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天空盡顯蒼茫。
自山上看去,大地一片銀白,一片潔淨。
而天上的雪花就好像是柳絮一般,自天空中飄飄灑灑蓋住此間的黃土。
遠山道的冬日尤其冷。
太華城百姓最懼怕冬天,如果不準備足夠的柴薪,或是備下的冬糧不夠,那這冬日就太過艱難了。
尤其是老人,一不留神在寒風與飄雪中與世長辭。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今年的冬天好像並不太冷。
下了兩場大雪,可是太華山上的落雪卻總會很快消融。
今年的山風比起往年更多了些,可總有老人覺得這些山風比起往年暖和太多。
所以,今年的冬天應當是一個暖冬。
寧家兩兄妹兄長寧嚴冬打獵歸來,路過城主府旁的幾間小屋,就看到自家妹妹正鬼鬼祟祟,探頭探腦朝着院子裡張望。
寧嚴冬手中還倒提着一隻白兔,身後揹負着一張長弓,十餘根羽箭。
這些羽箭極爲鋒利,箭頭必然是用極好的精鐵打造。
那長弓也並非凡品,光從長弓弓弦是由獠豹筋製成,就知道沒有幾百石的力氣,根本無法拉開這把長弓。
用這樣一把長弓,這等上好的箭,竟然只獵得了一隻兔子。
由此可見太華山上,根本稱不上物產豐饒。
寧嚴冬看到自家妹妹便如做賊一般,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走到近前,伸出兩根手指彈了彈她的後腦勺。
“哎呀!”
女子吃痛,抱着自己的腦袋蹲了下來:“是哪個遭天殺的……”
“是我。”寧嚴冬冷着臉探下身來,也從那門縫中朝那小院裡看去。
那小院裡的雪都被掃淨。
有一位白衣少年正坐在院中桌案前,執筆寫字。
這白衣少年的氣度太過不凡,即便是寧嚴冬就住在這小院隔壁,時常看到白衣少年,依然會心生驚歎。
“怪不得自家小妹便被勾魂了一般,這少年不知是什麼來歷,又爲何來了太華城。”
寧嚴冬心中這般想着,又見一旁的寧朱夏抱着腦袋,輕手輕腳朝自家小院走去。
寧嚴冬跟在她身後,一路回了家中。
“你今日運先天氣血,可運滿三百重?”
寧朱夏臉頰微紅,一雙眼睛卻十分有神,她吐了吐舌頭,先是點頭。
又看到寧嚴冬盯着她,又有些膽怯搖頭:“只用了百五十次,我本來極用功,可陸先生敲了院門。
他新近搬來太華城,不知太華城中的許多事,向我詢問城中大家燒酒更厚重些。”
“我又怕陸先生外出迷路,索性帶他去了週二家的酒坊,這纔剛剛歸返。”
寧朱夏說到這裡,眼神微亮:“陸先生並未修行,可他酒量卻極好。
一連嚐了週二家七種酒,每種一大碗都未曾醉去……”
“那陸先生沉神靜氣,桌子上堆滿了寫了字的草紙。
我看啊,你與陸先生早就回來了,你不修行倒也罷了,十七八歲的女子,如何能偷瞧人家?”
寧嚴冬皺着眉頭。
寧朱夏卻不以爲然:“偷瞧陸先生的可並不止我一人,那日山上女冠下山,還偷偷看他來着。”
寧嚴冬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我寧家是禮儀之家,往後還要供奉、雕琢天柱,又豈能夠這般隨意?
伱修行要認真些,有天柱石相助,修行這般多年月卻纔剛剛踏入先天,往後如何能夠守護天柱?”
寧朱夏嘴裡嘟囔着:“自我出生起,爺爺這麼說、父親這麼說,現在你也這麼說。
可那天柱究竟在哪裡?除了幾塊天柱石以外,我從來不曾在太華山上看到過與天柱有關的東西。”
“而且……我在陸先生面前徘徊可是有原因的。
陸先生與我說,他要在自家院裡辦一處私塾,教城裡的孩子讀書寫字。
我極想要問他,女子是否也能入他的私塾讀書,卻又怕與他爲難,一時開不了口,就在他面前徘徊醞釀,想要問上一問。”
寧嚴冬頓時明白過來。
自己這妹妹始終想要讀書寫字,只是他寧家雖然自稱禮儀之家,可終究不過一家武夫。
爺爺、父親倒是識字,卻疏於對二人的教導,整日裡神神叨叨,後來又不知所蹤。
自己年輕時,也曾上過一段時間學堂,卻也認不得太多字。
寧朱夏又偏偏是個喜歡聽故事的,經常去幾家酒樓聽書,回來就總會抱怨自己不識字,否則讀書中的故事就好,何必去酒樓聽書,平白被那些說書人吊胃口。
聽了寧朱夏這番緣由,寧嚴冬終於不再惱怒。
“以你的性子,直接去問就是,陸先生不允你就回來,答應了你就去讀書習字,又有什麼好猶豫的?”
寧嚴冬蹲在院裡,將那兔子剝皮抽筋:“太華山越發荒蕪了,雪地裡甚至沒有幾隻兔子,更莫論梅花鹿、野山羊。”
寧朱夏不知是不是在想其他事,聽到自家兄長這般詢問,下意識說道:“怪只怪陸先生實在太過俊美,氣度斐然……我在他面前總是口齒打結……”
這十七八歲的女子說到此處,終於不再恍惚,連忙閉嘴。
寧嚴冬看了一眼寧朱夏,心中不免嘆氣。
鄰家住了這麼一位少年,幾乎要將自家妹妹的心都收了去。
“你若覺得陸先生氣度不凡、俊美無比,心中對他有意,只與他說便是。
陸先生這等氣度必然出生不凡。
可他現在既然來了太華山,想來也是因爲犯了什麼事。
他身上並無修爲,你卻是堂堂先天修士,哪怕放在天下也稱得上不凡,配他也是足夠了。”
寧嚴冬一邊說着,一邊利落的將那隻兔子洗剝乾淨,又找來一個竹籃。
他將兔肉放入竹籃中,便要提着竹籃出門。
“兄長,你這是去哪裡?”寧朱夏詢問。
寧嚴冬朝她招手:“你也一同前來,既然要拜先生,總要交些束脩。”
寧朱夏有些猶豫:“未免太過唐突?陸先生要是不願教我……”
寧嚴冬道:“那這隻兔子,就是鄰里之間的見面禮。”
二人來到院前,寧朱夏扭扭捏捏,寧嚴冬上前敲門。
“請進。”
在那院裡,一道沉穩用年輕的聲音傳來。
寧嚴冬推門而入,寧朱夏跟在兄長身後。
二人看向院中,就看到陸景桌案前,竟還有一位客人。
那人似乎有些侷促,低着頭跪坐在陸景面前。
他兩隻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
令二人有些詫異的是。
那青年身上的紅衣上卻有許多墜飾,寶石、琉璃不一而足,看起來就頗爲華貴。
“西北道的事情,就要勞煩你了。”
陸景聲音溫和,朝那跪坐着的男子點頭:“風雨柔和,順應農時才更好些。”
“我這裡還有客人,大夏君請自便。”
紅衣男子這才起身,他本想行禮,卻又見到陸景擺手,道:“不必多禮。”
寧嚴冬、寧朱夏二人就在門庭處等候,直至那紅衣男子走出院門。
“太華城中,可沒有這號人物。”寧嚴冬心中好奇,卻也並不膽怯,帶着寧朱夏上前來。
……
“這有什麼?我平日裡閒暇無事,就想要教孩童讀書寫字度一度閒日。
寧姑娘如果也想讀書寫字,到時候一同前來就是了。”
陸景輕笑間答應下來。
寧嚴冬和寧朱夏未曾想過此事竟然這般順利,兩人不由對視一眼。
隨後寧嚴冬不由好奇問道:“陸先生,據說中原尊崇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
女子向來不得入私塾、庠序學堂?”
陸景搖頭:“有些地方如此,我這裡不是。”
“那先生可想學武?”寧嚴冬忽然說道:“並無多少錢財……可我學了一身武道,可以教授先生強身健體之法。”
陸景笑着搖頭,卻又有些好奇道:“我見寧兄正值壯年,身軀魁梧,幾日裡連日入山打獵安然而歸,一身技藝必定不凡。
爲何始終待在這荒涼的太華山?何不南下中原?”
太華山地處邊境,也許是此間百姓對於王命恩澤並不受用,寧嚴冬坦然回答:“某不願效命朝廷。”
陸景道:“即便不爲朝廷效命,大伏河山廣闊無際,只要有本事,哪裡都可以闖出一番天地來。”
寧嚴冬尚未回答。
一旁的寧朱夏言語、眼神裡都有些自傲。
“陸先生,你是外來人士,自然不知。
我太華城中絕大多數人,都是世世代代活在這遠山道太華山。
這裡雖然物產貧瘠,卻盛產武道天才。
太華城裡修行有成的武夫不再少數,可鮮有人離開太華城前往中原謀生。”
“因爲……我太華人士人口不多,不過只有六萬戶,可這六萬戶人,肩頭卻都負着世世代代的責任。”
寧朱夏這般說着。
一旁的寧嚴冬卻似乎有些警惕,輕聲喚了一聲:“朱夏,莫要胡言。”
寧朱夏反應過來,朝着陸景歉意一笑,坦然說道:“先生勿怪,此乃太華城宗脈事宜,不好說與旁人聽。”
陸景一邊執筆寫字,一邊看似隨意道:“是因爲太華天柱?”
寧嚴冬神色一變,陸景擡頭看向遠處,感嘆道:“太華山本是人傑地靈的地方,這裡原本物產豐饒,以此爲原點,周遭數千裡之地自有其眷顧,風調雨順,萬物更新。
雖然地處西北,稱不上水鄉二字,卻也是極富饒的所在。
只可惜數十年過去,這裡卻變做了這般模樣。”
“天柱斷裂傾斜,影響太大。”
寧嚴冬神色微變,他身軀前探,認真詢問道:“不知陸先生是何地人士?”
陸景道:“一介遊人,並無什麼來歷。”
寧嚴冬、寧朱夏對視一眼並未多問。
直至此時,陸景終於停筆。
他將桌上的草紙整理一番,遞給寧嚴冬。
“不必束脩,還請寧兄找幾處書肆,將這文章編撰成冊,且先印上百十份。”
陸景話語至此,手伸入寬大的衣袖中,從中拿出一塊足有拳頭大的虎頭金。
說來可笑,修爲極高深的寧嚴冬、寧朱夏從來未曾見過這般大的金子。
直至寧嚴冬小心翼翼的拿走那些草紙原稿和那塊虎頭金,走回自家院裡,這才反應過來。
“陸先生……來歷果然不凡。”
寧嚴冬心中感嘆,又低頭看了一眼那草紙。
寧朱夏探過頭來詢問自家兄長:“這紙上寫的是什麼?”
寧嚴冬時不得幾個大字,卻認識行首。
“千字文?”
——
“這些瑣事,先生吩咐下來,我去辦其實更省力些。”
姜先時與陸景並肩行走在荒蕪的太華山上。
“平常人去辦更好一些,既然是蒙學,如果像那些世家一般藏着掖着,只顧着教授願自家子弟,那就沒有了意義。
寧嚴冬多去幾家書肆,這千字文纔可流傳出去。”
陸景站在一處巨大的山石上,擡眼看去終於看到一處平坦的空地。
“這裡距離太華城不遠,只是因爲這裡山石遍地,種不了田地,就始終空着。
現在想起來,也許冥冥中,我太華山上總要多一座書樓。”
姜先時心中感嘆。
時值傍晚。
陸景在這空地邊緣上立起了一座衣冠冢。
他徒手劈出一塊平整的石碑,想了想又在石碑上寫下兩行文字。
“願君千萬歲,歲歲皆逢春。”
石碑並未署名。
姜先時卻知道衣冠冢屬於誰。
“書樓要還於天下,並不能僅僅困於太玄京一隅。”
陸景突然揮了揮衣袖。
風波起,吹去大雪。
一座高塔在雲霧遮掩下,落在這一處空地。
也許是因爲風颳來了雲霧。
太華山上又下起小雪。
小雪又成大雪,令天地一片蒼茫。
凍合玉樓寒起粟,光耀銀海眩生花。
“可惜書樓再也不是四季如春。”
陸景伸出手來,雪花落在他手上,瞬間消融。
姜先時看着陸景,問道:“可否要請些工匠……”
陸景手指如同彈弦,落在地上的雪花頓時紛飛起來。
太微垣五帝座神通!
周遭天地,五種截然不同的元氣飄飛於空,落入那些雪花中。
而那些雪,就此變做一位位雪人。
“那邊勞煩城主,造房子這等事可並非這些傀儡能夠完成。”
陸景開口。
姜先時道:“我會派人時刻盯着……”
“先生,我看着就足夠了。”一道聲音忽然從山下傳來。
陸景和姜先時低頭看去。
卻見白雪覆蓋的山路上,有一大一小兩人揹負行囊走來。
青年四肢健碩,身材魁梧,臉上還帶着些激動的笑容。
不過十歲出頭的孩童也朝着陸景遠遠揮手。
姜先時在太玄京中見過那青年,卻不知名諱。
陸景一邊朝他們笑着,一邊介紹道:“魏驚蟄。”
“徐無鬼。”
……
魏驚蟄帶着徐無鬼,繼陸景之後也來了太華山。
太華山那一處空地上生起迷霧,遮掩了其中的景象,每天都有人入那霧中,卻又安然歸來,並沒有什麼異常。
唯獨只有少數人知曉,那迷霧中有一座修身塔,修身塔周遭正在建起幾座建築。
陸景本想要建起幾座樓閣,便一如他之前所言,莫要荒廢修身塔中的典籍便可。
——
陸景正在太華山上修築新的書樓!
人間自然沒有密不透風的牆,更何況陸景本就沒有打算隱瞞天下強者。
之所以佈下風雨障,不過是怕驚嚇到太華城中的普通人。
於是這等消息就如同冬日裡自北而來的寒流一般,席捲了整座太玄京。
修築一座書院算不得什麼消息。
可陸景帶走了書樓修身塔,帶走了修身塔中萬千典籍。
他要在西域三十六國、神關、重安三州交匯之處建起一座新的書樓。
書樓二字對於普天下的讀書人來說,宛如聖地。
只可惜,太玄京中的書樓隨着觀棋先生逝世,陸景先生殺了七皇子以及上百位大伏將臣逃離玄都,隨着九先生、十一先生不知所蹤。
玄都四季如春的書樓似乎一夜間就被大雪覆蓋。
書樓不知多少先生請辭,大多數先生以遊學爲由同樣離開太玄京。
直至天官節前夕,太玄宮忽然頒佈詔令,書樓重立,更名爲養聖書院,由陳家亞聖厚聖公擔任院長。
厚聖公閉門研習學問,尚未出關,暫且由河東八大世家翠微山人代院長之職,組建着養聖書院。
在某種意義上,在太玄京中存在了數十年的書樓,其實已然崩塌了。
養聖書院的理念與書樓截然不同。
書樓有教無類,始終致力於潛移默化的消除儒教弊處,愚孝、愚忠、苛刻的禮教都不爲書樓認同。
在書樓在太玄京的五十年裡。
太玄京乃至整座大伏的風氣變得頗爲開放,女子也可修行學問,名門閨秀也可拋頭露面,可以夜遊諸泰河畔,與其餘士子吟詩作對。
哪怕區區幾十年時間,書樓無法徹底根除千餘年來流傳下來的禮教規矩,卻也讓這天下多出許多活力。
河東八大家自認儒道正統,書樓所奉行的理念在他們看來便是離經叛道。
如今,河東八大家再歸太玄京,整肅禮儀也就成了他們的首要任務。
這件事情對於河東八大家而言,原本應當是一件極好的事。
直至陸景在太華山上修築書樓一事傳到太玄京。
年過八十的翠微山人放下手中的竹簡。
“陸景正在太華山上建立一座書樓。”
金紫光祿大夫王宏石與同樣出身王家的翠微山人相對而坐,憂心忡忡。
“聖君不知是何打算,陸景那把司命劍上可染了七皇子的血,更是染了上百位大伏將臣之血。
如今陸景明明在太華山上,甚至大張旗鼓修建書樓,聖君……就如同忘了陸景,絲毫不做理會。”
王宏石嘆了口氣。
那翠微山人卻摸了摸自己的鬍鬚,道:“陸景已非尋常,書樓五先生、六先生也相繼來了太玄京。
尤其是六先生,他大鬧河中道,逼得我不得不自太玄京中歸去河東,逼得崔氏出家的崔太爺不得不從清水寺前去清河山。
五先生至今不見蹤影,更要警惕。”
“再加上太華山距離神關、重安三州太近,想要追索陸景並不容易。
聖君所思所想深不可測,可在老朽看來,聖君大約是覺得太華山也是大伏疆域,陸景在太華山建立書樓,教授學問也算不得什麼,教的終究是大伏百姓。
與其此刻追擊陸景,還不如讓陸景好好在太華山上建一座書樓。
畢竟……書樓不同於尋常書院,自有天上的夫子照護。”
翠微山人娓娓道來。
“不過倒也不必心急,太華山地處偏遠,又在邊境,西北道、遠山道、重安三州貧苦之地,士子稱不上多,中原士子想要去太華山求學也殊爲不易。
現在觀棋先生已死,九先生十一先生不知所蹤,其餘先生散於人間四處。
書樓早就不是以前的書樓了。
陸景再建書樓……就讓他建吧,等到他建成了,我會去恭賀一番。”
“我尚未見過陸景先生的風采,還要早些去見,去得晚了,只怕就見不到了。”
翠微山人感嘆一聲。
王宏石知道他這番話並非是在咒人。
這河東王家的前輩確實在惜陸景之才。
“重安王命不久矣,只待他氣血徹底枯竭的那一日。
天上、人間不知有多少人前去殺重安王。
天官也好、閬風城城主也好,他們爲重安王前來人間,大概也不介意多看一眼陸景。”
“這大概也是聖君不理會陸景的原因。”
王宏石也微微點頭:“陸景與重安三州交情頗深,依陸景的爲人,他也許會去相助重安三州。”
“只可惜……”
王宏石眼神略有消沉:“重安王一生爲大伏開疆闊土,靈潮之後爲人間做了太多事。
可到了如今,他便是死,都要死在他人之手。”
翠微山人沉默一番,道:“也許對於重安王而言,氣血枯竭死在牀榻上,還不如死在仇家手中。”
——
重安三州,大虞城,重安王府。
一座庭院以內,寬大的牀榻上躺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
那老人骨瘦如柴,蜷縮在牀榻上,眼神渾濁,頭髮也已脫落乾淨。
蒼白的身軀上滿是褥瘡。
他閉着眼睛,大口的喘着粗氣,一根金色的天戟就擺放在牀榻一側。
這屋中惡臭熏天,四周簾幕遮住外界的光明,暗無天日。
重安王身旁無人侍奉,並非因爲無人願意侍奉。
而是自重安王身受重傷、氣血枯竭之後,重安王就幾次下令,命他人不得入這屋子裡。
哪怕是重安王妃、重安王士子,以及重安三州幾位老臣都要請見入內。
比如此時。
虞東神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父親……”
那聲音傳來的一剎那。
牀榻上的老人具體中忽然流過一絲飽滿的氣血。
老人原本乾癟的身軀瞬間變得飽滿,蒼白的面容上多出些血色,臉上密佈的皺紋也被撫平。
武道氣機流轉,就連屋中的惡臭都消散了。
此刻再看牀榻上的人物,隱約能看出幾分威武模樣,不再是純粹的老人。
“進來吧。”他平靜開口。
虞東神推門而入,看到牀榻上的重安王,眼神中閃過幾分落寞。
他知道這牀榻上的瘦弱老人,曾經乃是人間的傳奇,那一杆天戟混去一輪大日,直插天上,敢與烈日爭輝。
天下修行者聞重安王之名而喪膽,他乃是昔日的天下第一強者。
便是人間大佛、真武山主、爛陀寺般嚴密帝、秦國大公孫、海上妖國妖主、百鬼地山大閻羅都不是他的對手。
他駕馭白虎,手持天戟,率領八萬騎虎軍橫掃天下……
可現在,這樣的人物卻只能臥於牀榻之上等死。
“父王……”虞東神強忍着心中的落寞行禮。
重安王虞幹一掙扎起身,看向虞東神。
“再過半載,你送我離開重安三州,我要去一遭太玄京。”
虞東神沉默,繼而搖頭:“父王,崇天帝不會讓你前去太玄京,天上、人間不知多少人,也不願讓你去太玄京。”
虞幹一嘴角忽然勾勒出一抹笑意。
他看着虞東神,道:“你以爲我是去那太玄京避難?”
虞東神擡頭,有些不明白。
虞幹一乾瘦的臉上笑意更濃:“我是去太玄京尋那禹先天算賬。
等算了這筆賬,我自會歸返重安三州。
我會坐在重安三州門庭處,等待天上、人間衆強者來殺我!”
虞東神似乎感受到父王猛烈的氣魄,心中顫然,繼而他眼中落寞更重。
“父王……你是否感知到了什麼?”
虞東神這般詢問。
虞幹一倒也答得頗爲坦然,他艱難轉頭,看向地上的天戟:“太帝城太帝、臥虎樓的天官、閬風城那位我看不上眼的叛王一同落下仙光,入我夢中尋我。
他們勸我上天,允我一旦上天,自可統御仙境一百二十座,威勢比起凡間君王更盛!”
“可若我不允,我就是天上的阻礙,便是修爲盡失、氣血枯竭也不可再活。”
虞東神緊緊握拳,他低着頭,道:“我重安三州三十萬兒郎,等他們前來送死!”
“重安三州的兒郎還要守家衛國。”虞幹一咳嗽幾聲,笑道:“他們若是死在我面前,昔日的我便稱不上天下第一四個字。”
他說到這裡,忽然支撐身軀,挪下牀榻站起身來。
虞東神下意識想要去扶重安王,看到重安王的眼神,便又收回雙手。
他躺在牀榻上太久,骨骼越發纖細,血肉相較於方纔飽滿了許多,卻依然乾癟的可怕。
這時站起身來,風吹欲倒。
可偏偏這位人間肉身第一的武道魁首身軀顫抖,卻站得筆直。
“天上天下宵小無數,便讓他們來!”
“我臨死之前,再會一會天下羣雄,會一會天上天官、會一會那叛王,會一會閻羅、惡孽,會一會那些舊國的皇族,也算是爲我自己……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