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羊通身烤得焦黃, 趙宥開始給羊身刷油。
“待烤好還要一個多時辰,你先吃這個。”孟桂山給他拿了只野兔。
那兔子被剝了皮之後串在鐵釺上烤,烤好了之後依然是個活物的形狀, 體型完整, 四肢整齊。撒了椒鹽和孜然之後, 像長了毛刺一樣。許白拿在手裡沉甸甸的, 總覺得那無頭的兔子似乎還會跳起來一般, 實在有些無從下口。
“我去拿給少爺吧。”許白起身往屋前走去,孟桂山又遞給他一串,“這個給姓楊的吧。”
許白拎着兩串兔子去找呂益, 呂益正和楊正卿說着什麼,但見他來了, 便停止了交談。
少爺有意瞞着他?許白見兩人正湊近說着, 又急忙分開, 不禁有些狐疑。
果然跟以前不一樣了麼?許白記得以前,呂益和呂衡說話的時候從來不避諱他, 呂益甚至還叫他同席列位去聽着。呂衡對此頗有異議,但呂益卻道是爲了讓他早日熟悉呂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務。
現在既然是避諱着他了,想必是不想讓他知道,也不想讓他學什麼……
難道自己果然不是少爺身邊最親近的人了麼?
不,不止自己……許白望了一眼正在翻轉着烤羊的孟桂山和趙宥。
趙宥曾經是呂益的左膀右臂, 也是一手在蜀地建立起大小軍部的執行人, 當是諸位之中最重要的角色。
但現在呂益遇事沒跟趙宥商量, 倒是問起了楊正卿, 又是何意?
可能只是因爲楊正卿懂得多吧。
“趙宥那邊烤得怎麼樣了?”呂益接過兔子問道。
“說還要一個時辰。”許白回答。他趁機仔細看了看楊正卿。
楊正卿約莫五十多歲的樣子, 一看便是出身行伍,一臉剛毅的模樣。他的左臉頰有個刀疤, 斜着的一道從臉頰劃到耳朵,可能更往後劃到了頭髮裡,但年歲久了,變得淡淡的。
“即使是小羊崽子,烤得全熟也要一個半時辰,那隻羊要想烤熟了,我看得兩個時辰。”楊正卿也接過兔子,往趙宥和孟桂山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後,目光又打量到了許白身上,上下打量着,彷彿很是在意。
許白被打量得渾身不自在,只得道:“我再去看看山雞烤得如何了。”
他轉身往趙宥和孟桂山那邊跑,卻覺得楊正卿並沒有收回目光,反而是一直盯着他的背影。
當天的聚會持續到了深夜,許白迷迷糊糊有些困了,又被小廝叫起來說是羊烤好了。
趙宥手握大長砍刀,將羊砍成了若干大塊,一股燜香從裡面散了出來,白氣嫋嫋,熱氣騰騰。那香氣濃郁得彷彿能浸透人的味蕾,換做是其他任何的煎煮烹炸,恐怕沒有這股生騰騰的野氣。
“這個時候怎能沒有酒?”孟桂山大聲一喝。
小廝上了酒,孟桂山和趙宥一人抱起一罈子,撞了一下便單手提起,仰頭往嘴裡倒,任憑酒水留了滿口滿臉,只圖一個爽快。
他們在西北行走,習慣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到了中原之後,難得有這樣豪邁的日子。
許白看着他們這樣喝酒的方式,便想起了當初齊昊和馬幫曾經在魏文書家呆着的那段日子。可能因爲都是行走西北的緣故,馬幫漢子們喝起酒來也是直接端着酒罈子痛飲,喝了酒之後又大聲嚷嚷,鬧騰得很。
二爹他們之前過得便是這樣的日子嗎?想到此,許白便覺得他能那麼細心耐心地對待自己,當真是託付了一片心的。而自己對他,也算是沒心沒肺了……但現在即使想彌補,人也已經去了。
他不禁看向呂益的方向,只見呂益斟了一杯酒在細細啜飲着。
說不介懷是不可能的,錕金是呂益殺的,這是許白心中的一個結。其他的許許多多的結可能都可以解開,唯獨這個……是一個死結,解不開的。
那天耳鬢廝磨的時候,呂益看到了他脖子上掛着的那塊玉佩。錕金的半塊和他的半塊黏在了一起,變成一個完整。
呂益看着心中不悅,想讓他摘下來。他不願摘,只拿手捂着甩到了後背去。呂益心裡儘管不甚爽快,但情/欲當頭,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作罷了。
現在這塊血沁的玉佩,成了錕金唯一留給他的東西,也成了他對錕金唯一的念想。
愣神的片刻,趙宥和孟桂山已經喝過一輪了。
孟桂山又舉起一罈酒,朝着楊正卿示意,似乎在是挑釁。
許白看向楊正卿的時候,一不小心四目相對,才發現楊正卿竟一直是在看着他的。現在被撞見了,楊正卿便收起目光,轉而看向孟桂山,接受他的宣戰。
兩人又是一人一罈地比拼了起來。
許白看向呂益,呂益的半張臉在忽明忽暗的篝火之中,隱藏得諱莫如深。
過了十五之後,年便是算過完了。各個武行開始了日常的操練。
許白開始學着管理後勤採購的事務。冬天要管購棉衣,夏天要管購草鞋,操練要購刀戟,平日還要柴米油鹽的開銷。大大小小的事務一點兒都不比綢莊的事務輕鬆。
而這些物資,僅靠蜀中的提供尚不能足,所以需要從外省調集。大批徵調過於顯眼,故而需要各種僞裝,各種障眼法。負責這些運輸事務的人名叫董寧。
董寧是趙宥在膠東的私鹽販中收編的一個學問最高的人,鄉試考中了秀才,又練得一身好功夫。放着仕途的道路不去走,反而過上了草寇生活,答曰,讀小說演義讀得多了,對走南闖北的生活很是羨慕,故而身體力行。
許白學了做賬之後,要考察實務,便由董寧帶着四處查看。
“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們乾的雖說是不起眼的活計,但若真打起仗來,可是頂頂重要的。”董寧二十歲出頭,還是活潑好動年紀,給許白介紹的時候,一竄便竄到了一車糧食的上面坐着。
那糧食整袋整袋地被碼在平板車上,用麻繩捆紮好,又在外面覆蓋了層層的乾草作掩飾。從外面看就像是運輸了一車乾草一樣。
“這些運糧的麻袋要拿稻草掩着。蜀地少草料,所以經常需要從外面運些草料來,這些糧食僞裝成草料運進來,以掩人耳目。”董寧道:“當然,守城的官兵我們也都賄賂了些好處,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知我們是要拿大批糧食造酒,卻不知我們是在這裡養兵。”
只要守城的士兵扒開乾草堆,便可看見裡面封裝的麻袋。若再割開了麻袋,裡面淌出的便是白花花的稻米。若是官兵沒有察覺,除非是官兵眼瞎了。
有錢能買睜眼瞎倒是令當別論。
但王琛所有的米鋪戶已經被朝廷查封了,呂家既然沒了糧食的業務,又從哪裡購入這麼多糧食呢?許白突然想到,於是便問:“這些糧食是從哪裡購入的?”
董寧道:“這個得問呂少爺了,我負責跟一個名爲侯義的掌櫃的交接,只管將他提供的糧食運進來。”
“那這個侯義也厲害,居然能調撥這麼多的糧食,而不露痕跡。”許白讚歎道,雖然呂家家業已敗,但能得到像趙宥、孟桂山、侯義、董寧這樣的能人來做事,可見少爺依然是得人心,呂家依然是大勢未去。
“我也覺得侯掌櫃厲害,三年多來,每隔六天調一次糧食,每年要調兩千餘次,侯掌櫃居然沒出一次差錯。時間、斤兩、交接……全部都沒差錯,我也是佩服。”董寧忍不住誇獎起侯義來,當然,他也不忘誇獎自己一句,“我也是沒出過差錯。”
許白笑道:“那是,董兄辛苦。”剛說完卻突然覺得有些不對,“你是說侯義自三年前便開始負責往蜀中調運糧食了嗎?”
“是啊。”董寧點頭,“大約是三年前,開始在蜀中練兵的時候,我便一直是與侯掌櫃交接的。”
如果是三年前的話……呂家的米鋪戶還掌握在王琛手裡,而且李執應該也在米鋪戶埋伏。那麼這麼大規模的糧食調運,李執怎會不知情?
李執每日都會徹查王琛的賬目,不可能三年間都沒發現這定期的糧食調動,而且若是發現了,這次既然能查抄了呂家所有的米鋪戶,沒理由單單留下侯義這條線……
難道是李執有意留下了侯義,爲的是找到呂益的屯兵嗎?
不對,不對,如果李執順着侯義這條線索摸過來的話,早就應該知道呂益在蜀中屯兵,不會讓他發展到十萬兵馬。只要跟蹤侯義和董寧的這條運糧路線便可以查過來了,畢竟那條軌跡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果李執知道的話,他不會抓不到呂益。而且許白記得入蜀的那一路上,趙宥得到過消息,說是李乾已經查到了空隱寺,並且已經派兵出城尋找了。他們找了一路,後來又沒了音訊,想必是無功而返。
所以李執應該是不知道呂益藏兵於蜀中的。
既然李執不知道呂益藏兵於蜀中,便證明他不知道侯義和董寧往蜀中運糧的這條線索。
爲什麼李執會不知道呢?
第一個可能,是王琛早就察覺了李執在暗中查賬目,所以讓李執看的是三本假賬。李執從那三本賬目中看不出來有這麼大規模的糧食調動。
第二個可能,是王琛也被蒙在了鼓裡。真正在背後操縱一切的……是那個叫侯義的人?
但無論是哪一種可能,呂益都不可能不知情。
所以……從三年前開始,呂益便知道李執是御史臺的人。從三年前開始,呂益便做好了呂家會被抄家的打算?
許白這番推測下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又是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許白想到了呂益在他來江南述職的時候,遞給他的那封信。那封信寫着“我於城西空隱寺中等你”的藏頭信。
那封信寫於一年半之前。那個時候,呂益已在蜀中佈置了一年之久,料定了呂家會被抄家,並且也料定了他會逃出來與他會合。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你永遠不知道他已經計算到了哪一步,你永遠不知道他現在所做的是真是假,你永遠都是被他利用、被他操縱、被他控制着……
呂益實在是聰明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