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身世

我把玩着手中的毛筆,思量半晌,仍沒有一番計較。小淘突然從窗外衝進來,直撲向我手,我趕緊扔筆縮手,卻還是讓它把墨汁濺到了衣袖上。小謙輕輕收翅停在窗櫺上,似乎帶着幾分無奈看着小淘,又帶着幾分同情看着我。

我怒抓住小淘的脖子:“這是第幾件衣服?第幾件了?今日我非要把你這個‘白裡俏’變成‘烏鴉黑’。”隨手拿了條絹帕往墨盒裡一按,吸足墨往小淘身上抹去。

小淘撲扇着翅膀,拼命地叫。一旁的小謙似乎左右爲難,不知道究竟該幫誰,“咕咕”叫了幾聲,索性臥在窗櫺上,把頭埋在翅膀裡睡起覺,眼不見爲淨。

小淘好像明白今日我是真怒了,反抗只能加劇自己的痛苦,逐漸溫馴下來,乖乖地由着我把墨汁往它身上抹。我把它的大半個身子全塗滿墨汁後,才悻悻地放開它,案上已是一片狼藉。

門口忽然傳來鼓掌聲:“真是精彩,欺負一隻鴿子。”霍去病斜斜地倚在門框上,正笑得開心。

我氣道:“我欺負它?你怎麼不問問它平日如何欺負我?吃的穿的用的,有哪一樣沒有被它糟蹋過?”我正在那裡訴苦,小淘突然全身羽毛張開,用力抖了抖身子,展翅向外飛去。我反應過來的一瞬,身子已經盡力向後躺去,卻還是覺得臉上一涼,似有千百滴墨汁飛濺到臉上。

“小淘,我非燉了你不可!”我的悽聲怒叫伴着霍去病的朗聲大笑,從窗戶裡飛出去,那隻“烏鴉”已變成了藍天中的一個小黑點。

我背轉身子趕着用帕子擦臉,霍去病在身後笑道:“已經什麼都看到了,現在迴避早遲了。”

我喝道:“你出去!誰讓你進來了?”

他笑着出了屋子,我以爲他要離去,卻聽到院子裡水缸的舀水聲。不大會兒,他又進來,從背後遞給我一條已經擰乾的絹帕,我沉默地接過擦着臉。

覺得擦乾淨了,我轉身道:“謝了。”他看着我,點點自己的耳下,我忙又拿了絹帕擦,然後他又指了指額頭,我又擦,他又指指鼻子,我正欲擦,忽地停了手,盯着他。

他俯在案上肩膀輕顫,無聲地笑起來。我把帕子往他身上一摔,站起身,滿臉怒氣地說:“你去和小淘做伴剛合適。”

他笑問:“你去哪裡?我還沒顧上和你說正經事。”

我一面出門一面道:“換衣服去。”

我再進書房時,他正在翻看我架上的竹冊,聽到我的腳步聲,擡頭看着我問:“金姑娘,你這是想做女將軍嗎?”

我從他手裡奪回自己抄寫的《孫子兵法》,擱回架上:“未得主人允許就亂翻亂動,小人行徑。”

他笑道:“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淑女,正好般配。”

我剛要回嘴,卻瞥到李妍走進院子。她看到有外人,身子一轉就欲離去。我拽了拽霍去病的衣袖,揚聲叫住李妍。

李妍向屋內行來,霍去病定定看着她,一聲不吭,我瞟了他一眼道:“要不要尋塊帕子給你擦一下口水?”

他視線未動,依舊盯着李妍,嘴角卻帶起一絲壞笑:“還撐得住,不勞費心。”

李妍默默向我行禮,眼睛卻在質疑,我還未說話,霍去病已經冷着聲吩咐:“把面紗摘下來。”

李妍冷冷地盯向霍去病,我忙向她介紹這個囂張的登徒子是何人。“霍去病”三字剛出口,李妍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霍去病,眼睛裡藏着審視和思量。

我本有心替她解圍,卻又覺得不該浪費霍去病的這番心思,所以只是安靜地站於一旁。

李妍向霍去病屈身行禮,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下,見我沒有任何動靜,遂默默摘下了面紗。

霍去病極其無禮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方道:“下去吧!”

李妍復戴上面紗,向霍去病從容地行了一禮後,轉身離去。

我問:“可有皇后初遇陛下時的美貌?”

霍去病輕頷下首:“我不大記得姨母年輕時的樣貌,估量着肯定有。這倒是其次,難得的是進退分寸把握得極好,在劣勢下舉止仍舊從容優雅,對我的無禮行止不驚不急不怒,柔中含剛,比你強!”

我冷哼一聲未說話。

他問:“你打算什麼時候把她弄進宮?”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心裡有些疑問未解。如果她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我不想摻和到她的事情中去。”

霍去病笑起來:“你慢慢琢磨,小心別被他人拔了頭籌。她的容貌的確是不凡,但天下之大,有了陳阿嬌之後有衛皇后,衛皇后之後還有她,你可不能擔保此時長安城中就沒有能與她平分秋色的人。”

我笑着聳了聳肩:“你說找我有正經事,什麼事?”

他道:“你和石舫怎麼回事?”

我道:“分道揚鑣了。”

他道:“石舫雖然大不如前,但在長安城總還說得上話,你現在獨自經營,小心樹大招風。”

我笑道:“所以我才忙着拉攏公主呀!”

他問:“你打算把生意做到多大?像石舫全盛時嗎?”

我沉默了會兒,搖搖頭:“不知道。行一步是一步。”

他忽地笑起來:“石舫的孟九也是個頗有點兒意思的人,聽公主說,他的母親和陛下幼時感情很好,他幼時陛下還抱過他,如今卻是怎麼都不願進宮,陛下召一次回絕一次。長安城還沒有見過幾個這樣的人,有機會倒想見見。”

我心中詫異,嘴微張,轉念間,又吞下已到嘴邊的話,轉目看向窗外,沒有搭腔。

送走霍去病,我直接去見李妍,覺得自己心中如何琢磨都難有定論,不如索性與李妍推心置腹談一番。

經過方茹和秋香住的院子時,聽到裡面傳來笛聲。我停住腳步,秋香學的是箜篌,這應該是方茹,她與我同時學笛,我如今還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她卻已很有幾分味道。剛聽了一會兒,她的笛聲忽停,我莫名其妙地搖搖頭,繼續向李妍兄妹的院子行去。

剛走幾步,從李延年的院子中傳來琴聲,淙淙如花間水,溫暖平和。我歪着腦袋呆了一瞬,繼續走。琴聲停,笛聲又起。我回頭看看方茹住的院落,再看看李延年住的院落,看看,再看看,忽地變得很是開心,一面笑着,一面腳步輕輕地進了院子。

屋門半開着,我輕叩下門,走進去。李妍正要站起,看是我又坐下,一言不發,只靜靜地看着我。

我坐到她對面:“盯着我幹什麼?我們好像剛見過。”

“等你的解釋。”

“讓他看看你比那長門宮中的陳阿嬌如何,比衛皇后又如何。”

李妍放在膝上的手輕抖一下,立即隱入衣袖中,幽幽黑瞳中,瞬息萬變。

“我的解釋說完,現在該你給我個解釋,如果你真想讓我幫你入宮,就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人。我不喜歡被人用假話套住。”

李妍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笑道:“我略微會觀一點兒手相,可願讓我替你算一算嗎?”

李妍默默把手伸給我,我握住她的右手:“掌紋細枝多,心思複雜機敏,細紋交錯零亂,心中思慮常左右矛盾,三條主線深而清晰,雖有矛盾最後卻仍一意孤行。生命線起勢模糊,兩支點合併,你的父母應該只有一方是漢人……”李妍猛然想縮手,我緊握住,繼續道:“孤勢單行,心中有怨,陡然轉上,欲一飛而起。”李妍再次抽手,我順勢鬆開。

李妍問:“我何處露了行跡?”

“你的眼睛非常漂亮,睫毛密而長,自然捲曲,你的肌膚白膩晶瑩,你的舞姿別有一番味道。”

“這些沒什麼稀罕,長安城學跳胡舞的人很多。”

我笑道:“這些不往異處想,自然都可忽略過去。中原百姓土地富饒,他們從不知道生活在沙漠中的人對綠色是多麼偏愛,只有在大漠中游蕩過的人才明白漠漠黃沙上陡然看到綠色的驚喜,一株綠樹就有可能讓瀕死的旅人活下來。就是所有這些加起來,我也不能肯定,只是心中有疑惑而已。因爲沙漠中有毀樹人,中原也不乏愛花人。我心中最初和最大的疑慮來自‘孤勢單行,心中有怨,陡然轉上,欲一飛而起’。”

李妍問:“什麼意思?”

“你猜到幾分《花月濃》的目的,推斷出我有攀龍附鳳之心,讓哥哥拒絕了天香坊,來我落玉坊,你的心思又是如何?如果你是因沒有見過我而誤會我,那我就是因見到你而懷疑你。那三千屋宇連綿處能給女子幸福嗎?我知道不能,你也知道不能,聰明人不會選擇那樣的去處,我不會選擇,爲何你會選擇?李師傅琴心人心,他不是一個爲了飛黃騰達把妹子送到那裡的人,可你爲何一意孤行?我觀察過你的衣着起居、行爲舉止,你不會是貪慕權貴的人。既然不是因爲‘貪慕’,那隻能是‘怨恨’,不然,我實在沒有辦法解釋蕙質蘭心的你明明可以過得很

快樂,爲何偏要往那個鬼地方鑽。”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瞬,緩緩說道:“十六歲,鮮花般的年紀,你的眼睛裡卻有太多冰冷。我從廣利處套問過你以前的生活,據他說‘父親最疼小妹,連眉頭都捨不得讓她皺。大哥也凡事順着小妹。母親很少說話,喜歡四處遊歷,最疼我,對妹妹卻很嚴格’。即使你並非母親的親生女兒,可你應該是幸福的。你的怨恨從何而來?這些疑問在我心中左右徘徊,但總沒有定論,所以今天我只能一試,我氣勢太足,而你太早承認。”

李妍側頭笑起來:“算是服了你,被你唬住了。你想過自己的身世嗎?你就是漢人嗎?你的膚色也是微不同於漢人的白皙,你的眼珠在陽光下細看是褐色,就是你的睫毛又何嘗不是長而卷。這些特徵,中原人也許也會有,但你同時有三個特徵,偏偏又是在西域長大。”

我點點頭:“我仔細觀察你時,想到你有可能是漢人與胡人之女,我也的確想過自己,我的生身父母只怕也是一方是胡人一方是漢人。不過我不關心他們,我只知道我的親人是阿爹和狼,我的故鄉在狼羣中,我的阿爹是漢人,阿爹說我是漢人,我就是漢人。”

李妍笑容凝結在臉上:“雖然我長得一副漢人樣,又是在中原長大,但我不是漢人,因爲我的母親不允許,她從不認爲自己是漢人。”

我吃驚地道:“你母親是漢人?那……那……”李廣利告訴我,他們的母親待李妍嚴厲,我還以爲因爲李妍並非她的親生女兒。

李妍苦笑起來:“我真正的姓氏應該是‘鄯善’。”

我回想着九爺給我講述的西域風土人情:“你的生父是樓蘭人?”

李妍點頭而笑,但那個笑容卻是說不盡的苦澀,我的心也有些難受:“你別笑了。”

李妍依舊笑着:“你對西域各國可有了解?”

怎麼不瞭解?幼時聽過太多西域的故事。我心中輕痛,笑容略澀地點了下頭。

西域共有三十六國:樓蘭、烏孫、龜茲、焉耆、于闐、若羌、且末、小宛、戎盧、彌、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車、疏勒、尉頭、溫宿、尉犁、姑墨、卑陸、烏貪訾、卑陸後國、單桓、蒲類、蒲類後國、西且彌、東且彌、劫國、狐胡、山國、車師前國、車師後國、師車尉都國、車師後城國。

樓蘭位於玉門關外,地理位置異常重要,不論匈奴攻打漢朝,還是漢朝攻打匈奴,樓蘭都是必經之地。因爲樓蘭是遊牧民族,與匈奴風俗相近,所以一直歸依於匈奴,成爲匈奴阻撓並襲擊漢使客商往來的重要鎖鑰。當今皇帝親政後,不甘於漢朝對匈奴長期處於防禦之勢,不願意用和親換取苟安,不肯讓匈奴擋住大漢向西的通道,所以派出使臣與西域各國聯盟,恩威並用使其臣服,樓蘭首當其衝。

當年阿爹喜歡給我講漢朝當今天子的豐功偉績,而最爲阿爹津津樂道的就是大漢天子力圖收服西域各國的故事。每當講起這些,阿爹總是一掃眼中的鬱悒,變得神采飛揚,似乎大漢讓匈奴稱臣只是遲早的事情,可是同樣的事情到了九爺口中,除了阿爹告訴我的漢朝雄風,又多了其他。

漢使者前往西域諸國或者漢軍隊攻打匈奴,經常要經過樓蘭境內名爲白龍堆的沙漠。這片沙漠多風暴,風將流沙捲入空中,形狀如龍,故被稱作白龍堆,因爲地勢多變,行人很容易迷路。漢朝不斷命令樓蘭王國提供嚮導、水和食物,漢使卻屢次虐待嚮導,樓蘭國王在不堪重負下拒絕服從大漢的命令,劉徹竟然一怒之下派刺客暗殺了當時的樓蘭國王。

樓蘭夾在匈奴和漢朝之間左右爲難。漢朝皇帝發怒時,樓蘭生靈塗炭,匈奴單于發怒時,樓蘭又首當其衝,甚至上演了爲求得國家安寧,竟然把兩個王子,一個送到漢朝做人質、一個送到匈奴做人質的悲劇。

其他西域諸國也和樓蘭差不多,在漢朝和匈奴的夾縫中小心求存,一個不小心就是亡國滅族之禍。

九爺講起這些時,雖有對當今皇帝雄才大略、行事果決的欣賞,但眼中更多的是對西域小國的悲憫同情。

我盯着李妍的眼睛問:“你想做什麼?你肯定有褒姒之容,可當今漢朝的皇帝不是周幽王。”

李妍道:“我明白,但我從生下時就帶着母親對漢朝的仇恨。因爲母親的主人拒絕了大漢使節的無禮要求,漢使節便折磨虐待死她的主人,也就是我從未見過的生父。母親身孕只有一月,體形未顯,又是漢人,所以躲過死劫。逃跑後遇到了爲學西域曲舞,在西域遊歷的父親,被父親所救後,嫁給父親做續絃。我很小時,母親就帶我回西域祭拜父親,她在白龍堆沙漠中,指着一個個地方告訴我這裡是父親被鞭打的地方,這裡是父親被活埋的地方,父親如何一點點死去。母親永遠不能忘記他被漢人埋在沙漠中酷曬的樣子,翩翩佳公子最後竟然縮成了如兒童般大小的皺巴巴人幹。她描繪得細緻入微,我彷彿真能看見那一幕幕,我夜夜做噩夢,哭叫着醒來,母親笑着說那是父親的憤恨。一年年,我一次次回樓蘭,母親不允許我有任何遺忘。”李妍眼中已是淚光點點,卻仍然在笑。

我道:“別笑了,別笑了。”

“母親不許我哭,從不許,母親說眼淚不能解救我,我只能笑,只能笑。”李妍半仰着頭,仍舊笑着。

我問:“李師傅知道你的身世嗎?”

“母親嫁給父親時,二哥還未記事,一無所知,母親把對父親的歉疚全彌補到了二哥身上,所以二哥雖然知道自己並非母親親生,但依舊視母親爲自己的生母。大哥當時已經記事,知道我並非父親親生,但不知道其他一切,父親也不知道,他從不問母親過去的事情。”李妍再低頭時,眼睛已經平靜清澈。

我起身在屋內緩緩踱步,心情複雜,我該如何做?我們都有恨,但是我的父親只要我快樂,而李妍的母親只要她復仇。

屋外的琴音笛聲依舊一問一答,隱隱的喜悅流動在曲聲下。

太陽快落,正是燕子雙雙回巢時,一對對輕盈地滑過青藍色天空,留下幾聲歡快的鳴叫。

我靠在窗邊,目注着天空,柔聲說:“李妍,我認爲你最明智的做法是忘記這一切。你母親是你母親,她不能報的仇恨不能強加於你,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她不能因爲自己的痛苦而折磨你,如果你的生身父親真是一個值得女子愛的人,那麼他只會盼你幸福,而不是讓你掙扎在一段仇恨中。如果你選擇復仇,那你這一生還未開始便已經結束,因爲你的仇人是漢朝的天子,是整個漢家天下,爲了復仇,你要付出的會是一生,你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幸福。”

李妍喃喃自語道:“雖未開始,已經結束?”她沉默了很久後,溫柔而堅定地說:“謝謝你金玉,可我不僅僅是因爲恨,我是樓蘭的女兒,我還有對樓蘭的愛。”她站起走到我身邊,也看着窗外,“不同於西域景色,但很美。”我點點頭。

“金玉,我很爲自己是樓蘭人自傲。我們日落時,雖沒有燕子雙飛舞,但有羣羊歸來景;我們沒有漢朝的繁華,但我們有孔雀河上的篝火和歌聲;我們沒有漢家的禮儀,但我們有爽朗的笑聲和熱情的擁抱……”

我接道:“我們沒有連綿的屋宇,但我們可以看天地相接;我們沒有縱橫整潔的街道,但我們願意時永遠可以縱馬狂奔。”

“天地那麼廣闊,我們只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牧羊唱歌,漢朝爲什麼不能放過樓蘭,不能放過我們?”

“李妍,你讀過《道德經》嗎?萬物有生必有滅,天下沒有永恆,很早以前肯定是沒有大漢,也沒有樓蘭,但有一天它們出現了,然後再經過很多很多年,樓蘭和大漢都會消失,就如殷商周。”

“我不和你講書上的大道理,我只想問你,如果有一個年輕人即將被人殺死,你是否要對他說:‘你四十不死,五十就會死,五十不死,六十也會死,反正你總是要死的,殺你的人也遲早會死。既然如此,現在被他殺死也沒什麼,何須反抗?’”

“莊子是一個很受我們漢人尊敬的先賢,曾講過一個故事:‘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勸誡人放棄自己不合適的舉動,順應形勢。”

“我很尊敬這隻螳螂,它面對大車卻無絲毫畏懼。樓蘭地處大漠,彈丸之地,無法與疆域遼闊、土地肥沃的漢朝比,但如果車轍要壓過我們,我們只能做那隻螳螂,‘怒其臂以當車轍’。”

我轉身看着李妍,她目光堅定地與我對視,我緩緩道:“我很尊敬你。”

“我更需要的是你的幫助。”

“其實我幫不幫你,你都會如願入宮。以前也許沒有路徑,現在你冒點兒險找機會出現在公主面前,公主不會浪費你的美貌。”

“公主的路是你擔着風險搭的,我豈是這種背義之人?何況,你能讓我以最完美的姿態進入宮廷。”

我沉默一瞬,最後拿定了主意:“我會盡力,但以

後的事情,恕我無能爲力,甚至我的腦袋裡一片黑霧,你能做些什麼?如果想刺殺皇帝,先不說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是刺殺了又如何?衛皇后主後宮,已有一子,衛大將軍重兵在握,衛將軍與三個兒子,衛氏一門就四侯,還有衛皇后的姐夫公孫賀、妹夫陳掌都是朝中重臣,一個皇帝去了,另一個皇帝又誕生,依舊擋不住大漢西擴的步伐。再說,你刺殺皇帝,不管是否成功,你的兄弟以及我,甚至整個園子裡的姐妹都要爲你陪葬。”

李妍甜甜地笑起來:“我不會如此,我一點兒武藝都不會,這條路太傻,也非長遠之計。你爲何還肯幫我入宮?”

我想了好一會兒,想着九爺,腦中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念頭,最後聳了聳肩膀:“不知道,大概是悲憫。”

我的話另有一番意思,李妍顯然理解成了我對她行爲的支持,眼睛裡又有了溼意,握住我的手,半晌沒有一句話,最後才穩着聲音道:“我的心事從不敢對任何人說,我第一次覺得心情如此暢快。”

我朝李延年的屋子努了下嘴,笑問道:“你哥哥和方茹玩的是什麼遊戲?”

李妍側頭聽着哥哥的琴聲,俏皮地一笑,嫵媚中嬌俏無限,竟看得我一呆:“還不都是你惹的禍,讓哥哥替你編新曲,教方茹她們唱,估計正在教方茹領會曲子深意呢!”

我滿臉木然,啞口無言,轉身道:“回去吃飯了。”李妍隨在我身後出門,躡手躡腳地走到李延年屋前偷偷往裡張望,向我招手示意我也去看看。我搖搖頭,做了個嘴邊含笑彈琴的姿勢,再做了個搖頭晃腦、滿臉陶醉聽笛的樣子,笑着出了院門。

進了紅姑的屋子,婢女已經擺好碗筷。紅姑看到我嗔道:“幹什麼去了?你再不來,我都打算自己先吃了,讓你吃剩菜。”

我一面洗手一面道:“和李妍說了會兒話,有些耽擱了。”

紅姑一側頭好像想起什麼的樣子,從懷裡抽出一塊絹帕遞給我:“正想和你說她。”

我拿起絹帕端詳,原本應該是竹青色,因用得年頭久,已經洗得有些泛白,倒多了幾分歲月流逝沉澱下的人情味。一般女子用的絹帕繡的都會是花或草,可這個帕子的刺繡卻是慧心獨具,乍一看似是一株懸崖上的藤蔓,實際卻是一個連綿的“李”字,整個字宛如絲蘿,嫵媚風流,細看一撇一勾,卻是冰刃霜鋒。

我擡眼疑惑地看向紅姑,紅姑解釋道:“帕子是李三郎在園子中無意所撿,他拿給我,向我打聽帕子的主人。園中雖然還有姓李的姑娘,可如此特別的一個‘李’,只能是李妍的。我因爲一直不知道你對李妍的打算,所以沒敢說,只對李三郎回說‘拿去打聽一下’。”

我手中把玩着絹帕沒有吭聲,紅姑等了會兒又道:“李三郎的父親是李廣將軍,位居九卿,叔叔安樂侯李蔡更是尊貴,高居三公。他雖然出身顯貴,卻完全不像霍大少,沒有一絲驕奢之氣,文才武功都是長安城中出衆的。現在西域戰事頻繁,他將來極有可能封侯拜將。一個‘李’字就讓李三郎上了心,如果他再看到李妍的絕世容貌和蕙質蘭心,只怕連魂都會被李妍勾去。對李妍而言,再不會有比嫁進李家更好的出路了。”紅姑笑着搖頭,“其實李妍這樣的女子,世間難尋,但凡她肯對哪個男兒假以顏色,誰又能抗拒得了她呢?”

本來我還打算把帕子交給李妍,聽到此處卻更改了主意。我把帕子收起:“你隨便找個姓李的姑娘,帶李三郎去看一眼,就說帕子是她的。”說完低頭開始吃飯。李敢由字跡遙想人的風采,肯定期望甚高,一見之下定會失望,斷了念頭對他絕對是好事一件。

紅姑愣了一會兒,看我只顧吃飯,搖了搖頭嘆道:“弄不明白你們想要什麼,看你對李妍的舉動,應該有想捧她的意思,可直到如今連一點兒動靜也無。如果連李三郎都看不上眼,這長安城裡可很難尋到更好的了。”

紅姑說完話,拿起筷子剛吃了一口菜,忽地擡頭盯着我,滿面震撼,我向她點點頭,低頭繼續吃飯。紅姑嘴裡含着菜,發了半晌呆,最後自言自語地感嘆道:“你們兩個,你們兩個……”

用完飯,我和紅姑商量了會兒園子裡的生意往來後,就匆匆趕回自己的屋子。

月兒已上柳梢頭,小淘、小謙卻仍未回來,正等得不耐煩,小謙撲着翅膀落在窗櫺上。我招了下手,它飛到我的胳膊上,我含笑解下它腳上縛着的絹條,小小的蠅頭小字:

小淘又闖了什麼禍?怎麼變成了黑烏鴉?你們相鬥,我卻要無辜遭殃,今日恰穿了一件素白袍,小淘直落身上,墨雖已半乾,仍是污跡點點,袍子是糟蹋了,還要替它洗澡。昨日說嗓子不舒服,可按我開的方子煮水?

我拿出事先裁好的絹條,提筆寫道:

你不要再慣它了,它如今一點兒都不怕我,一闖禍就逃跑。嗓子已好多了,只是黃連有些苦,煮第二次時少放了一點兒。

寫好後把絹條縛在小謙腿上,揚手讓它離去。

目送小謙消失在夜色中,我低頭看着陶罐,金銀花舒展地浮在水面上,白金相間,燈下看着美麗異常。我倒了一杯清水,喝了幾口,取出一條絹帕,寫道:

查了書,才知道金銀花原來還有一個名字叫“鴛鴦藤”,花開時,先是白色,其後變黃,白時如銀,黃時似金,金銀相映,絢爛多姿,所以被稱爲金銀花。又因爲一蒂二花,兩條花蕊探在外,成雙成對,形影不離,狀如雄雌相伴,又似鴛鴦對舞,故有“鴛鴦藤”之稱……今日我決定了送李妍進宮,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人情,我應與不應都擋不住她的腳步,而她既然敢告訴我身世,以她的心思城府,只怕容不得我隨意拒絕,既然結果不能變,不妨賣她一個人情。我今日沒有給她任何承諾,她也沒有相逼,如此看來她要的不過是我的一個態度而已,但我既然應承了她,這個人情自要落到實處。其實我有些分不清我所要做的究竟對不對,可我對李妍的感情有些複雜,除了敬佩還有同情,也許還有一種對自己的鄙視,誠如一人所說,她的確比我強。

想起阿爹的死,心中澀痛,再難落筆,索性擱下毛筆,取出存放絹帕的小竹箱,註明日期後把絹帕擱到了竹箱中。從第一次決定記錄下自己的歡樂,不知不覺中已經有這麼多了。

小謙停在案頭,我忙把竹箱鎖回櫃子中,回身解下小謙腿上縛的絹條:

黃連二錢,生梔子二錢半,金銀花二錢半,生甘草半錢,小火煎煮,當水飲用。黃連已是最低分量,不可再少,還覺苦就兌一些蜂蜜。小淘不願回去,只怕小謙也要隨過來,早些睡。

我輕彈了下小謙的頭:“沒志氣的東西。”小謙歪着腦袋看着我,我揮了揮手:“去找你的小嬌妻吧!”小謙展翅離去。

我向端坐於坐榻上的平陽公主行跪拜之禮,公主擡手讓我起來:“你特地來求見,所爲何事?”

我跪坐於下方道:“民女有事想請公主指教。”說完後就沉默地低頭而坐,公主垂目抿了一口茶,揮手讓屋內的侍女退出。

“說吧!”

“有一個女子容貌遠勝於民女,舞姿動人,心思聰慧,擅長音律。”我俯身回道。

公主笑道:“你如今共掌管四家歌舞坊,園子裡也算是美女如雲,能得你稱讚的女子定是不凡。”

我道:“她是李延年的妹妹,公主聽過李延年的琴聲,此女的琴藝雖難及其兄,但已是不同凡響。”

公主道:“她只要有李延年的六七成,就足以在長安城立足了。”

我回道:“只怕有八成。”

公主微點下頭,沉思了一會兒方道:“你帶她來見本宮。”

我雙手貼地,向公主叩頭道:“求公主再給民女一些時間,民女想再琢磨下美玉,務求最完美。”

公主道:“你這麼早來稟告本宮又是爲何?”

我道:“兵法有云:‘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民女所能做的只是備利器,謀算佈局卻全在公主。”

“你說話真是直白,頗有幾分去病的風範。”

“公主慧心內具,民女不必拐彎抹角,遮遮掩掩,反讓公主看輕。”

公主靜靜想了會兒,方道:“聽聞你購買歌舞坊的錢有一半居然是從你園子裡的姑娘處借來的,立下字據說一年內歸還,給二成的利息,兩年內歸還,給五成的利息。”

“是,民女一時籌措不到那麼多錢,可又不願錯過這個絕好的生意機會,無奈下只好如此。”

公主道:“你這步無奈之棋走得倒是絕妙,落玉坊的生意日進斗金,其餘歌舞坊的姑娘看到後猶豫着把一些身家壓到你身上,一個‘利’字迅速把一團散沙凝在一起,休慼相關,從此後只能一心向你。人心聚,凡事已經成功一半。你回去吧!看你行事,相信你不會讓本宮失望,本宮等着看你這塊美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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