。
顧傾城的眼睛裡,卻滿是震驚,訝異,與悲傷。彼岸蓮花的景象消失了。謝羽依在他面前,緩緩的倒了下去,背上的衣襟,裂開一條極整齊鋒利的切口,一條細細的紅線現了出來。血珠如同珊瑚,從紅線中涌了出來。
謝羽依的身軀委頓,羅裙墜地,那一朵曠世驚豔的白蓮,終將花殘枝碎,香消玉殞。一個人,從她身後,緩緩的走了出來。
淡紫羅衫,極柔極美卻蒼白之極的臉,細長的眼角,邪魅般的眼神。右手拖着一柄不足三尺的竹刀,刀尖只有淡紅一線。
顧傾城眼珠動了動,是薛懷夜!
儘管這個同父異母的親弟弟,替他殺了仇人,顧傾城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他恨不得衝過去,奪下薛懷夜手中的刀,砍下他刺向謝羽依的手!
但是他只是衝了過去,步履踉蹌,衝到謝羽依的身邊,一把將她柔軟的身子抱在了懷中。她的身子很輕,很輕,彷彿隨時便可化羽飛去……
“死灰”的毒,不知何時,已經解了。
“羽依……”他顫抖着開口,將她的頭按在胸口,他的胸口火燙,琉璃深深的刺入血肉,淚水卻是冰涼:“你知不知道,當我中了‘死灰’的毒的時候,當我聽你對我講述你對陸駿的愛的時候,我纔是心如死灰啊!如果可以,我願意比劍時死在劍下的那個人,是我啊!只要你象愛陸駿那樣愛我,那麼,我死也值了!其實,我更嫉妒陸駿,他雖然死了,卻比我幸福。”
他喃喃着,目光悠遠:“你知不知道,當我在西湖中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就象枝遺世獨立的白蓮,那麼清雅,脫俗,卻又那麼柔弱,無依,那時,我便想好好的保護你,一生一世。”
“其實,我一早便知道你是長空劍謝航的女兒,當你用長空劍第一式‘燕子剪春水’意圖偷襲我的時候,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你就是陸駿的新婚妻子,謝羽依。”他低下頭,指尖溫柔的撫上懷中女子的臉頰:“我知道你從一開始接近我,便是想方設法想殺了我,而我,縱然知道這一切,卻對你下不了手啊!”
謝羽依在他懷中虛弱的笑了:“原來……原來從一開始,你什麼都知道啊!原來我所有處心積慮的計謀,在你眼中,不過是一個孩童的兒戲……”
“那晚我離開你的畫船,用重金買通了天香水榭的常媽媽,一夜之間,當上天香水榭的花魁,我利用美麗的容顏和絕世的舞姿,來吸引到那裡的江湖豪客,希望可以藉助他們之中某個人的手,來將你除去。但象你這樣的絕頂高手,要殺死你談何容易?其實早在船上的時候,我便看出了冥泓對我的喜歡,我便利用了他對我的喜歡,在他第二次來找我的時候,對他下了控魂術失魂引,和‘死灰’之毒。”
“那天晚上,在天香水榭,薛懷夜的出現,差點兒打亂了我的計劃,他以十萬重金要買下我的一夜,我只好設下美人關,將他攔下。這才讓冥泓順利的進入了我的繡閣,對他施術下毒。”
顧傾城不由擡頭看了薛懷夜一眼。
那一眼看得極深。十四年不見的兄弟倆人,竟是在這個時候這種情境下相見。
薛懷夜眼裡的神色,仍和十四年前那個七八歲的孩子一樣,淡漠,無謂,藏着深不見底的敵意:“十四年了,大哥你還是這麼懷疑我麼?”他頓了一頓,脣角勾起一抹淺笑:“我反倒覺得大哥你是爲這女子意亂情迷,亂了方寸,不然以大哥之聰明機智,如何沒有早點兒發覺這女子的種種可疑之處?”他斜睨了顧傾城懷中的謝羽依一眼:“她突然出現在天香水榭之時,我便有所察覺,十萬兩黃金,不過是我設下的誘餌,想要套出這女子身上的秘密。不過她倒機警得很,竟巧妙躲過了。”
他冷冷一笑:“我豈能就此罷手?當晚我折回天香水榭,看到冥泓從她房間出來,如同失魂落魄般,提刀直奔臨風閣,我便看出他是中了這女子的控魂術。我便又伏在她窗外等了很久,直到她出來,我便跟蹤她來到洗心池,”他脣角勾起一抹冷冷的笑意,看了看手中的竹刀:“豈不正好救了大哥你一命?”
顧傾城面無表情,道:“多謝。”薛懷夜倒是識趣,道:“看來我在這裡,實在是個多餘的人,不討大哥歡喜的很,小弟這便告退。”他臉上仍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慢慢的退了下去。
顧傾城直到他走的遠遠的看不見了,全身緊繃的神經這才放鬆了下來。不知爲什麼,只要薛懷夜在身側,他總覺得象是被一條毒蛇窺伺,儘管這個人,是他的親弟弟。
謝羽依的身體,在他懷中漸漸冰冷,鮮血從她的嘴角流了出來,顧傾城握緊了她的手指,她的手指透骨的冰涼,她的靈魂正在一點一滴從她身體裡流逝,她美麗的眼睛,卻在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他們是敵非友,終生無法靠近,因爲,他們之間,永遠隔着一個陸駿。
“最後,告訴我,藏鏡人是……你嗎?”顧傾城問出了心中最後的一個問題:“是你指使冥泓,在西湖上和洗心池中行刺,其實,真正幕後的藏鏡人,是你,對嗎?”他抱着她,抱得很緊,很緊:“即使藏鏡人是你,我也不會恨你。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那麼恨我,如我愛你那般恨我……”
謝羽依卻緩緩的笑了起來。她笑的那麼美,那麼淒涼,臨死前的一笑,竟是美得驚世駭俗,連月光都比不上她的笑魘。
她嘴裡輕輕的哼着一支歌,那支歌朦朧而深遠,象是在遙遠的水上,或者雲霧的深處,象是穿透了今生來世:
“只爲你轉身的一個凝視,我就爲你祈盼一輩子。只爲你無心的一個眼神,我就成了你的影子。幸福爲何總是點到爲止。我是你五百年前失落的蓮子,今生只爲你花開一次,多少人豔羨過蓮的矜持,誰能看懂蓮的心事?……”
歌聲漸落,花漸消。
她的頭在顧傾城懷中垂落。一支碧玉簪子,從她發間跌落,落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