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浮生四

27浮生(四)

對方離的這樣近,每一寸肌膚,每一處線條都纖毫畢現,連一貫凜冽的輪廓都被燈光柔和了幾分,愈發顯出原本的昳麗來。

夢境裡始終阻隔的輕紗終於消失,心心念唸的容顏以如此真實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昭烈雲心中的歡喜簡直要滿溢出來。

可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對方不帶絲毫感情的疑問:“你認識我?”

像是被人當頭瞧了一記悶棍,昭烈雲面色慘白,目光仔細的逡巡着對方的面容,奢望能找到讓自己安心的東西,但終歸只是徒勞。

他想大聲的說,就算你不認識我,可我還記得你。然而無論怎樣竭盡全力的回想,都不曾在記憶中找出二人相處的情景,他頹然的低下頭,壓抑住了喉間的哽咽。

恆帝看見青年眼中迅速熄滅的火焰,以及微微顫抖的雙肩,不知怎地,胸口一窒,像是心臟被不輕不重的捏了一下,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然而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恆帝只當是錯覺,也不曾多想,只是面色愈發冷淡了。

張德勝察言觀色的本事向來一流,此時哪裡還有不明白的,便命侍衛將畫舫停到岸邊,客氣的請昭烈雲下船。

青年落寞的背影實在可憐至極,生生讓恆帝想起了被主人拋棄的小狗。不知爲何,這青年看上去明明只差了自己兩三歲,卻總讓他有種這還是個孩子的錯覺,便不由的軟了心腸,再生不起慍怒來。

他對張德勝低聲吩咐了幾句,張德勝雖然一愣,卻還是很快反應過來,從艙內取出一件外袍,追上了昭烈雲,把外袍遞給了對方。

青年那乍然綻開的驚喜即使隔着不短的距離,卻還是能清晰的感受到,恆帝拂過耳邊鬢髮,天上的弦月在他眼中投下了一團小小的幻影。

等昭烈雲回到瓊芳閣的畫舫上,原本急的團團轉的衛四登時奔了過來,“剛纔我可被你嚇個半死,好好的你怎麼跳河裡去了。”

他半晌沒聽見回答,在一看,差點沒氣笑了:昭烈雲根本沒聽他說話,正把身上不知哪來的外袍小心翼翼的收起來,臉上還掛着傻兮兮的笑容,別提有多高興了。

衛四敢打賭,就是自家五歲的小侄子在吃到冰糖葫蘆的時候也沒他笑得這麼傻,哪裡還能看出平時的半分高傲,簡直都不忍心再看下去。

不過難得能有嘲笑好友的機會,衛四揶揄道:“看你這副樣子,該不會那艘畫舫上有你的意中人吧?”

他本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昭烈雲憋紅了一張俊臉,羞窘的連目光都躲閃起來。

衛四目瞪口呆,差點沒跳起來,這傢伙平時看誰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沒見過他什麼時候有過憐香惜玉的心思,結果一聲不吭的有了意中人不說,還爲了追上人家直接跳到河裡,連自己這個情場高手也只能甘拜下風。

他看着昭烈雲的目光都奇異了起來,彷彿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發小似的,左轉右轉仔仔細細的打量了幾圈,嘖嘖嘆道:“我還以爲就你那個挑剔勁兒,估計這輩子誰都看不上,只能自己跟自己了過呢,沒想到還真能有看上的人,我現在別提有多好奇你那個意中人,真想親眼見識一下,到底是何等人物才能讓你如此上心,不管不顧的就跳進河裡去追了。”

昭烈雲也不理他,摸着手底那人的外袍,滿心的歡喜,覺得只要能與那人親近,別說是跳河了,就算比這難上百倍千倍,他也是心甘情願。

衛四還要笑話他,看見那外袍,卻突然想起了什麼,“嘶——”了一聲,隨即感嘆道:“怪不得每次你都對那些女子不假辭色,原來你喜歡的卻是男子。”

時下南風盛行,便是貴族之家裡,也經常有男子結爲契兄弟,更有甚者,還在家中養了許多孌童男妾之流,是以昭烈雲此舉也算不上驚世駭俗。

昭烈雲這才分了點注意力給他,“枉你還自詡情聖,怎麼不知若是真的喜歡一個人,是男是女又有什麼分別。我心慕他,自然是喜歡他的一切,不會因爲其他事物而有所改變。”

“原來你纔是個真情種、”衛四嘆道,心裡對他那個意中人愈發好奇了,又看到昭烈雲對那件衣服寶貝不已的樣子,忍不住要伸手去拿:“也讓我看看這衣服。”

昭烈雲不防,被衛四一把捉住了那衣服的袍角,他生怕扯壞了衣服,不敢使力,倒讓衛四順利的拿到了手裡。

他登時就急了,怒目望向衛四:“快還給我!”

“哎,你別急啊,我就是看看,不會做什麼的。”衛四將那外袍抖開,瞅了一陣,感慨道:“這質地和做工可不是一般人能穿的起的,想必你那意中人也是士族子弟,出身不凡。”

他正說着,便見那衣袍在月色下似有銀光流淌,他疑惑了一瞬,隨即湊近去看,原來衣服內層用銀線繡了一幅精美的山海社稷圖。

衛四這時已覺出了不對,收起了一貫的玩世不恭,仔仔細細的端詳,很快就在衣角處發現了一個繡出的“蘇”字,字跡背後,隱隱聚成了一條龍的存在。

衛四渾身的血液都凍結住了,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手中那輕薄的衣物瞬間就有了千鈞之重,壓的他幾乎要擡不起頭來。

他抱着最後的希望,艱澀的問向昭烈雲:“這衣服的主人,你可確定就是你那意中人?”

昭烈雲奇怪的瞥了他一眼,“當然,這我還能弄錯。”旋即又不放心的說道:“你還是把衣服給我吧,可別弄壞了。”

衛四咬了咬牙,最終決定還是和盤托出,將衣服捧到昭烈雲面前,嚴肅的盯着他:“你看這裡。”

昭烈雲順着衛四指的方向看去,神情漸漸凝固。他雖然失去了記憶,但卻並不是個傻子,蘇乃國姓,那條騰雲駕霧的龍形赫然五爪,天底下,只有一人能名正言順的穿上這件衣服。

“你、你還是忘了那位吧。”衛四本來想說句天涯何處無芳草,可再一想,他把那位比作芳草,可不是找死麼,又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嚥了回去。

誰知昭烈雲目光沉沉:“我爲什麼要忘記?我之前便說過,若是真心思慕,是不會因爲其他事情而改變的。”

那人是天下至尊又如何?昭烈雲只知道,在遇上他的那一刻,就註定了自己再也不會喜歡上旁人。

衛四恨不得敲開他的腦袋,好看看裡面到底都裝了些什麼東西:“這其中利害還非得讓我說清楚?帝心難測,一朝不慎,就有殺身之禍。何況那畢竟是一國之君,就是當真與你有了一時之誼,你也會背上佞幸之名,爲後世所鄙夷。就是這些都且放到一邊,三月之後,就是帝后成婚之時,你又何苦將自己陷進去,不得脫身?”

昭烈雲原本還面無表情的聽着,等衛四說到帝后成婚之際,驟然握緊了雙拳,冷硬的輪廓散發出一種拒絕的氣息:“你說的我都知曉,但我心意已決,你也不必再勸。” щшш◆ тt kдn◆ c o

看到他這副固執的樣子,衛四也惱怒起來,語氣沖人:“那我問你,你今晚可是首次見到陛下?”

昭烈雲雖不知他何意,但出去夢境不算,這確實是自己頭一次見到恆帝,因此只如實應下。

“那不過是驚鴻一瞥,你怎麼就認定了是真心愛慕?”衛四冷笑道,“你卻不覺你這真心也來的太過輕易了麼?”

他這問題要擱別人身上,或許會真的對自己產生懷疑,最後將那種情感歸結到一時衝動上,可放在昭烈雲這裡,卻是完全不起作用。

昭烈雲沉默半晌,又仔細的將那外袍收好,這才擡頭看向衛四:“我一見他,心裡就說不出的歡喜,他看着我時,我便覺着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人;他若是不願見我,我光是想一想這種情況,就難過的像是死去一般。你之所以還能勸我放棄,正是因爲你沒有嘗過這種滋味。”

他這話說的直白無比,就這麼平平道來,面上的神情也不曾有絲毫改變,可正因如此,才格外讓人產生一種震撼之感,竟是再也生不出一絲懷疑之心。

衛四說不出話來,相信任何一人在此刻也說不出勸阻的話,從小到大,昭烈雲對什麼都興致缺缺,不在意,也不上心。這還是衛四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這種不顧一切的執着,就像飛蛾一樣,明知前方就會粉身碎骨,卻還是義無反顧的飛向了那抹不滅的光源。

天幕之上,皎潔的明月依然如昔,將輝光遍灑。而在進香河溫柔的水波上,卻有許多事情已發生了改變,向着未知的軌跡偏移而去。

在回宮的路上,王德勝到底還是沒有忍住,將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陛下,那件外袍上繡有山河社稷圖不說,還有龍形紋樣,那鎮北侯大公子只要稍一留意,就能發現您的身份,爲何卻還要將外袍給了他?”

王德勝是伺候恆帝長大的老人了,情分不比尋常,即便如此,也時常猜不出恆帝所想。這次也是如此,將身份表露出去分明就是恆帝有意爲之,其中又究竟有何玄機?

恆帝仰首望着天上明月,清輝映在他面上,愈發襯得眉目宛然,幾疑是月神臨世,說不出的典麗清雍:“有些東西雖然很好,卻不是朕想要的。只是若要眼睜睜的任其損毀,朕也做不到無動於衷,倒不如一開始就下決斷,他若能領悟,也是大幸了。”

張德勝雖然聽的不甚明白,卻也隱隱感到自己觸及到了某件不該知曉的事情,不敢再問,當下垂首安靜的跟在恆帝身後,一行人很快便回到了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