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輕快一如沙漠中的夜風,瞬間已是千里,不過是一次受傷後的休息,草原上的草兒已經枯萎了三次,胡楊林的葉子黃了三次。三年多時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隨着狼羣,從漠北流浪到漠南,又從漠南迴到漠北。打鬧嬉戲中,我似乎從未離開過狼羣,與阿爹在一起的六年似乎已湮沒在黃沙下,可惜……只是似乎。
沉沉黑夜,萬籟俱寂,篝火旁,我和狼兄一坐一臥,他已酣睡,我卻無半絲睡意。白日,我再次看到了匈奴軍隊——三年中的第一次。措手不及間,隆隆馬蹄聲驚醒了塵封多年的過去。
九年前,西域,沙漠。
一個人躺在黃沙上。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也盯着我。有蜥蜴從他臉上爬過,他一動不動,我好奇地用爪子輕拍了拍他的臉頰,他依舊沒有動,但微不可見地扯了下嘴角,好像在笑。
我從太陽正中研究到太陽西落,終於明白他爲什麼躺着不動,他快要渴死了!
直到現在,我依舊不明白爲什麼要救他。爲什麼把自己很費力、很費力捉住的小懸羊給了他?爲什麼莫名其妙地給自己找了個阿爹?難道只因爲他的眼睛裡有一些我似乎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覺?
飲過鮮血、恢復體力的他,做了據說人常做的事情——恩將仇報。他用繩子套住了我,把我帶離了狼羣生活的戈壁荒漠,帶進了人羣居住的帳篷。
他喝了小懸羊的鮮血,可是他卻不准我再飲鮮血、吃生肉。他強迫我學他直立行走,強迫我學他說話,還非要我叫他“阿爹”,爲此我沒少和他打架,他卻無所畏懼,每一次打架都是我落荒而逃,他又把我捉回去。
折磨、苦難、煎熬,我不明白他爲什麼要如此對我,他爲什麼非要我做人?做狼不好嗎?他和我說,我本就是人,不是狼,所以只能做人。
當我開始學寫字時,我想明白了幾分自己的身世:我是一個被人拋棄或者遺失的孩子,狼羣收養了我,把我變成了小狼,可他又要把我變回人。
“不梳了!”我大叫着扔掉梳子,四處尋東西出氣。折騰得我胳膊都酸了,居然還沒有編好一條辮子,本來興沖沖地想在湖邊看自己梳好辮子的美麗樣子,卻不料越梳越亂,現在只有一肚子氣。
天高雲淡,風和日麗,只有一頭半大不小的牛在湖邊飲水。我鼓着腮幫子看了會兒黑牛,偷偷跑到它身後,照它屁股上飛起一腳,想把它趕進湖中。牛“哞”地叫了一聲,身子紋絲不動。我不甘心地又跳起給了它一腳,它尾巴一甩,扭身瞪着我。我忽然明白事情有點兒不妙,找錯出氣對象了。應該欺軟不欺硬,這頭牛是塊石頭,我纔是那個蛋。
我決定先發制牛,弓着腰猛然發出了一聲狼嘯,希望能憑藉狼的威勢把它嚇跑。往常我如此做時,聽到的馬兒羊兒莫不腿軟奔逃,可它居然是“哞”的一聲長叫,把角對準了我。在它噴着熱氣、刨蹄子的剎那,我一個回身,“嗷嗷”慘叫着開始奔跑。我終於明白爲什麼罵固執蠢笨的人時會用“牛脾氣”了。
狼和牛究竟誰跑得快?我邊“啊啊”叫着,邊琢磨着這個問題,等我屁股堪堪從牛角上滑過時,我摸着發疼的屁股,再沒有空胡思亂想,專心地爲保命而跑。
左面,急轉彎,右面,再急轉彎,左面……
“牛大哥,我錯了,你別追我了,我再不敢踢你了,我以後只欺負羊。”我已經累得快要撲倒在地上,這頭牛卻蹄音不變,嘚嘚狂奔着想要我的命。
“臭牛,我警告你,別看現在就我一隻狼,我可是有很多同伴的,等我找到同伴,我們會吃了你的。”蹄音不變,威脅沒有奏效,我只能哭喪着臉繼續跑。
我大喘着氣,斷斷續續地道:“你傷……了我,我……我……我阿爹會把你煮着吃了的,別再追……追……我了。”
話剛說完,似乎真起了作用,遠處並肩而行的兩個人,有一個正是阿爹。我大叫着奔過去,阿爹大概第一次看我對他如此熱情,隔着老遠就大張雙臂撲向他懷中,腦子一熱,竟然不辨原因,只趕着走了幾步,半屈着身子抱我,等他留意到我身後的牛時,急着想閃避卻有些遲了。這時,阿爹身旁的男子一個箭步攔在他身前,面對牛而站。
我大瞪着雙眼,看着牛直直衝向他,眼看着牛角就要觸碰到他,電光石火間,他雙手同出,握住了牛的兩隻角,黑牛憤怒地用力向前抵,蹄子踏得地上草碎塵飛,他卻紋絲不動。我看得目瞪口呆,腦子裡唯一冒出的話是:他如果是狼,肯定是我們的狼王。
阿爹抱着我避開幾步,笑讚道:“常聞人贊王爺是匈奴中的第一勇士,果然名不虛傳。”那個少年側頭笑道:“一點兒蠻力而已,所能降伏的不過是一頭小蠻牛,哪裡能和先生的學識比?”
阿爹看我掙扎着要下地,放了我下去:“我所懂的不過是書上的死道理,王爺早已經從世事中領會。”
我走到少年身旁,照着牛腿就是一腳:“讓你追我!還追不追?追不追?踢你兩腳,竟然敢追得我差點兒跑死。”
本來已經被少年馴服了幾分的牛忽然蠻勁又起,搖頭擺尾地掙扎着。阿爹一把拽回我,對少年抱歉地說:“這是小女,性格有些刁蠻,給王爺添麻煩了,快些給王爺行禮。”
我立着未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彼時的我還不懂如何欣賞人的美醜,可那樣的英俊卻是一眼就深入人心的。我癡看了他半晌,叫道:“你長得真好看,你是匈奴人中最好看的男人嗎?不過於單也很好看,不知道等他長得和你一樣高時,有沒有你好看。”
他輕咳兩聲,欲笑未笑地看了阿爹一眼,扭轉頭專心馴服小牛。阿爹面色尷尬地捂住我的嘴巴:“王爺見諒,都是臣管教不當。”
黑牛戾氣漸消,他謹慎地鬆開手,放黑牛離去。轉身看見阿爹一手捂着我嘴,一手反扭着我的兩隻胳膊,而我正對阿爹又踢又踹。
他頗爲同情地看着阿爹道:“這可比馴服一頭蠻牛要費心血。”
把我和蠻牛比?我百忙之中還是抽空瞪了他一眼。他微怔一下,搖頭笑起來,對阿爹道:“太傅既然有事纏身,本王就先行一步。”
他一走,阿爹把我夾在胳膊下,強行帶回帳篷中。我看到過草原上的牧民用鞭子抽打不聽話的兒女,阿爹是否也會如此?正準備和阿爹大打一架時,阿爹卻只是拿了梳子出來,命我坐好。
“披頭散髮!左谷蠡王爺不一定是匈奴長得最好看的男人,但你一定是草原上最醜的女人。”
我立即安靜下來,一把拽過銅鏡,仔細打量着自己:“比前一日我們看到的那個牙齒全掉光的老婆婆還醜嗎?”
“嗯。”
“比那個胖得路都快走不動的大媽還醜嗎?”
“嗯。”
我撅嘴看着鏡中的自己,頭髮亂蓬蓬的,中間還夾着幾根青草,鼻尖和臉頰上還染着幾點黑泥,說多狼狽有多狼狽,唯獨一雙眼睛光華閃動。
阿爹替我把臉擦乾淨,細心地把草揀去,用梳子一點點把亂髮理順:“我們編兩根辮子,我先編一根,你自己學着編另一根,等編好了辮子,你肯定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小姑娘。”阿爹一面替我編辮子,一面笑說……
篝火中的枯枝爆開,飛起幾點火星,驚醒了我的回憶,身旁的狼兄慵懶地撐了一個懶腰後又趴回地上。我拍拍狼兄的背,思緒又滑回過去。
那年我七歲或者八歲,剛到阿爹身邊一年。那日我第一次自己編好辮子,也第一次見到伊稚斜——阿爹的好友,太子於單的小王叔,軍臣單于的幼弟,匈奴的左谷蠡王。因爲他經常來找阿爹,我們熟稔起來,他只要出去打獵都會帶上我。
帳篷內。
“玉謹,如果還不能背出《國策》,即使頭髮全揪光,今晚也不許你參加晚宴。”討厭的阿爹低着頭寫字,頭未擡地說。
我想起伊稚斜曾說過,我的頭髮像剛剪過羊毛的羊,怏怏地放棄了揪頭髮,盯着面前的竹簡,開始啃手指:“爲什麼你不教於單呢?於單纔是你的學生,或者你可以讓伊稚斜去背,他肯定樂意,他最喜歡讀漢人的書,我只喜歡隨伊稚斜去打獵。”話剛說完就看見阿爹銳利的眼睛緊緊盯着我,我不服氣地說:“於單沒有讓我叫他太子,伊稚斜也說我可以不用叫他王爺。他們既然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我爲什麼不可以?”
阿爹似乎輕嘆了口氣,走到我面前,蹲下道:“因爲這是人世間的規矩,他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但是你必須對他們用敬稱。在狼羣中,沒有經驗的小狼是否也會對成年狼尊敬?不說身份,就是隻提年齡,估計於單太子比你大四五歲,左谷蠡王爺比你大了七八歲,你應該尊敬他們。”
我想了會兒,覺得阿爹說得有些許道理,點點頭:“那好吧!下次我會叫於單太子,也會叫伊稚斜左谷蠡王爺。不過今天晚上我要吃烤羊肉,要參加晚宴,我不要背《國策》。於單纔是你的學生,你讓他去背。”
阿爹把我的手從嘴裡拽出來,拿了帕子替我擦手:“都快十歲的人,怎麼還長不大?左谷蠡王爺在你這個年齡都上過戰場了。”
我昂着頭,得意地哼了一聲:“我們追兔子時,他可比不過我。”忽地想起我和伊稚斜的約定,忙後悔地掩住嘴,悶着聲音說:“我答應過王爺不告訴別人,否則他以後就不帶我出去玩了,你千萬別讓他知道。”
阿爹含笑問:“《國策》?”
我懊惱地大力擂打着桌子,瞪着阿爹道:“小人,你就是書中的小人,我現在就背。”
單于派人來叫阿爹,雖然他臨出門前一再叮囑我好好背書,可是我知道,他更知道,他所說的話註定全是耳旁刮過的風。阿爹無奈地看了我一會兒,搖頭離去。他剛一出門,我立即快樂地跳出屋子,找樂子去!
僻靜的山坡上,伊稚斜靜靜地躺在草叢中,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旁,剛欲嚇他一跳,沒想到他猛然起身捉住了我,反倒嚇我一跳。我哈哈笑着,摟住了他的脖子:“伊……王爺,你怎麼在這裡?”
伊稚斜摟着我坐到他腿上:“又被你阿爹訓話了?和他說了幾百遍,我們匈奴人不在乎這些,他卻總是謹慎多禮。”
我吐吐舌頭,笑問:“我聽說你要娶王妃了,今天的晚宴就是特意爲你舉行的。”
“是要娶王妃了。”
我看了看他的臉色:“你不開心嗎?王妃不好看嗎?聽於單說是大將軍的獨女,好多人都想娶她呢!要不是於單年紀小,單于肯定想讓她嫁給於單。”
他笑道:“傻玉謹,好看不是一切。我沒有不開心,只是也沒什麼值得特別開心。”
我笑說:“阿爹說,夫和妻是要相對一輩子的人,相對一輩子就是天天要看,那怎麼能不好看呢?等我找夫君時,我要找一個最好看的人,嗯……”我打量着他棱角分明的臉,猶豫着說:“至少不能比你差。”
伊稚斜大笑着颳了我的臉兩下:“你多大?這麼急着想扔掉你阿爹?”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悶悶地問:“是不是你和於單都知道自己多大?”他輕點下頭。我嘆了口氣說:“可是我不知道呢!阿爹也不知道我究竟多大,只說我現在大概九歲或者十歲,以後別人問我多大時,我都回答不上來。”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這是天下最好的事情,你居然會不高興?你想想,別人問我們年齡時,我們都只能老老實實說,我們都只有一個選擇,你卻可以自己選,難道不好嗎?”
我的眼睛亮起來,興奮地說:“是呀!是呀!我可以自己決定幾歲呢!那我應該是九歲還是十歲呢?嗯……我要十歲,可以讓目達朵叫我姐姐。”
他笑着拍了我腦袋一下,看向遠方。我拽了拽他的胳膊:“我們去捉兔子吧!”他沒有如往日一般爽快地答應我,而是眺望着東南方,默默出神。我伸着脖子使勁地看向遠處,只有牛羊,還有偶爾滑過天際的鷹,沒什麼和往常不一樣:“你在看什麼?”
伊稚斜不答反問:“往東南走有什麼?”
我皺着眉頭想了會兒:“會遇到牛羊,然後有山,有草原,還有沙漠戈壁,再繼續走就能回到漢朝,阿爹的故鄉,聽說那裡非常美。”
伊稚斜眼中閃過一絲驚疑:“是你阿爹給你講的嗎?”
我點點頭。他嘴角微翹,笑意有些冷:“我們的草原、湖泊、山川也很美。”
我贊同地點頭,大聲道:“我們的焉支山最美,我們的祁連山最富饒。”
伊稚斜笑道:“說得好。一直往東南方走就是漢朝,漢朝沒什麼大不了,可是現在漢朝的皇帝很是不一般。”
“他比你長得好看?”我好奇地看向東南方。
“可恨生晚了許多年,竟只能看着漢朝的逐漸強大。一個衛青已經讓我們很頭疼,如果將來再出幾個大將,以現在漢朝皇帝的脾性,我們只怕遲早要爲我們的焉支山和祁連山而戰,到時我們就不能坐在這裡看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了。可恨部族中人被漢朝的繁華富足和漢朝皇帝的厚待吸引,亡族之禍就在眼前,卻還一心親漢。”他雙眼盯着前方,似淡漠似痛心地緩緩而說。
我看看遠處,再看看他,下意識地又把手伸到了嘴裡,一面啃手指,一面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他。他輕輕摸過我的眼睛,手指在我脣上印了一下,搖頭笑起來:“希望再過幾年,你能聽懂我的話,也仍舊願意坐在我身旁聽我說話。”
他拽出我的手,用自己的袖子把我的手擦乾淨,拖我站起:“我要回去了,今日的晚宴是爲我舉行,總要打扮一下,雖是做樣子,可是這個樣子不做,不高興的人卻會不少。你呢?”
我環顧了四周一圈,有些無聊地說:“我去找於單,下午有騎射比賽,我去看熱鬧,只希望別撞上阿爹。”
草原,晚宴。
本來氣氛輕鬆愉悅,卻因爲我陷入死寂。
我雙手捧着裝着羊頭的托盤,跪在伊稚斜面前,困惑地看看強笑着的單于,看看臉帶無奈的阿爹,再看看氣鼓鼓的於單,最後望向了伊稚斜。他眉頭微鎖了一瞬,慢慢展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中卻似乎帶着暖意,讓我在衆人的各色眼光下發顫的手慢慢平復下來。
伊稚斜起身向單于行禮:“我們的王,玉謹沒有看過單于雄鷹般的身姿,竟然見了大雁當蒼鷹。臣弟想,今日所有在場的人心中的英雄肯定是於單太子,太子下午百發百中,馬上功夫更是不一般,日後定是草原上的又一隻頭狼。”他俯身從我手中取過托盤時,快速地朝我笑眨了下眼睛,轉身走到於單面前,屈了一條腿跪在於單面前,低下頭,將羊頭雙手奉上。
衆人轟然笑着鼓掌歡呼,紛紛誇讚於單大有單于年輕時的風範,各自上前給於單敬酒。
於單站在跪在地上的伊稚斜面前,取過奴役奉上的銀刀,在托盤中割下羊頭頂上的一塊肉,丟進了嘴中,從頭至尾,伊稚斜一直身姿謙卑、紋絲不動地跪着。
單于嘴角終於露出了滿意的一絲笑,舉着酒杯上前扶伊稚斜起身,伊稚斜笑着與單于共飲了一杯酒。
我大概是場中唯一沒有笑的人,難受地靠在阿爹身旁看着眼前我似懂非懂的一幕。如果不是我的魯莽衝動,伊稚斜不用在這麼多人面前彎下他的膝蓋,低下他的頭,跪年齡比他小、輩分比他低、個子沒他高的於單。
阿爹笑着拍了拍我的臉頰,小聲道:“乖女兒,別哭喪着臉,笑一笑。有懊惱的工夫,不如審視一下所犯的錯誤,杜絕以後再犯。用心琢磨一下你做錯了什麼,再琢磨一下王爺爲何要這麼做。揹着《國策》的權謀術,卻還做出這樣的舉動,看來我真是教女失敗,我也要審視一下自己了。”
晚宴之後,我就被阿爹禁足了,他要我好好反思。
我不會騎馬,不能去遠處玩。能不理會阿爹的約束,願意帶我出去玩的兩個人,一個因爲我闖了禍,不敢去見他,一個卻生了我的氣,不來見我,我只能一個人在營地附近晃悠。
轉到湖邊時,看到於單在湖邊飲馬,我鼻子裡哼了一聲,自顧到湖另一邊玩水。於單瞪了我半晌,我只裝作沒看見。於單叫:“你不會游水,別離湖那麼近,小心掉進去。”
我往前又走了兩三步,小心地試探着水可深,能不能繼續走。於單衝了過來,揪着我的衣領子,把我拽離了湖邊。我怒道:“你自己不會游水,膽子小,我可不怕。”
於單氣笑道:“明明該我生氣,你倒是脾氣大得不得了。”
想起當日的事情,我心裡也確有幾分不好意思。於單選我去敬獻羊頭,我沒有奉給單于,卻奉給伊稚斜。結果既開罪了單于,又給伊稚斜惹了麻煩。我低着頭,沒有說話。
於單笑拉起我的手道:“如果不生氣了,我們找個地方玩去。”
我抿着脣笑着點點頭,兩人手拉着手飛跑起來。我迎着風,大聲說:“你爲什麼不喜歡伊稚斜呢?要不然,我們可以一起去捉兔子。”
於單冷笑着說:“只要他不想吃羊頭,我自然可以和他一起玩。”
我剛想說伊稚斜當然可以不要吃羊頭肉,忽然想起了狼羣捕獲獵物後,都是讓狼王吃第一口,羊頭是不是也只有人的王才能吃呢?伊稚斜真的不想吃羊頭頂的那片肉嗎?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被我吞了回去……
那一年,我十歲。因爲一個羊頭,開始第一次認真思索阿爹每日叫我背誦的文章,也第一次審視單于、伊稚斜和於單,開始約略明白他們雖然是最親的親人,可是他們也很有可能成爲漢人書中描寫的骨肉相殘的敵人。
我心事重重地走到帳篷旁,耳邊響起於單說的話,遲疑着沒有進去。
伊稚斜的王妃梳好頭後,側頭笑問伊稚斜:“王爺,這個髮髻是跟閼氏新學,我梳得可好?”
正在看書的伊稚斜擡頭沒有表情地看着王妃的髮髻,王妃臉上的笑容漸褪,正忐忑不安間,伊稚斜隨手摺了一朵擺在案頭的花,起身走到王妃身旁,把花簪在她的發側,手搭在王妃肩頭,含笑道:“如此纔不辜負你的嬌顏。”王妃臉頰暈紅,擡頭笑瞅了伊稚斜一眼,身子軟軟地靠在了伊稚斜身上。
我皺着眉頭舒了口氣,轉身就走,身後傳來嬌斥聲:“誰在外面偷看?”
伊稚斜揚聲道:“玉謹,進來。”
我在帳篷外站了一會兒,扯扯自己的臉頰,逼自己擠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後才走進帳篷,向王妃行禮。伊稚斜眼中掠過一絲驚詫,隨即只是淺笑着看我和王妃一問一答。
王妃笑問:“王爺怎麼知道是玉謹在外面呢?”
“就她在各個帳篷間自出自入慣了,士兵見了她也不多管。除了她,還有誰能悄無聲息地在外偷看?”伊稚斜走到案前坐下,又拿起了竹冊。
王妃站起道:“玉謹,陪我去見閼氏吧!她是漢人,會很多有趣的玩意兒,我們學着玩去,給你梳個好看的髮髻,好不好?”
我笑搖搖頭:“那些髮髻要手很巧、很聰明的人才能學會,我太笨了,學不會,我只喜歡追兔子。”
王妃笑起來,彎身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好一張乖嘴,怎麼先前聽人都說你脾氣刁蠻呢?我卻是越看越喜。你既不去,我只好自己去了,不過王爺今日恐怕也沒時間陪你騎馬打獵呢!”
王妃向伊稚斜微欠了下身子,掀簾而去。我這才舉起衣袖用力擦王妃剛纔親過的地方,伊稚斜看着我,用手遙遙地點點我,搖頭而笑。我輕嘆口氣,轉身要走,伊稚斜起身道:“等等我。”我扭頭看向他,他快走了幾步,牽起我的手:“出去走走的時間還有。”
他拖着我沿着山坡,直向高處行去:“好長一段日子沒見你,去見你阿爹時也不見你的蹤影,你和於單和好了?”我剛點了下頭,又立即搖搖頭。
“你們又吵架了?你要肯把剛纔那假模假式的工夫花上一點兒對於單,肯定能把於單哄得開開心心。”伊稚斜打趣地說。
自從大婚後,你對王妃的寵愛整個草原都知道,我因爲不想讓你爲難,所以刻意討好王妃,可你又是爲何?難道真如於單所說,你對王妃百般疼愛只因爲王妃的阿爹重兵在握?或因爲你只想讓她高興,所以是否是你喜歡的髮髻根本不重要?我鬱郁地看着前方,沒什麼精神地說:“你也假模假式,明明不喜歡王妃梳漢人髮髻,卻說喜歡。”
伊稚斜一掀袍子坐在了地上,拖我坐在他身邊。他瞅了我一會兒,輕嘆口氣:“玉謹,你開始長大了。”
我抱着膝蓋,也嘆了口氣:“那天晚上你心裡難受嗎?都是我的錯,我已經聽阿爹的話仔細反省了。”
伊稚斜望着遠處淺淺而笑,沒說難受,也沒說不難受。我定定地盯着他的側臉,想看出他現在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這次又是爲什麼和於單吵?”他隨口問。
我嘟着嘴,皺着眉頭,半晌都沒有說話。他驚疑地回頭,笑問道:“什麼時候這麼扭捏了?”
我咬了咬嘴脣:“於單說,你是因爲阿爹才肯帶我出去玩,你接近我是有所圖謀,是真的嗎?”
伊稚斜低頭笑
起來,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焦急地等着答案,他卻只是笑了又笑。我怒瞪着他,他輕聲咳嗽一下,斂了笑意,凝視着我的眼睛好一會兒,突然俯在我耳邊低聲道:“因爲你的眼睛。”他凝視着我時,極其專注,彷彿一些被他藏在心裡的東西慢慢滲出,會聚到眼中,濃得化不開,我卻看不懂。
我的眼睛?我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凝神想了會兒,還是一點兒都不明白,不過壓在心中的一塊大石卻已落下,咧着嘴呵呵笑起來。只要不是因爲阿爹就好,我只想別人因爲我而對我好。
我心中一酸,臉俯在膝蓋上輕輕嘆了口氣。傻玉謹,爲什麼要到事後才明白,伊稚斜既然當日能哄着王妃開心,怎麼就不可以哄你這個小姑娘呢?於單的話也許全部都對,只是我沒有聽進去,而阿爹也誤信了伊稚斜。原來,看着衝動的於單纔是我們中間最清醒的人。於單,於單……月兒即將墜落,篝火漸弱,發着耀眼的紅光,卻沒什麼熱度,像於單帶我去掏鳥窩那天的夕陽。
《尚書》、《春秋》、《國策》、《孫子兵法》……我驚恐地想,難道我要一輩子背下去?阿爹究竟有多少冊書要我背?我幹嗎要整天背這些國家怎麼爭鬥、臣子怎麼玩弄權謀?
“玉謹。”於單在帳篷外向我招手。我把竹冊往地上一砸,躥出了帳篷:“我們去哪裡玩?”問完後,纔想起我又忘了向他行禮,匆匆敷衍着補了個禮。
於單敲了我腦袋一下:“我們沒有漢人那麼多禮節,別跟着先生學成個傻女人。”
我回打了他一拳:“你的孃親可是漢人,她也是傻女人嗎?”
於單牽着我手,邊跑邊道:“她既然嫁給了父王,早就是匈奴人了。”
於單拉我上了馬,兩人共用一驥:“先生怎麼還不肯讓你學騎馬?”
“頭兩年我老是逃跑,怎麼可能讓我學騎馬?你還幫阿爹追過我呢!現在大概覺得我不會也無所謂,有那時間不如多看看書。”
於單笑說:“父王說明年我可以娶妻,問我右賢王的女兒可好。我想和父王說,讓你做我的王妃。”
我搖頭道:“不做,等我再長高點兒,功夫再好一些時,我要去遊覽天下,到各處玩。況且單于和我阿爹都肯定不會答應你娶我,你是太子,將來要做單于,右賢王的女兒才和你般配。”
於單勒住馬,半抱着我下馬:“父王那裡我可以求情。你嫁給我,就是匈奴將來的閼氏,想到哪裡玩都可以,沒有人會管你,也不會有人敢逼迫你背書。”
我笑着反問:“可是你孃親沒有到處玩呀!我看她很少笑,似乎不怎麼快樂。漢人的書上早寫了,就是貴爲國君,依舊不能爲所欲爲。”
於單不屑地說:“那是他們蠢,我可不會受制於人。”
我搖頭笑道:“左谷蠡王爺笨嗎?可他也和我說過,人生在世總免不了一個忍字,誇讚漢人講的話有道理呢!”
於單氣得瞪了我一眼,低着頭快步而行:“伊稚斜,伊稚斜,哼!”
我朝着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後:“他是你的小王叔,你即使是太子,也不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被我阿爹聽見該說你了。”
於單沒好氣地問:“爲什麼你們每一個人都誇讚他?左谷蠡王英勇善戰,左谷蠡王誠摯豪爽,左谷蠡王聰明好學……”
我拍着手掌,哈哈笑道:“有人的眼睛要變紅了。”
於單冷笑了幾聲道:“我眼紅什麼?我是太子,遲早他要一見我就跪拜。”
我心中猛然一顫,忙握住他的手道:“別生氣,我可沒說他比你好,他雖然有他的好,可你自然也有你的好,現在一點兒不比他差,將來肯定會比他好。”
於單轉怒爲笑:“不提他了,我帶你是來看鳥玩,可不是講什麼王爺。”
兩人彎着身子在灌木叢中潛伏而行,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響。靜靜行了一段路,聽到側面有細微的響動,我們交換了個眼神,悄悄掩了上去,所見卻讓我和於單一動不敢動。
於單的孃親和我的阿爹並肩而坐,兩人都是面色蒼白,於單的母親眼淚紛紛而落,忽地靠在阿爹肩頭,壓着聲音哭起來。
我正納悶誰欺負了她,爲什麼不去找單于哭訴,於單握着我的手一抖,拖着我就要離開。阿爹聞聲跳起,喝問道:“誰?”我害怕地想趕緊跑,於單此時卻奇怪地不肯走,拽着我走出樹叢,臉色鐵青地靜靜立在阿爹和閼氏面前。
阿爹眼中有幾分痛苦地看着於單和我。閼氏卻是神色平靜,冷淡地看了一會兒,居然從我們身旁揚長而過,再未回頭。
我看看阿爹,再看看於單,起初莫名的害怕早已不見,此時只剩不耐煩,跺着腳道:“你們看什麼看?又不是鬥蛐蛐,你盯着我,我盯着你。於單,你想知道什麼就問,阿爹,你想解釋什麼就說。”
阿爹張了張嘴,剛想說話,於單忽然甩開我的手,一溜煙地人已經跑沒影了。阿爹輕嘆口氣,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牽起我向外行去:“讓你好好背書,怎麼又跑出來?”
我挽着他的胳膊,身子半吊在他的身上,只用一隻腳一跳一跳地走着:“背書背得不耐煩,太子正好找我來玩,我就來了。剛纔爲什麼閼氏要靠在你身上哭?太子爲什麼那麼生氣?”
阿爹苦笑起來:“這些男女之事,現在講了你也聽不懂。”
“你不講,我更不可能懂,你不是老說我不通人情嗎?現在正是你現身教我的機會呀!”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髮,拉着我走到湖邊坐下,目光投注在湖面上,但眼睛內卻是一片空無蒼涼:“我和閼氏少年時就已經相識,那時她還不是什麼公主,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兒,我也不是現在的我,是一個一心想着建功立業的少年,我和她……我和她……”
我小聲替他說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你和她互相贈送了芍藥。”
阿爹拍了下我的背說:“《詩經》還是讀懂了,我們互相贈送的雖不是芍藥,但意思是一樣的。”
“那她怎麼如今做了單于的妻子?爲什麼不做你的妻子?不是送了芍藥就該‘共效于飛’嗎?”
阿爹輕聲笑起來:“爲什麼?該從大處說,還是從小處說?”他雖然在笑,可我卻聽得有些害怕,往他身邊靠了靠,頭埋在他的膝蓋上。
“從國家民族大義來說,因爲當年的漢朝打不過匈奴,爲了百姓安寧,少死人,皇家就要和匈奴和親,卻又捨不得自己的女兒,所以從臣子的女兒中選容貌秀麗、才德出衆者封爲公主,嫁給匈奴。從我們自己說,我膽小怯懦,不敢抗旨帶着她流亡天涯,她也不能棄父母於不顧,所以她只能做了單于的妻子。若單于待她好,即使匈奴野蠻落後,不知禮儀,那也罷了,可單于卻是一個不懂賞花的人。她哭只是因爲對自己命運的無奈。太子生氣是想多了,因爲他畢竟是匈奴人,很多事情無法體諒,無法明白她母親的痛苦。”阿爹輕嘆一聲,“如果我們再晚生幾年,趕上當今皇帝親政,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覺得這話似乎聽着耳熟,想了好一會兒,纔想起兩年前伊稚斜定親那天,他在山坡上感嘆自己沒有早生幾年,不能和漢朝的皇帝一爭長短,只能看着漢朝西擴。一個漢朝的皇帝居然讓阿爹和伊稚斜一個想晚生,一個想早生。
阿爹看我凝神思索,問道:“聽懂了嗎?”
“一半一半,你講的皇帝、單于,大漢、匈奴的事情我聽懂了,可我還是不懂於單爲什麼那麼生氣,回頭我再慢慢琢磨,我會勸於單不要生氣。阿爹,你讓我背那些書冊,是不是不想讓我只做花?”
“嗯,沒有找人教你紡線織布、裁衣刺繡,也沒有教給你煮飯灑掃,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所有這些東西,她都會,但她卻在受欺負,朝堂上我可以盡力幫於單爭取利益,後宮之事我卻有心無力。”
我搖了搖阿爹的胳膊,仰頭看着他道:“我不做嬌柔的花,我要做高大的樹,不會讓人欺負。”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髮:“你的性子的確不像,可正因爲你這個性子,我才更要你心思機敏,體察人心,能謀善斷,否則只是一味好強,受不了他人的氣,卻又保護不了自己,那可真是不如把你丟回狼羣中了。”
我低聲嘟囔道:“誰又想做人了?”
阿爹笑道:“又在腹誹我,你現在已經是人,再回不到過去,就安心努力地做人吧!”
我默默想了會兒,忽然一喜:“等於單做了單于,閼氏是不是可以嫁給你?”
阿爹凝視着湖面,緩緩搖了搖頭:“等於單做了單于,我就帶你回中原,你既是我的女兒,就是漢人,自然不能在匈奴處長待,我只教你寫漢字讀漢書,不肯讓你學匈奴的文字也就是這個原因。她……她會做太后,於單是個善良孝順的孩子,她會過得很好。”
我納悶地問:“爲什麼不娶閼氏?你不想娶她嗎?匈奴可沒有漢人那麼多規矩,匈奴的閼氏可以再嫁的呀!”
“一時的錯過,就是一生的錯過,人生中很多事情都沒有回頭的機會。”阿爹近乎自言自語,我搖搖他的胳膊:“爲什麼不可以回頭?”
“等我們回到中原,你長大時再來問我。”阿爹牽着我站起,“回吧!今天要做的功課一點兒都不許差,否則休想吃飯。”
之後,不到一年,軍臣單于意外去世,伊稚斜發動政變……
我突然站起,深吸一口氣,凝視着東方初升的太陽,一直憋到胸口疼痛,才緩緩吐出。
原來,我還是不能坦然回憶已經過去的一切,還是會被刺痛。
過去已如地上燃燒殆盡的篝火,只剩烏黑的灰燼,可若想立即把灰燼掃去,又會一不小心就燙到手,不過總有冷的一天。
阿爹自盡前叮囑的話再次迴響在耳邊:“玉謹,阿爹對不起你,以爲可以一直看着你嫁人生子,可是如今……如今阿爹不能陪你回中原,你自己回去。這次你是兔子,他人是狼,你要逃,拼命地逃,逃回中原你就安全了。你一定要活着,答應阿爹,不管遇到什麼都要努力活着,快快樂樂地活着,阿爹唯一的心願就是你過得好。”
太陽快活地躍上大地,我迎着明麗的陽光輕聲道:“阿爹,我會過得很好、很快樂,你也要和閼氏快快樂樂的,於單,你也是。”
阿爹總是不願意我做狼,總是心心念念想讓我回漢朝,其實我不用逃到中原也很安全。在西域大地,沒有人能捉住如今的我,即使是伊稚斜,匈奴帝國現今的單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