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送別霍去病後,我就搬回了紅姑處,沒有他的霍府,我住不下去,畢竟妻不妻、客不客,住在那裡面,我究竟算什麼人呢?
一府的人,眼多口雜,我懶得應付暗處的各種眼光。陳叔對我的心思倒是很體諒,一句話未多說,只吩咐一直在霍府伺候的幾個僕婦婢女並廚子加侍衛也一併跟來,浩浩蕩蕩一羣人,紅姑看得訝然而笑。
在園子裡轉悠了一圈,我愜意地展了個懶腰:“還是在自己家裡舒服。”
紅姑輕嘆一聲:“霍府呢?”
我笑道:“去病在就是家,不在就不是。”
紅姑替我撥開幾枝探到面前的樹枝:“你遇見霍將軍也不知道究竟算幸還是不幸。”
展了一個大笑臉湊到紅姑眼前,指着自己的臉讓她看:“看看!看見了沒有?這是什麼?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紅姑忙笑道:“看見了,看見了。”她瞟了眼我的肚子:“不知道這孩子將來會像誰?不過不管像誰都是個小魔頭,只要別把你們兩個的厲害都繼承了就好,否則還給不給別人活路?”
以前在霍府時,婢女們都不識字,如今有紅姑相伴,比婢女們陪伴有趣得多。讀卷書,彈段琴,下盤棋,或講一些長安城內的風俗趣事,日子過得很是安逸。言語間有時提起往日的事情,我沒什麼感覺,紅姑倒很是感慨落玉坊當年的輝煌。說起方茹,紅姑輕嘆:“我看她不是薄情的人,可現在見了我卻總是能迴避就回避,有時候迎面而過,她也當做沒有看見我。”
我笑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抱着走。李延年本就對我心中怨憤,以前和李妍關係好時還罷了,現在關係不好,方茹總不能違背整個夫家的人,和我們交好。”
紅姑趕着掩我的嘴:“我的小姑奶奶,你說話注意些,現在怎麼還叫人家名字?”
我冷哼一聲:“我叫不叫李妍的名字不會影響她對我的態度。”
以前因爲心存憐憫,對她總是一再忍讓,但她步步進逼,昔日的幾分情全淡了。可是礙於那個毒誓,我雖握着她的命脈,卻拿她無可奈何。她的命再重要,如何抵得過去病和九爺萬一?
只是我雖然恪守諾言,她對我卻總不能放心,最初還只是想逼我離開霍去病,離開長安,到了現在,估計她對我也沒什麼感情了,如果能早一日置我於死地,她早一日舒心。去病現在不在長安,我又有身孕,對她只能是躲爲上策。
人生永遠是這樣,越是想躲的事情越是躲不過。怕的就是李妍,李妍就找到門上來了。
李妍下旨召我進宮賀她的生辰。李妍再得寵,卻仍是嬪妃,不比皇后,不可能接受百官朝賀,只是宮中女眷之間的一個小宴,可越是小宴我越不放心。
紅姑道:“宴無好宴,不如進宮求皇后娘娘幫忙擋掉。”
我苦笑着搖搖頭,陳叔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否知道玉姑娘已有身孕,可皇后娘娘一直很照顧玉姑娘,如今將軍不在長安,皇后娘娘肯定也不放心讓玉姑娘一個人進宮,若能擋肯定早已經擋了,定是陛下點了頭,皇后娘娘不好再說什麼。”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形:“如今身形已顯,肯定瞞不過了,而且說不準本就是李妍得了什麼風聲,特意召我進去看一看的。醫師說懷孕頭三個月最是危險,很容易小產,如今能瞞他們這麼久,過了這幾個月的清靜日子,我也心滿意足了。”
陳叔忽地跪在地上向我磕頭:“玉姑娘,老奴求您務必照顧好自己,若真有什麼事情,爲了孩子也先忍一忍,不管多大的怨氣,一切等將軍回來再給您出。”
我哭笑不得,側開身子道:“我是孩子的娘,我比你更緊張,用不着你叮囑我。我在你心裡行事很任性冒失嗎?”
陳叔訕訕無語,我輕哼一聲,只爲着我沒有識進退知大體地去說服霍去病娶公主,我在他們眼中就成了一個行事完全不知道輕重的人。
紅姑握住我的手,笑對陳叔說:“玉兒雖然有時行事極其任性,卻不是一個完全不知道輕重緩急的人。”
我無奈地看着紅姑,她這是在誇獎我,寬慰陳叔嗎?只怕讓陳叔聽着越發沒底。我現在算是犯案累累,想得一聲贊恐怕很難。
正是盛夏,一路行來,酷熱難耐。還未到宴席處,陣陣涼風撲面而來,只聞水聲淅瀝,精神立即清爽。
李妍甚是會享受,命人架了水車,將和冰塊浸在一起的池水引向高處,從預先搭建好的竹子縫隙處落下,淅淅瀝瀝仿若下雨。宴席就設在雨幕之中,冰雨不僅將夏天的熱驅走,也平添了幾分情趣,一衆女子有隔着水簾賞花的,有和女伴嬉水的,有拿了棋盤挨着水簾下棋的,還有的把葡萄瓜果放在水簾下冰着,時不時取用,的確是舒服自在。
待字閨中的女孩看到我的身形,又看到我梳着和她們相仿的髮式,而非出嫁後的婦人髮式,不禁露了好奇,偷偷地瞄了一眼又一眼,不少夫人露了鄙夷之色,急急把自己家的女兒拽到一旁,不許她們再看我,似乎多看我一眼,那些女孩子也會未婚先孕。
有些風度好的,或礙着自家夫君不敢對我無禮的,對我點頭一笑,或匆匆打個招呼就各自避開。
我像是瘟疫,走到哪裡,哪裡的人就迅速散開消失。
我隨手從水中撈了一串葡萄出來吃,李妍看到剛纔的一幕應該挺開心。不過可真是對不住她,看到我這副樣子,她恐怕又開心不起來了。我這個人荒漠戈壁中長大的,不夠嬌嫩矜貴,這些傷不着我。
正吃得開心,忽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孤零零地立在角落裡。李妍對這個臨時背叛了她的西域舞女肯定也是深惡痛絕,卻特意請了她來,李妍想幹什麼?
我一面吃着葡萄一面朝她走去,她看見我,臉上幾許不好意思,我將葡萄遞給她:“你穿漢人的衣裙很好看。”
她向我欠身行禮:“沒想到你有身子了,日若知道了,肯定會很開心。這段時間我常聽日講你們的事情,很想能見你一面,只是我們不大方便去看你,聽日說霍將軍把你護得很周全,就是霍府的一般下人都難見到你。”
我笑瞅着她,很是感慨:“你叫他日,他讓你這樣叫他的?那我不是該叫你聲弟妹了?”
她雙頰暈紅,神態卻落落大方:“你叫我維姬就可以了。”
“好!你叫我玉兒、小玉都可以。”
瞥到她拇指上戴着的玉戒,我心下一驚,立即握住她的手細看了兩眼,這個指環是日的祖父留給他的,從小一直沒有離身,卻特意讓維姬帶它來赴宴,他是把這個流落異鄉的孤女託付給我了。我放開了她的手:“他不放心你。”
她低低道:“是今日出門前日從自己手上脫下,讓我戴上的,我本來還猜不透原因,現在……”這個一直透着幾分冷漠疏離的女子眼眶紅了起來。
我用手捶了下腰,維姬忙問:“你要坐一下嗎?”說着四處幫我尋位置,好一些的地方都已經被人佔據,剩下的幾個邊角旮旯裡的位置,卻沒有兩個人一起的。維姬笑指了指一個看着稍好一些的位置:“我們去那邊坐一下吧!我不想坐,站着說話就成。”
我向她做了個鬼臉,拉着她徑直走向風景最好的位置,正在那裡談笑聊天的女子立即沉默下來,詫異地看向我們,等我走到她們身旁站定,幾個女子忽地站起來,一臉厭惡鄙視地匆匆離開。
我笑着對維姬做了個草原上牧人比馬勝利時的手勢,輕叫一聲,整理好裙子,施施然地坐下。維姬坐到我身旁,掩着嘴直笑。
那幾位夫人這才明白我所爲何物,四處一打量後,都恨恨地瞪着我,卻又不願太過失態,只得故作大方地對我越發鄙夷,用似乎很低,卻偏偏能讓我聽到的聲音說着話:“聽聞她以前是歌舞坊的坊主呢!專做男人生意的,難怪行事如此沒有廉恥。”
我扭頭對正扇着扇子的江夫人笑了笑:“這位夫人聽聞得不夠多呀!難道不知道李夫人正是從我的歌舞坊出去的嗎?”
她的臉霎時雪白,長安城中的歌舞坊有史以來做過的最成功的男人生意就是出了個傾國傾城的娘娘,這個江夫人居然貪圖一時嘴快,忘了這件事情。
我的目光冷冷地從其餘幾個女子的臉上掃過,她們雖然不甘願卻終究低下了頭。
維姬低聲道:“她們怕你!你怎麼做到的?”
我笑搖搖頭:“她們怕的是去病,也許……還有李夫人。去病的脾氣你應該聽聞過一二了,這幾個人雖然是文官的夫人,她們的夫君並不歸去病統轄,可陛下重武輕文,她們畢竟不敢拿夫君的前程性命做賭注和我鬥氣,而我……”我冷哼一聲:“今日勢必是一場鴻門宴,反正服軟也不可能有退路,那我也不用再客氣,索性把這些小鬼嚇走了再說。”
正說着,李妍和衛皇后攜手而來,身後隨着劉徹新近冊封的尹婕妤。李妍和衛皇后兩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腹部,又
都假裝沒有看見,各自移開目光接受衆人的叩拜,反倒尹婕妤向我友善地一笑,輕聲說了句:“恭喜你。”
李妍恭敬地事事都先請示衛皇后,想看什麼歌舞,或行什麼酒令取樂,衛皇后笑着推卻了:“今日你是壽星,凡事自然是你做主,本宮也只是陪客。”
李妍和尹婕妤以及其他幾位娘娘商量後,最後以抽花籤爲令,服侍李妍的女官做了令主。席間各位夫人使出渾身解數,力求逗李妍一笑,倒也是滿堂歡樂。
席上氣氛正濃烈時,有宮人來傳旨,擡着一個檀木架,上覆着織錦繡鳳大紅緞。一座晶瑩剔透、寶光流轉的九層玉塔立在其上。如此大的整塊玉石本就稀世難得,再加上雕刻工藝,真正世間罕見的寶物。
劉徹的這份壽禮一看就是花費了不少心思,衆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望向李妍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敬畏。李妍笑吟吟地命宮人將玉塔擺置於宴席正中間,方便衆人欣賞。
走路還走得不太穩的劉髆搖搖晃晃地捧着一個大壽桃上前給母親賀壽,像個小大人一樣,很是規矩地磕頭行禮說吉祥話,本來還像模像樣,結果說到一半突然忘詞了,一面吞着口水,吮着自己大拇指,一面求助地扭頭看向後面的太子劉據,劉據低低提醒他,他卻越急越不會說,望了一圈四周笑盯着他的目光,癟癟嘴,索性撲進了哥哥懷裡,藏好自己的腦袋不讓我們看。
好一對可愛的兄弟!一直淡然看着一切的我也不禁笑了出來。衛皇后笑着搖頭,李妍面上雖笑着,眼睛裡卻透着冷,她身旁的侍女立即上前把劉髆從劉據身旁強抱走。我心中暗歎一聲,天家哪裡來的兄弟呢?即使他們想天真爛漫,他們的母親也不會允許。
籤筒落到了起先和我們起過沖突的江夫人手中,她抽了一根籤遞給令主,令主笑讀道:“芍藥籤,抽此籤者可命席上任何一人做一事。”讀完立即將籤放回了籤筒中。
衛皇后靜靜地笑看着江夫人,江夫人似乎頗爲躊躇地想了好一會兒,視線從我們面上掃過,落在維姬的臉上:“我至今難忘上次夫人在席上的示情舞姿,想請夫人爲我們再跳一次。”
維姬的身份今非昔比,雖然出身低賤,可畢竟現在已經是堂堂光祿大夫的如夫人。滿堂的歌舞伎,江夫人不點,卻偏偏點了維姬,嘲諷我們當日堂上爭霍去病的一幕,也藉此羞辱維姬。
我嘴邊噙了絲笑盯着令主,那個宮女與我對視了一會兒,眼中終是露了一絲畏懼撇過了頭。她們對我畢竟還有幾分顧忌,可對維姬……維姬的臉漲得通紅,又慢慢恢復正常,她在案下握了下我的手,姍姍立起獻舞。
衛皇后聽到江夫人點的是維姬,神色釋然,漫不經心地轉過頭和劉據說着話。李妍向我一笑,端起杯酒慢品。我心頭忽然掠過一句話,最瞭解你的是你的敵人。
維姬的舞姿曼妙動人,奈何滿席的人或驚詫、或嘲弄、或鄙視、或不敢惹事低着頭只顧着吃東西,根本沒有人真正在看,反倒被乳母抱在懷中的劉髆看得極是專注,精彩處拍着小手咯咯笑,掙扎着要下地,乳母無奈只得放了他下地,讓他立在一旁觀看。
維姬隨着舞曲旋轉着身子,我看到兩三顆滾圓的珠子不知道從哪裡滾出,“小心”二字還未出口,維姬已經踩到珠子上,身子向後摔倒,她的手下意識地去扶東西,匆忙中拽住了託着玉塔的紅綢,身子摔倒在地上的瞬間,那座晶瑩剔透的稀世珍寶也被砸成了數截。
原本立在一旁看舞的劉髆看到維姬要摔倒,搖搖晃晃地想去扶她,幸虧一旁坐着的女子手快,拽回了劉髆,可即使這樣,濺起的玉片從劉髆胳膊上劃過,不大一會兒,已流了一手的鮮血。嚇得宮女乳母全亂了套,扯着嗓子喊“太醫”。
李妍低頭查看劉髆的傷勢,待擦乾淨血後,發現只是割了兩條口子,她眼中的驚懼淡去,面上卻越發顯得倉皇,眼中珠淚盈盈,厲聲喝罵着乳母宮女。
我憋着的一口氣現在才緩緩吐出,幸虧、幸虧沒有大事,可即使這樣……打碎皇帝賞賜給娘娘的玉塔已是重罪,此時又傷了皇子,更是罪加一等,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我心中咯噔一下,扭頭看向維姬,一堂慌亂中,她反倒只是靜靜跪在地上,雖然臉孔煞白,神色卻十分平靜坦然。她脫下拇指上的玉指環,迅速塞到我手中,低低道:“維姬無福,麻煩你轉告日,淪落異鄉,能遇見他已是此生之幸,不必再掛念我。”
李妍看了一眼維姬,抱着劉髆,望着地上的玉塔碎片對衛皇后道:“一切聽憑皇后娘娘處置。”
維姬背叛了李妍,李妍肯定想讓她死。今日的事情明面上全都是維姬的錯,而且兩件都是重罪,衛皇后犯不着爲了維護一個與己無關的西域舞女而與李妍起衝突。
衛皇后看都沒有看維姬一眼,淡淡道:“一切按照宮中規矩辦,誤傷了皇子先受杖刑一百,雖然是後宮的事情,但玉塔之事本宮覺得還是應該由陛下處置。”
李妍點點頭。
杖刑一百!光這個罪名,維姬已經是非死不可,還需要什麼後面的?李妍哄着劉髆,眼睛卻是挑釁地盯着我。立在衛皇后身後的雲姨朝我搖頭,衛皇后看向我時,帶着勸誡的眼光掃向我的腹部。
我手中緊緊拽着日的指環,拽得手都疼。爲了孩子我應該忍、應該忍……日給維姬這個指環時,他絕對想不到我已有身孕,我還需要照顧一個脆弱的小人兒,事後他應該會體諒我的處境。而且今日偏偏如此倒黴,連李妍自己都肯定沒有想到她的陷阱能發展得如此完美,會把皇子牽扯進來,傷得雖輕,罪名卻是天大。
維姬被宮人向外拖去,她閉上了眼睛,一臉平靜。
我一面不停地找着各種理由讓自己忍,可一面又在不停地問自己,如果我今日讓維姬死去,我以後能活得心安嗎?如果我爲了自己可以隨時犧牲掉別人的生命,我和越變越陰狠的李妍又有什麼區別?我當年恨伊稚斜背叛朋友,難道我這不是另外一種背叛?
我驀地叫道:“等一下!”
衛皇后滿是無奈地瞪了我一眼,裝作沒有聽到,李妍卻是得意地笑了,微朝我點點頭:金玉,你沒有讓我失望,歡迎進入陷阱。
我跪倒在衛皇后和李妍面前:“維姬雖然有錯,卻不是罪魁禍首。”我攤開手掌,一顆碧玉珠子躺在掌心。
當時一團混亂中,我只搶着撿到一顆珠子,這個物證實在太單薄,單薄到似乎只是把我拖下了泥塘,卻不能讓任何人浮起:“當時維姬跳舞時,民女看到有幾顆這樣的珠子滾到她的腳下,她因此而摔倒。”
李妍瞟了眼珠子沒有說話,她的宮女道:“皇子和公主們常拿着這種玉珠子彈着玩,難道你的意思是說……”她猛地掩住嘴,跪下磕頭:“奴婢萬死。”
李妍扇了她一耳光,喝罵道:“賤婢,什麼話都敢亂說!”李妍看向周圍的人:“除了金玉,還有誰看見這種珠子滾到維姬腳下了?”
所有人都拼命搖頭。
李妍一言不發地看向衛皇后,此時已經不是殺一個維姬就可以了事了,一個碧玉珠子把流言導向了在場的皇子和公主,誰有可能會心懷嫉恨想打碎父皇賞賜給李夫人的玉塔?還傷了幼弟?
衛皇后的脣邊帶了絲冷笑:“徹查到底,先把維姬帶下去關着。”李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衛皇后,衛皇后保持着脣邊的那絲笑,繼續道:“把金玉也帶下去看管好。”
——·——·——
“咣噹”一聲,獄卒鎖上了牢門。
維姬眼中淚花滾滾:“小玉,你何必把自己捲進來呢?”
我拿起她的手,把玉指環給她戴上:“既然是日親手交給你的,即使要還給日,也該你親手還給他。”
維姬剛纔赴死時面容平靜,此時反倒眼淚簌簌直落,我替她把眼淚擦去,四處打量了下牢房:“比我想象得好一點兒。”
維姬立即站起,把地上鋪着的稻草往一起攏,堆了厚厚一高垛,要我坐上去:“牢裡終年不見陽光,地氣太陰毒。”
我摸着自己的腹部,心中暗道:對不起,你爹爹走了未久,我就把你照顧到牢獄裡來了。我一直把李妍看做衛氏的敵人,並沒有真正把她當做我的敵人,可今天起,我們之間再沒有任何情分。她竟然一個陷阱套一個陷阱,這個陷阱的盡頭到底指向何方?李妍想靠此來傷害劉據和衛皇后,出手未免太輕了,她究竟想做什麼?我此時一點兒都看不清楚。
兩天過去,沒有任何動靜。估摸着陳叔和紅姑她們早已亂套,也肯定想過辦法來看我,卻一直沒有出現,事情看來很嚴重。
我們的飯菜已經好過其他犯人很多,但和我日常食用一比,和豬食也差不多,我並不是挑嘴的人,什麼都能吃,可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卻被我們養得有些嬌貴,自懷孕後一直貪吃的我變得吃不下東西。
維姬把她的飯菜中看着好一些的全都揀給我,只給我吃兩份飯菜中最好的一部
分,我也不和她客氣,但即使這樣,我仍舊沒有胃口。強迫自己多吃幾口,一轉眼又立即吐出來,維姬急得眼淚汪汪。
我滿腹擔心和無奈,卻不願維姬太過自責,強笑着自嘲:“不知道像誰,我和去病都不是挑食的人,卻養了這麼挑嘴的一個孩子,以後要好好教導他一番。”
整座牢房只有柵欄前的一小塊地方在太陽正中午時有幾縷陽光通過一方窄窄的石窗斜斜曬進來,光柱中,萬千微塵飛舞,看久了人變得幾分恍惚,不知道微塵是我,我是微塵,或大千世界本一微塵?
一雙薄靴,一襲合身熨帖的月白袍,陽光自他身後灑下,爲他周身染上一層淡薄如金的光暈,令他看上去仿似幾欲隨風化去的虛幻,可那個暖若朝陽的笑卻真實得直觸心底。在這個幽暗陰冷又骯髒的牢房中,他的出現讓一切都變得明媚溫暖。我難以置信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他依舊站在陽光中。
九爺細細打量着我,仿若隔別三世,眼中藏着擔心恐懼。他向我伸手,雖一言未發,我卻就是知道他想要替我把脈,他要立即確定我一切安好才能放心,默默地把手腕遞給他。一會兒後,他面色稍霽,我想收回手,他卻一轉手握住了我,力氣大得我手腕生生疼起來。
他仍舊笑着,眉梢眼角卻帶着幾分憔悴,看來竟比我這個待在牢獄中的人更受煎熬。我心中滋味莫辨,說不清楚是幸福還是痛苦,半晌後方擠出一句:“我沒有受什麼苦。”
他緩緩放開我的手:“陳夫人不許任何人通知霍將軍,你要我設法通知他嗎?”
我搖搖頭:“戰場上容不得分心,此次戰役是對匈奴單于的決戰,這是他自小的夢想,如果他不能盡全力打這場仗,會成爲他生命中永遠的遺憾。何況我不過是在牢中住幾日,沒什麼大礙。對了,你怎麼能在這裡?”
他淡淡一笑:“陛下畢竟也是我的舅父,這個人情又不算大。”
他說得很是輕巧,可其中的艱險卻是不想也知,只是不知道他爲此究竟作了什麼犧牲,又對劉徹承諾了什麼。以他的性格,什麼苦楚都是獨自一肩挑,我即使問也問不出什麼來,索性裝作相信了他的話,讓他一片苦心不要白費。
“玉兒,究竟怎麼回事,細細和我講一遍,我纔好想對策。”
我靜靜想了一會兒,把事情娓娓道來,我和匈奴的關係,和日的情誼,以及李妍已經猜測到我和日關係匪淺,所以利用維姬不露痕跡地把我收進了網中。
九爺聽完後,蹙着眉頭:“你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朝中的人都知道霍將軍和衛將軍雖然是親戚,可關係十分緊張,甚至在陛下的有意偏袒下,霍將軍手下的人在軍中常擠對打壓衛將軍的門生。如果李夫人只是爲了太子位置和衛氏有矛盾,她不應該開罪霍將軍,反而應該利用霍將軍和衛將軍的矛盾,儘量拉攏霍將軍,她怎麼會一再對付你?這次雖然牽涉到皇子公主,但她顯然更想要你……”九爺十分不願意把我和那個不吉利的字眼連在一起,話說了一半未再繼續。
我笑向他作了一揖:“真是什麼都不能瞞過你。”語氣輕快,希望能緩和一下凝重的氣氛,卻沒有成功,九爺依舊皺眉看着我。
我只能老實地招供:“我和李妍的確還有些私怨,但我發過毒誓,不能說,其實她對我恨意如此強烈,也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九爺頷了下首,沒有繼續追問,想了一瞬道:“最關鍵的就是珠子是誰滾出來的,或者說關鍵是要找一個掉落珠子的人。江夫人雖然是事情的起端,但她不過是個糊塗人,估計什麼都不知道,反倒是那個行令的宮女值得一問。”
“我也是如此想的,當時看到她迅速把籤扔回籤筒中,我就有些懷疑那個令根本就是她自說自話,不過李妍能讓她做這樣的事情,肯定絕對相信她,她又在李妍的庇護下,很難問出什麼。”
九爺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不同於往日的笑意,而是透着寒意:“何必問她,只消讓李夫人選擇犧牲她就夠了。”
我想了一瞬,明白是明白,卻不知道九爺要怎麼做才能讓李妍作如此的退讓和妥協。外面隱隱傳來幾聲鐵器相撞的聲音,九爺眼中滿是不捨:“我要走了,你再忍耐兩三天。”
自九爺進來後,維姬就躲到了角落裡,但一直時不時地看一眼九爺。此時聽到九爺要走,她忽地上前對着九爺磕了三個頭,九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卻顧不上多問,只是極客氣地回了她一禮:“拜託夫人照顧一下玉兒。”維姬匆匆避開九爺的禮,帶着惶恐重重點了下頭。
九爺的離開帶走了牢房中唯一的陽光,不過他已經在我的心上留下了陽光。
維姬有些怔怔愣愣,我看着她問:“你認識九爺?”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見過他。沒有幾個人見過他,可我們都想象着他肯定是一個心像天那麼大的人,所以我們西域人都尊敬地稱呼他‘釋難天’。西域比中原乾旱,很多藥草都不生長,漢人總喜歡用高價把藥草賣給我們,可釋難天不僅把藥草店開得遍及西域,價格和漢朝一樣,而且每到疫病流行,或我們無故被捲進匈奴和漢朝的戰爭時,他的藥草都是免費提供給無家可歸的人。我還沒有被挑中做舞伎時,曾見過他在街頭給一個病重的小乞丐治病,那天他也穿了一身白衣,素雅乾淨得像神山托木爾峰頂上的雪,而那個小乞丐的身上流着烏黑髮臭的膿血,可他把那個孩子抱在懷裡,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唯恐弄疼那個孩子,彷彿抱着的是一塊珍寶。後來在龜茲的王宮裡,我再次看到了他,當時小王子剛試用完一把威力很強的弩弓,興奮地上前想要擁抱他,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尊貴禮節,他卻絲毫沒有動容,雖然他微笑着,可我能感覺到他心中的冷淡和拒絕。我無意中聽到他們的兩三句對話,又想起當年所見,才猜測到他就是傳聞中的釋難天。天下除了他,還有誰的心能如此?他雖然身有殘疾,可他的音容會讓你覺得他比所有人更高貴。我每次見他時,他都笑着,可我總覺得他似乎揹負着很多東西,他的微笑下藏着很多疲憊,所以我一直想,最大的尊敬大概就是不要打擾他。他在王宮中住了三天,我只是在遠處看了他三天,我每日都會向神祈求,祝福他有一日能像普通人一般。沒有想到,今天竟然又見到他了,而且又是一個最想不到的地方。”維姬微彎着脣角,似乎在笑,可又帶着傷心:“能見到這樣的釋難天真好,他會怒、會生氣,也會因爲放心而真心地笑,他不是那個寂寞孤獨的神,可他……卻在……傷心。”
我默默地扭過頭,不知道視線落在了何處,看到了什麼,只想避開維姬帶着質問和她自己都未必明白的請求。釋難天,他釋着別人的難,可他的難該由誰釋呢?
自九爺來過後,我和維姬的生活改善不少,每日的飯菜可口了許多,甚至晚飯後,還會送一大罐牛乳給我們。
因爲我依舊很挑嘴,不喜歡吃的一口也不能吃,一吃就吐,所以維姬總把我能吃的、愛吃的都揀給我,兩人如此分配,我這兩日也基本吃飽。
黑暗中,維姬輕聲說:“明天我們就能出去了。”
我“嗯”了一聲。維姬對九爺極度信賴,她根本不理會整件事情的微妙複雜,她只相信着九爺說過讓我再忍耐兩三天。
半夜時分,我一頭冷汗地從睡眠中疼醒,想喊維姬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全身一時寒一時熱,只是不停地打哆嗦,一絲力氣也提不上。
幸虧維姬睡得淺,我打着戰的身子驚動了她。她一看到我的樣子,嚇得眼淚立即掉出來,衝着外面大喊着叫人。
我看到她的反應心裡驀地冷了半截,維姬是一個行事冷靜沉着的人,她竟然失態至此,我現在的樣子恐怕已是半隻腳在鬼門關外徘徊。
維姬叫了半晌都沒有人理會,她匆匆把外衣脫下來罩在我的身上,我身子疼得像要碎裂成一段段,只恨不得立即灰飛煙滅,方能躲開這如地獄酷刑一般的疼痛,意識漸漸墜向黑暗。
不行,我不能睡去!睡着了也許再沒有痛苦,可有人會傷心,我答應過去病會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心中一震,拼着最後的一點兒清醒,用力咬在了自己的舌頭上,口中血腥瀰漫,人卻清醒不少。
疼痛來得莫名其妙,不像是病,倒更像是毒。說不出來話,只能用眼睛示意維姬,維姬倒真是冰雪聰明,看到我看陶罐立即把罐子捧來,扶着我把牛乳灌下去。口中的血混着牛乳咽入肚子,胃裡翻江倒海般地噁心,我還是逼着自己不停地喝,因爲每喝一口,也許我活下去的機會就多一分。
維姬抱着我只是哭:“小玉,要死也該我先死,是我背叛了娘娘,打碎了玉塔,爲什麼我沒事情……”她驀地明白過來,臉上全是害怕和悔恨:“我們交換了飯菜,你一個人中了兩個人的毒。”
我已是滿口的血,卻再咬破舌頭也維持不了自己的清醒,在維姬的淚水和哭求聲中,意識漸漸沉入了漆黑的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