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不吃東西?你不餓嗎?”
入夜,天已經黑了,山谷的土豆田邊上,哈爾拿着兩塊乾麪包,有些疑惑地對着本傑明問道。
本傑明搖頭,勉強笑了笑,說:“謝謝,我沒什麼胃口。”
在聽到米歇爾死訊的一瞬間,他的心情是相當複雜的。這等於間接證明了他之前的猜想——米歇爾犧牲了自己,救了他。
爲什麼?
他有些無法相信。
因此,他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教會在騙人。他想,也許教會根本沒有抓到人,放出這個消息,只是爲了安撫民心。可是,在他的追問之下,哈爾卻描述出了更多的細節:
“教會的佈告上說,那個散播瘟疫的法師並不是真人,而是一個叫做米歇爾的法師死後形成的亡靈。這種亡靈的形成方式非常特殊,存活時間也很短,已經被教會徹底消滅掉了。與此同時,教會已經開始在王國的水源設置淨化十字架,從此以後,沒有人再能通過水源散播瘟疫了。”
聽完這段話,本傑明又愣了好久。
在聽到“米歇爾”三個字的時候,本傑明就知道,教會肯定是真的抓到了米歇爾。不然,他們都以爲米歇爾逃到了國外,又怎麼會想得到散播瘟疫的是米歇爾。
可是,那個所謂的“亡靈”,又是什麼意思?
……米歇爾早就死了?
哪怕是愕然,也不足以形容本傑明此刻的心情。他甚至都覺得教會是不是又在說瞎話,可是再仔細一想,教會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說謊。撒佈瘟疫的不管是法師還是法師的亡靈,對於民衆而言是沒有區別的,教會肯定是什麼就說什麼,用不着在這上面弄虛作假。
那麼……這一切就都是真的了。
米歇爾,不知道怎麼回事死在了外面,化作亡靈,回到王都,把他給救了出來。最後,她連自己的亡靈之身都犧牲掉,只爲了幫本傑明把教會的追兵引開。
彷彿有一座山壓在了胸口,沉悶,壓抑,本傑明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從米歇爾那一次出現開始,本傑明心中就有種微妙的懷疑。他感覺米歇爾做事的邏輯說不通,他感覺米歇爾的性格也變得不一樣,可是,哪怕是他再怎麼絞盡腦汁,他也不可能想到那個時候的米歇爾已經死了,同他一起逃出王都的只是她的亡靈。
說實話,這個世界並不是那種亡靈猖獗的世界。亡靈基本上只存在於一些傳說之中,很少聽人說他真的見過亡靈生物。也因此。人死了就是死了,意念想要繼續停留,是近乎不可能的一件事情。
除非,死去的那個人懷抱着極爲強烈的執念……
想到這裡,本傑明忽然握緊了拳頭,心情像被灌上了一罈帶着苦味的酒,複雜難說。
他想起在被推下馬車前,米歇爾忽然變得異常激動,和他說的那一大段有關於“活不下去”的話。本傑明從來沒有見過米歇爾有那麼大的情緒波動,她對教會的恨意,就像是大動脈被割破後噴涌而出的鮮血,幾乎染紅了大半個王都。
她是那樣的憎恨着教會。
本傑明卻忽然覺得,自己能夠稍稍體會這種心情了。
“只要你還是個法師,只要教會還存在一天……”他不由自主地,低聲默唸起了米歇爾當時的那段話。
“你說什麼?”現實之中,哈爾還手裡捏着麪包站在一邊。他沒聽清本傑明在說什麼,於是皺眉這麼問道。
本傑明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說:“沒什麼,是我……一個認識的人去世了。”
哪怕是此刻,話到嘴邊,他卻發現自己想不出該用什麼詞彙去形容米歇爾。他們之間的關係太過複雜,同伴、敵人、算計、拯救……想了半天,他最終只能憋出一句磕磕巴巴的“認識的人”。
一個淺白而又異常周折的定義。
聽在別人的耳朵裡,大概只會顯得沒頭沒尾吧。
然而,哈爾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彷彿理解了本傑明此刻的心情。他似乎想安慰人,伸手拍了拍本傑明的肩膀,結果,卻拍了本傑明一身的麪包渣。
“你也別太難過,人都是會死的。”但他好像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而是繼續開口,自顧自地道,“當初,我剛從馬糞堆裡爬出來,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死了。老大、螞蟻、火山、斧子……我當時可難過了,覺得自己真沒用,丟人,對不起大家,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我難過得什麼胃口也沒有,在山頭坐了一天一夜,覺得自己死了算了。”
雖然本傑明有點想告訴哈爾,其實當時他們的老大並沒有死,而是趁亂逃走了,不過……算了。
一個小山賊對於他們老大的美好印象,他還是別去破壞了。
“可你沒有選擇了結自己,也沒有一直難過下去,還是好好地活了下來。”想了想,他順着對方話,問,“爲什麼?”
倒也不是多好奇這個故事,只是……問問也好。
然而,面對這個問題,哈爾卻顛了顛手裡的麪包,理所當然地開口,道:
“因爲我餓了啊。”
“……”
本傑明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當時難過又愧疚,可是突然間,我變得好餓。”只聽得哈爾繼續說道,“我餓得實在受不了,就下了山,想去找點吃的。然後,我就在山腳下遇到了妮娜和珊迪。”
說到這裡,哈爾頓了頓,似乎在回憶當時的細節,才接着道:“當時……當時她們坐在路邊,一人捧着一塊乾麪包。我就走過去,問她們能不能發分我一點吃的。妮娜點了頭,把她手裡的麪包撕了一半給我。我一把接過,幾口就吃掉了。她們看我吃得狼吞虎嚥的,問我爲什麼會餓成這樣,我的家人不管我嗎。我就告訴她們,我沒有家人。她們聽了很高興,告訴我她們和我一樣,也沒有家人。”
說着,哈爾還傻呵呵地笑了幾聲,道:“妮娜還說,沒有人幫忙,很容易吃不飽飯,然後就問我要不要和她們一起找吃的。那個時候,我覺得她給我的麪包很好吃,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麪包。我還想吃那樣的麪包,就說好,我跟你們一起找吃的。”
“然後……然後我就和她們一起開始找吃的。慢慢地,妮娜說,我們必須要有自己住的地方,所以我們就一起蓋了房子,每天打獵種地,也沒再餓過肚子。有時候,我還要幫她們跑去鎮上買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這個我不太喜歡,不過……反正,日子就這麼過下來了,每天可以吃飽飯,也沒什麼特別的吧。”
就這樣,哈爾講完了他的人生故事。可聽完這個故事,本傑明卻感覺哪裡怪怪的。
“你……難道不會覺得自己好好一個強盜,每天被兩個小姑娘使喚,日子過得很憋屈嗎?”想了半天,他才組織出這麼一句話來,其實心中也不是很明白自己想表達些什麼。
只是莫名冒出的一股情緒,驅使着他要去問點什麼,他才忍不住開了口。
“不會啊。”然而,聽了這話,哈爾卻用一種不解的語氣反問道,“你這人真奇怪,每天想這麼多,覺得這覺得那的,活得不累嗎?”
“……”
本傑明啞然失笑。
不知道爲什麼,感覺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被上了一課。
“跟你說了這麼多,說得我嘴巴都幹了。”哈爾搖了搖頭,說,“喂,這兩塊麪包你還吃不吃?不吃我拿走了。”
“……我吃。”
本傑明接過麪包,啃了起來。奇怪的是,他居然開始有種錯覺——這塊硬得能跟石頭媲美的乾麪包,貌似還挺好吃的?
系統則冒出來,說:“拿雞湯泡過的乾麪包,味道肯定不會差啊。”
“……就你話多。”
麪包啃了一半,眼見哈爾也轉身要回小木屋去了,本傑明忽然回過神,連忙開口,問:“對了,你不是說有兩個消息嗎?你這才說了一個,第二個消息呢?”
聞言,哈爾也撓了撓腦袋,似乎也纔想起來這茬。
“對,第二個消息,差點就給忘了。”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趕忙開口,接着道,“第二個消息,是說今天下午王都那邊,教會的大人們又開了一個特別大的……叫什麼來着?好像是……入學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