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條完全白光化作的真龍。
真龍上的鱗片潔白無瑕,瀰漫出氤氳氣息。
陸景一動不動盤坐在這條白龍的頭頂,白龍騰飛,天空中傳來一聲聲雷鳴,就好似是雷霆爲陸景送行。
西雲龍王身後長出一株珊瑚樹,珊瑚樹死氣蔓延,陰影瞬時間便籠罩虛空。
天上九顆星辰照耀,甚至化作一闕完整的星宮。
下一刻,只見這天地間黃沙高涌,滾滾的元氣便如同萬龍咆哮奔騰,殺機幾乎化作實質,攜帶着恐怖的龍吟聲,劃出肉眼可見的氣流,朝着那白龍席捲而去。
此時此地,所有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了。
彷彿這天地間就只餘留下那一條白龍,以及西雲龍王可怕的神通!
滾滾氣魄散落下的餘威,都如若一場狂滔,席捲四野大地!
漫天的元氣帶着萬丈光芒,冉冉升起又緩緩灑下,便如同天上羣星落下如雨。
可是……
當陸景身軀之下的白龍擺動龍尾,繼而長嘯一聲。
霎時間,周遭的一切都彷彿變作朦朧。
陸景隱約看到前方顯化出一座天梯,他心念主動,那白龍遊走於虛空中,登上天梯,沿着天梯而去,眨眼間便已消失不見。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
除卻西雲龍王之外,便是那修爲高深的燭星山大聖白雲渺都不曾看一個真切,僅僅眨眼,原本盤坐在枯樹下的少年就已經消失不見。
西雲龍王頭上的珊瑚角還在發光,他站在原處皺着眉頭。
滾滾元氣逐漸消散,天上血霧重新涌來,這天地間哪裡又有陸景的蹤跡?
袁奇首、童修宴、爛陀佛子神色各異。
童修宴臉上陰柔的笑容越發僵硬。
袁奇首手中那銀色長槍憤然刺出,槍芒暴射,化作一道黑線,其中氣血炸開,轟然落在大地上,硬生生炸出一個大坑。
“這也被他逃了。”袁奇首咬牙。
爛陀佛子以及那位年輕的扛旗天王靜默不語,蓮厄佛子翻手之間,戒律佛珠重新出現在他手中,被他好生佩戴在脖頸,轉身離去。
走出數百步,走出西雲龍王裹挾而來的雲霧,便看到神秀和尚手持魚竿,迎面而來。
“蓮厄師兄。”神秀和尚嘆息一聲,看着蓮厄道:“你看,你這戒律佛珠……有些不對。。”
蓮厄微微一怔,猛然低頭看去。
卻發現他脖頸上的戒律佛珠不知何時變做了一串白骨,森森白骨散發着陰冷氣息,讓他渾身發冷。
烙印在他身上的那些佛文,原本還散發着赤紅的光芒,此時此刻卻已黯淡無光,毫無佛性可言。
“我的佛珠又去了哪裡?”
蓮厄似乎有些慌神,身軀顫抖,一把扯掉脖頸之間的白骨,大小不一被串成一串的白骨灑落在地上,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位爛陀佛子焦急的摸索,似乎是想要找到那爛陀寺的佛珠寶物。
足足十幾息時間過去,爛陀佛子身軀僵硬,他低着頭看着腳下的白骨,猛然間擡頭:“神秀!你竟敢妖言惑我?”
他大手朝着神秀和尚抓來。
神秀和尚嘆息一聲,手中魚竿甩出,釣住天上的血色雲朵,僧衣飄蕩,轉眼間帶着澄慧離去了。
蓮厄一隻手抓空,正要追趕,旋即又看到地上那散落一地的白骨,只是冷哼一聲道:“大昭寺佛子,虛有其名。”
蓮厄自言自語罵了一聲,雙掌合十唸了一句佛號,這才親自躬下身,將散落在地上的白骨,他眼中的佛珠一一撿起。
被神秀和尚提着衣領的澄慧有些不解,詢問道:“那真是蓮厄師兄的佛珠?”
神秀和尚搖頭:“戒律佛珠想來已經被蓮厄師兄扔了。”
“嗯?扔了那等寶貝,卻拾起一串白骨帶在脖頸間?”
“他以爲那白骨便是佛珠,又或者……佛珠壓制了蓮厄師兄心中的殺意,蓮厄師兄大約覺得身上背了一座佛山,如今沒了佛珠,他反而更輕鬆了。
只是……他所修的怒目金剛,如今只怕已經變做了妖魔。”
澄慧似懂非懂的點頭,過去二三息時間,這位神秀和尚撿回來的小沙彌,又忽然間搖頭。
“蓮厄師兄來了幾次大昭寺,他每次讀大藏經總是斷斷續續,上一次前來,還與陸景先生鬧了矛盾。
也許……蓮厄師兄早就將那戒律佛珠扔了。”
——
陸景坐在白龍龍首,僅僅過了瞬息,他彷彿自虛空中看到許許多多的白色霧氣。
每一團白色霧氣中都有一道景象若隱若現。
陸景眯着眼睛,隱約看到了書樓翰墨書院,看到了養鹿街,看到了十三皇子的槐時宮。
他看到十三皇子炎序正手持毛筆,一筆一畫的寫着“猛烈”二字,所用的正是陸景的草書筆法。
他看到觀棋先生正閉着眼睛坐在修身塔上,不似平常那般溫和,臉上滿是疲倦。
他也看到盛姿、寧薔、陸漪三人去了善堂幫忙。
許多景象躍入陸景腦海中,直至一道白氣流落而至,陸景眼神突然一凝。
他看到了青玥。
入了秋,天氣逐漸冷了,青玥正在的翻着自己的衣櫃,似乎是想要添一件衣裳。
可忽然間,青玥呆立在原地,目光落在櫃中的幾件衣服上。
雲紋上裳、娟妙藍絲繡花長裙,還有一件軟毛錦織披風。
青玥站在原地看了許久,又伸出手來拿出那披風,緩緩撫摸。
緊接着便是淚如雨下。
“少爺……”青玥喃喃自語。
這一幕眨眼消散,陸景看着這一幕,心裡忽然衝動了起來。
“大幹九五之氣,心念所動,則有大幹飛龍化形而來,頃刻間飛臨天梯,可憐天下留氣之處!”
“我如今只需心念一動,便可回太玄京,回到青玥的身邊。”
陸景元神虛弱,氣血枯敗,身上還不斷傳來劇痛。
這一刻,陸景越發想念青玥。
只是……
“既然來了河中道,還不曾見鹿潭,不曾見天脈,只不過殺了幾條長蟲,又如何能回去?”
“還有槐幫二當家、齊國蟒衣貂寺、爛陀佛子……西雲海龍宮……”
“我已經看清了這些人,如今鹿潭機緣之下,正好是清算的好時機。”
君子以直報怨!
陸景熟讀百家典籍,卻並沒有染上迂腐死板之氣。
有人要殺他,總不能一笑了之。
“君子佩劍而行,要時時亮出寶劍之鋒銳,賊人才不敢靠近。”
“況且,鹿潭天脈還關乎着老師的性命。”
陸景咬了咬牙,看這關乎青玥的景象開始緩緩消散,他忽然輕聲開口道:“不要哭,好好過活,好好學醫,等我回來。”
陸景原本是自語。
可當陸景說出這番話,青玥身體猛然一僵,似乎是聽到了陸景這番話。
她小心翼翼疊好這幾件還在長寧街陸家時,陸景送給她的衣裳,又擦去臉上的淚痕。
“好好學醫,往後才能幫到少爺。”
……
白光中青玥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陸景壓下心中的思念,下一瞬間,他又看到一道熟悉的藍衣身影手中拿着酒壺,腰間配着一柄長刀,端坐在一處高位上。
那似乎是一處府衙大堂,府衙大堂中橫七豎八的躺着許多衙役捕頭,血流了一地。
“妖魔做縣官,小鬼任府衙!終日飽食百姓之血,不知這是齊淵王有意還是無意。”
南風眠皺着眉頭,那名爲月輪的少女低着頭,肩頭聳動。
南風眠想了想,將手中的酒壺塞給月輪:“既然悲痛,就莫要忍着,喝些酒哭出來便是。”
月輪手裡拿着南風眠的酒壺仍然沉默,直至過去十幾息時間。
月輪忽然擡起頭來,淚流滿面:“公子,月輪家人都已死了!伱快些走吧,免得月輪連累了你。”
“連累我?”南風眠右手還放在醒骨真人的刀柄上,道:“我前來齊國,是爲了殺人……不對,是爲了殺那已化爲人魔的齊淵王?
我來殺君王尚且無懼,你又能如何連累我?”
“莫要哭了,看得人心煩,你就跟在我身後,給我端水洗衣便是!”
“別哭!莫愁千里路,自有到來風!”
……
“兄長依然如此俠氣。”陸景看到南風眠,嘴角不由勾勒出些許笑容,笑過之後又有些擔憂。
“兄長必然殺了許多人,他蟄伏十二載,斬去北秦山陰大都護之事,天下人俱都已知曉,去齊國前又殺了七星劍座、山鬼高離、劍秋水……現在又帶着這齊國少女。
只怕……”
陸景眼神眼神更加堅毅了起來。
“必須要儘快映照鯤鵬元星,等尋到了天脈,也許可以前去齊國接應兄長。”
諸多白光浮出景象,陸景如走馬觀花,看到了許多舊人舊物。
他看到虞七襄、尺素、陳山骨與一位白衣女子同行,虞七襄臉上還帶着笑意,大聲地稱讚着自己。
“七襄也來了河中道?”陸景有些詫異。
“只是他們距離那西雲龍王的元神還太近了些,不可去尋他們。”
陸景思緒剛落,又一道白光浮現而來。
那白光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處深淵之前,遠遠看着下方的雲霧。
那身影婀娜高挑,一頭柔美烏亮的長髮如同流瀑一般傾瀉下來,披散在她微削的肩頭。
陸景看着這道身影,顯得有些詫異,眼中還帶着一些得遇故人的喜色。
“臨高山,河中道最爲高聳的山嶽,離離長柳城甚遠。”
“我去臨高山,便不信那西雲龍王能找到我。”
——
重安王妃站在高山深淵前,低頭看着下方的雲海。
那雲海中若隱若現一道神妙的氣息,氣息捲動的雲海,化作漣漪。
真武山上的符文正散發着獨特的元氣,勾動雲海中的偉力。
“鹿潭難道就在這雲海中?”
重安王妃皺着眉頭,仔細思索着。
恰在此時,一身白衣,頭上戴着一朵血色花朵的披星仙人,突然從臨高山更上空的血色霧氣中顯出蹤跡。
“有些可惜了。”
披星仙人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也似乎是在於血霧中的戴月仙人說話。
重安王妃循着披星仙人的目光看去,神色忽然有些緊張。
正在聚攏霧氣的戴月仙人緩緩頷首,道:“若非有天命在身,我們也許可以親自去尋那陸景,賜他一份機緣。
卻不曾想西雲海的龍王會親自前來……那一枚符錢倒是有些意思,竟能夠瞬時間引萬里之外的龍王元神前來此處。”
重安王妃一怔,旋即猛然直起身軀,問道:“兩位仙人……”
戴月星人擡起頭,笑道:“你與我們打賭,賭那陸景不會前來臨高山,卻是你贏了。”
司晚漁尚且不曾說話。
披星仙人卻搖了搖頭:“也不算她贏,若是那陸景活着,能得仙樓仙人機緣,自然會前來臨高山。
可如今他死了,又如何前來尋你我的機緣?”
“陸景……死了?”
披星、戴月二仙人對視一眼。
戴月仙人笑道:“應當是死了,那西雲海那龍王親自降臨……”
原本眉頭緊皺,神色如水的司晚漁聽到戴月仙人的話,眉頭忽然間舒展開來。
“所以……二位仙人也只是在猜測?”
披星仙人不解,側頭道:“那陸景便是有仙慧,還能扛得住一尊龍王的神通?
龍王前來河中道,親自去尋陸景,陸景又豈能有活路?”
司晚漁任憑風波拂過,卻緩緩搖頭……
“人間隕落的天才不在少數,可陸景的命……硬着呢。”
司晚漁道:“我與陸景相識不久,可即便是在重安三州也屢屢聽過陸景的消息。
少柱國李觀龍、七皇子禹玄樓殺不得陸景,一尊龍王……便能殺了他?”
披星、戴月二位仙人神色各異。
戴月仙人腰間的長劍輕鳴,他微微點頭,笑道:“不死更好,正好帶他登天。”
披星仙人卻看着山上的血霧,道:“人間生死向來不由人,這大伏河中道死了數百上千萬人,若這些人不死也許會浮現出一兩顆璀璨的明星。
可他們依然死了,陸景……自然也會死。”
“凡人終究是凡人,命再硬,也稱不得長生二字,更稱不得不死二字。”
司晚漁聽到披星仙人的話,神色不改,心中卻越發擔憂。
她收起手中的符文,正要走下臨高山,去那龍威濃烈之地看一看,遠處……忽然乍現一道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