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酒酣之後,瞿式耜送顧夢麟回南城客棧。
福滿樓,2樓客房。
楊彝坐在桌旁喝着悶酒,顧夢麟酒勁發作,心中委屈迸發,嚎啕哭着。程安坐在牀榻旁,照顧着顧夢麟。
作爲1個文人,顧夢麟已經很有勇氣了,多少人敢怒不敢言,更別說挑頭做事。北上的時候,顧夢麟都已經寫好了遺書,連家中產業都做了分割。
他已經4多了,正室無子,妾室無子,都給1並休了,9怕牽連到她們,連自幼陪伴的書童都給打發了,孤零零1個北上。
本要殉道,因爲1時猶豫錯過了時機,然後又被皇帝1頓懷柔手段瓦解。怕冷,他接受了帳篷,怕餓他接受了賜膳,他沒有絕食的勇氣,沒有1頭撞死的勇氣,他心中猶豫。
9因爲猶豫,皇帝今日在承天門校軍演武,將他震懾住,在他思想混亂的時候拉到了承天門,進了無數人想要進去的侍從司。
恩威並重下,進了侍從司,等於背叛昔年的志向、朋友,背叛了心中引以爲傲的氣節。
今夜,將是他們朋友闊別分道的時候。
楊彝,是顧夢麟上半輩子的對手,遇到了9吵,吵不過9動手,他們是相知相交的好友,1起結伴來送死的。是楊彝陪着顧夢麟來送死,程安也是如此。
過了今夜,他顧夢麟將不再是應社的顧夢麟,而是顧家的顧夢麟,侍從司的顧夢麟。相當於新生,也相當於過去的顧夢麟已死。
楊彝能指責顧夢麟什麼?各地消失的名士還少?顧夢麟已經做到了1種極限,敗在畏死上,敗在皇帝的威風前。
江南大儒,號稱陽明聖人第2的劉宗周,應社首領張溥新拜的師傅劉宗周被皇帝徵辟,前面拒絕,後面還不是服軟赴京?他也怕死,更別說顧夢麟。
顧夢麟真的盡力了,逼得皇帝動員3軍,3司出場,壓也能壓死1羣人,顧夢麟的選擇,換做其他人都會這麼做。
能說什麼?說什麼又能起作用?說什麼都無濟於事,25年的朋友,只能這麼散了,天明之後9是敵人。
瞿式耜雙手負在背後,聽着楊彝嘆息聲,與顧夢麟抽噎聲,也是1嘆:“多少也是應社1條退路,君父厚恩,顧兄沒得選擇。楊兄也多思量着,君父秉性剛毅,會放縱小的,但絕不會放過大的。也別輕言生死,爲其他人而死,死的沒意義。”
“且看看朝中諸公,多少身陷黨爭打的頭破血流,血仇深種?現還不是攜手,同心戮力奉公爲國?”
瞿式耜扭頭看着1臉哀容的楊彝,楊彝閉眼兩行淚水淌下,不做迴應。
“言盡於此,弟告辭。”
瞿式耜搖搖頭,拉開門,緩緩關門,門縫漸漸合攏,楊彝看着他,擦着淚水。
關上門,眨眨眼睛,瞿式耜抖抖袍袖,在兩員衛士護衛下離去。
楊彝抱着酒罈,呵呵笑着,仰頭灌着酒,酒水沖走淚水。
“呲……”
撕了青袍前擺,楊彝擦着臉,1把甩在地上,搖搖晃晃走了。
程安起身追過去:“楊兄?”
“照顧他,別理我!”
天亮,晨鼓響徹,雞鳴響亮。
顧夢麟匆匆洗浴,穿着侍從司統1配發的服飾,白色裡衣,外罩寬鬆比甲,比甲也是白底,青邊黑色朱雀紋。
比甲不限於女性,總的來說9是1件大號硬質馬褂對襟坎肩,兩肩突出,看着極爲英武。因爲束身和彰顯英氣的原因,是宮中女子常服。更因爲寬大、舒適,也適合騎乘,與曳撒1樣,是尚武的體現。
顧夢麟坐在窗旁,面前立着1面巴掌大玻璃鏡,程安爲他束髮,最後額間綁上1根綴飾紅玉的抹額。
“楊顧楊顧,今何在……”
顧夢麟扣上軟翅烏紗,扶正,長嘆1聲。
程安在1旁收拾着包囊,也是1嘆,對着顧夢麟背影拱拱手,將包囊搭在肩上,僕人扛着書箱,離去。
腳步聲又回來,顧夢麟擦拭眼角,擡頭:“賢弟?莫不是捨不得愚兄?”
程安搖搖頭:“兄長,程家必須要有1個站出去。顧家已死了夠多的人,對得起江南了。弟遊遍天下,唯獨沒去過蒙古3省及遼東4省。老3心思單純,跟着應社會白白害了性命,9託付給兄長了。”
他也不願攪到應社裡面去,又不想當叛徒,只能逃。他是顧夢麟的朋友,不是張溥的朋友。可入了應社,這種關鍵時刻退出,這種叛徒不能當。
他們只是1羣文人,還沒有經歷過官場洗練,對名節看的極重。
顧夢麟點着頭,程安跪在門前磕了1個頭,走了。
捏緊雙拳,深吸1口氣,拼的現在地位不要,他也要保住程安、楊彝。
關好窗戶,顧夢麟拿起桌上銅鎖出門。
街道上行人不多,多是早起的衙門中人及商販。
顧夢麟1襲侍從司裝扮,當即成爲焦點所在,江南的學子有的唾棄,有的神色複雜理解顧夢麟,有的9是掩飾不住的羨慕。
“1碗魚湯餛燉,3根油條。”
客棧旁,顧夢麟摸出1枚當十的天啓通寶遞過去,雙手利索的攤主正包着餛燉,看1眼錢點頭:“貴人稍待,找零4文。”
顧夢麟已經沒錢了,房租都是程安墊付的。可面子問題,還是擺擺手作罷。
“來5碗餛燉,1壺好茶。”
1輛馬車停下,瞿式耜下車,對扭頭望來的顧夢麟1笑,入座挽着袖子看1眼蔚藍天空和旭日:“看狀況,今日又是個熱天。”
隨行而來的4名護衛坐在1旁,瞿式耜指着兩人對顧夢麟說:“那個是飛熊高大將軍的族弟高1功,這邊這個是代州英傑王思泉,以後9是顧兄的護衛。”
1臉淤青,黑眼圈的高1功與王思泉起身拱手:“標下見過顧先生。”
顧夢麟擠出笑容,擡手虛按:“2位毋須多禮。”
1聽9知道,這兩個都是皇帝的心腹嫡系。
瞿式耜的僕人從馬車裡取來籃子,瞿式耜揭開青布說:“熱氣滾滾的包子,家裡那口子1早做的,蘇滬口味。”
想到妻妾,顧夢麟強作歡顏,夾了1個湯包放到碟裡,緩緩吃着。
侍從司基本上將顧夢麟的底摸了個1清2楚,瞿式耜吸着湯包,筷子指着北城校尉營方向道:“今日下班了,9能把宅院分配下來,顧兄要做好搬家準備。這喬遷之喜,酒肉可要管飽。”
顧夢麟神色1僵,現在他根本沒錢……
他感覺自己現在的名聲1定非常的狼藉,可能連借錢都沒處借。族老顧秉謙回鄉,他還砸了兩石頭,估計自己回鄉也會是這下場。
瞿式耜笑笑,1碗餛燉端上來推給顧夢麟,繼續說:“我們侍從司領的是5品俸祿,除了按例恩賞的米糧、柴薪、油鹽醬醋外,每月另有布兩匹,御酒3壇,羊1頭,魚也有十尾約2斤。護衛俸祿走宿衛的帳,家中另增補隨從用度3員,1月3兩。對了,侍從司人人可萌官1人,限8品。”
瞿式耜突然覺得自己說了1個不該說的話題,又絮絮叨叨說起其他福利。至於夫人誥命這類東西,他直接給省掉了。和顧夢麟談這些,9是刺激顧夢麟。
1頓早飯吃完,馬車裡。
瞿式耜突然問:“顧兄,可曾察覺到京師物價不太正常?”
顧夢麟搖頭,他哪會來小攤上吃飯,今天純粹是沒錢了。
瞿式耜神色凝重:“廠衛那邊日日統計京中物價,神宗1朝,年景最好時也不過1斤鯉魚5文錢。如今9是這個價碼,各類肉食、雜物價格下降。然而糧價不動,顧兄可曾察覺其中原由?”
顧夢麟搖頭:“餘5谷難分,識得絲綢買賣,這民間物價不甚瞭解。”
微微1嘆,瞿式耜道:“缺錢。”
兩個人的關係不僅是熟識那麼簡單,瞿式耜是錢謙益出師的弟子,現在錢謙益的關門弟子顧炎武是顧夢麟族弟。
“怎可能?”
顧夢麟詫異,每月朝廷的邸報他也看,自然知道現在朝廷收的稅很高,高的超乎想象。而且朝廷花錢更是手筆極大,怎麼可能缺錢?
“怎麼不會?百姓喜歡攢錢,朝廷花出去的錢,百姓都攢着。故而,稅收的高,但市面上流通的錢越來越少。”
銅產的少,銀產的少,這9是鑄錢少的原因。
瞿式耜繼續說:“瀛地產金銀銅,這回撤軍的船隊裡,有着大量的銀、銅、紫銅。我們侍從司的意思是鑄錢,然而相府反對。認爲過多增鑄錢幣會造成物價飛漲,這樣百姓幸苦攢下的錢,買的東西9少了。”
說着,瞿式耜從木匣裡選出1封摺子遞給顧夢麟道:“顧兄先看看,弟準備提議此事。從各方面調查好,再說服相府增鑄錢幣。百姓的錢攢着,9是1堆不能吃只能看,又無用的金屬疙瘩。增鑄錢幣,會逼着百姓花錢,這樣商稅9能取得極高的增長。”
頓了頓,瞿式耜繼續說:“物價增長若在可控範圍內,不是壞事。可怕的是物價增長失控,以及物資缺乏。鐵路建設,將極大的增加物資轉運。按君父的話來說,物資流動9是錢。只要短期內國朝人口增長可控,物資足以維持所需。那麼增發鑄幣,造成物價上漲,也9好控制了。”
顧夢麟聽着有些糊塗,苦笑:“這着實爲難了愚兄,1介腐儒,跟不上賢弟步伐。”
“慢慢來,侍從司內,君父要的是有所特長,狀元公胸藏兩千年國史,自有治國經驗無數;袁樞懂兵,算是全面,正因爲全面故而特長難顯。要在侍從司展露頭角,說什麼都是虛的,要看政績。”
瞿式耜背靠車廂,笑着:“咱們,9從經濟貨幣上下手。1個月不成,那93個月。只要把事情做成,9是1筆大政績。其實,小弟也是1知半解,只覺得這是個脈絡,抓住了,順藤摸瓜,總會有所收穫。”
顧夢麟緩緩點頭,應下,這是瞿式耜拉他1起出頭。
畢竟關係到經濟運轉,瞿式耜只是小家小戶出身,而他顧家開枝散葉家大業大,拉來1幫子懂經濟貨殖之術的精明人,9是幾封信的事情。
哪怕他顧夢麟在江南名譽臭不可聞,只要他在侍從司要做事,顧家也會悄悄聚集人手給他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