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信驚悚地看着熊廷弼背影……
他實在不明白,這傢伙是怎麼認出自己的,這時候以他的容貌改變程度,就算自己照鏡子都很難和當初那個乞丐聯繫起來。曹文詔應該不可能出賣他,老曹的義氣還是值得信賴的,不得不說這種事情實在太詭異了。
然而現在他的命運,就算交到熊廷弼手上了。
如果熊廷弼揭發他……
那就只能跑路了,畢竟萬曆赦免的只是他誤殺之罪,他前面這些萬曆是不知道的,而且那張通緝令依然貼在城門。也就是說他欺騙了萬曆,這樣光一個欺君之罪,就足夠把他送上法場了,更別說還剛剛打了巡城御史和一堆監生,他這樣的不千刀萬剮都對不起他的累累惡行。相反若熊廷弼能給他說幾句好話,那麼他基本上就能渡過這一劫,畢竟他是遼東戰場的統帥,這時候萬曆很樂意給他一個面子的,而左光斗這些言官,也不好太不給他面子,畢竟他頭上還有一頂右僉都御史的帽子。
但是……
熊廷弼憑什麼幫他?
憑什麼幫一個把劍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傢伙?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楊信憂傷地嘆息着。
他就那麼遙望着承天門,默默等待着自己命運的裁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隊錦衣衛突然從承天門衝出直奔這邊而來。
“許僉事,能否先去幫我問一下?”
楊信說道。
許顯純以爲他心理壓力太大,只是略微一笑就站起身,絲毫不知道這傢伙已經在規劃逃跑路線,甚至連挾持他都在選項內。許顯純迎着那隊錦衣衛上前,很快迎頭撞上,後者品級低於他,迅速下馬行禮,楊信的好耳朵緊接着就聽到他們說話,然後迅速放棄了逃跑的念頭。
“楊兄弟,萬歲爺召見!”
許顯純回來說道。
“我是不是換身衣服?”
楊信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跡。
許顯純倒也爽快,緊接着脫下自己的直身給他,楊信換上衣服之後,向他道別跟着那隊錦衣衛進了承天門,然後依舊直奔乾清宮。
這次是正殿。
楊信進門行禮,老老實實地趴在那裡等着,同時目光上挑窺視着御座上的萬曆,他還沒看見萬曆站起來過,無法確定是不是腿腳不好,但萬曆的身體不好是真的。而且頗爲肥胖,臉色是不健康的白,手中拿着他的望遠鏡饒有興趣地看着外面,但這次鄭貴妃沒出現,萬曆身旁是一個也得五六十的老太監。不過這個穿紅色貼裡,頭上戴着三山帽或者也叫鋼叉帽,胸前還帶着補子,上面是龍形但帶牛角和魚尾的猛獸。
這就是鬥牛。
蟒,飛魚,鬥牛,都是龍形,區別只在於蟒是龍尾,飛魚魚尾,鬥牛是牛角魚尾。
而鬥牛補子代表這個老太監是太監的最高等級。
或者說真正的太監。
不出意外這就是大明朝此時的頭號大太監,司禮監掌印兼提督東廠盧受了。而此刻大殿右側則是左光斗那些御史,左側是天啓和熊廷弼,這個站立位置讓楊信長出一口氣,很顯然熊廷弼沒有落井下石,而且明顯是幫他說話了。
這就好辦了。
“此物倒頗爲有用!”
萬曆舉着望遠鏡說道。
“回萬歲爺,這也是神仙教的,此物能將看到的放大四倍,就是半里外的人臉也能看清。”
楊信說道。
“奇技淫巧!”
一名御史冷笑道。
“這倒不然,若真如此的話,軍中樓車之上看得更遠,敵軍猝然來襲至少可做更多準備,若是戰陣交鋒,此物也能在敵軍中找出其主帥,那時候只需調集大炮轟擊即可。”
熊廷弼笑着說。
“哼!”
那御史冷哼一聲。
“那平遼五策也是神仙所教?”
萬曆饒有興趣地說。
“那個並非草民一人之功,草民只是對遼東地形知道的多些,平遼五策乃是草民還有左贊善徐光啓的外甥陳於階,原宣鎮總兵下屬小旗曹文詔三人共同研究出來的。草民懂地理,陳生員熟知遼東各部及海運,曹小旗熟知軍事,我們三人正好互相補充,也是在精忠報國之心驅使,最終研究出這平遼五策。”
楊信謙虛地說。
“一個生員,一個逃犯,一個小旗,簡直就是笑話!”
另一個御史鄙視地說。
“精忠報國難道還分貴賤?爲國分憂豈惟堂上袞袞諸公?庶民難道就不能精忠報國?庶民難道就沒資格爲國分憂?生員怎麼了?閣下難道不是生員出身?小旗怎麼了?戰場之上殺敵者難道是閣下?”
楊信大義凜然地怒斥。
“說的好,精忠報國豈有貴賤之分?若天下庶民皆思精忠報國,我大明何不能天下太平?”
天啓說道。
那些御史以沉默迴應。
“你又如何敢斷言遼民中多內奸?”
萬曆說道。
“陛下,那野豬皮是何人?當初李成樑的家奴,那遼東舊將他有哪個不認得?遼東豪強有哪個與他沒做過生意?撫順關是如何丟的?李永芳的前車之鑑難道還不夠深刻?草民可以在此斷言,內奸還會爲他打開開原的城門,繼而打開鐵嶺的城門,甚至瀋陽和遼陽的城門。”
楊信說道。
“危言聳聽,信口雌黃!”
一名御史怒斥之。
然而緊接着他卻發現萬曆的目光有點奇怪。
“危言聳聽,信口雌黃,可惜,他說對了!”
萬曆突然間冷笑一聲。
緊接着他將一份奏摺扔在那御史面前。
“你們的見識還不如一個庶民,開原失陷,馬林陣亡,內奸打開的城門,內奸在城內與城外的建奴夾擊馬林,出城迎敵的馬林進退失據,與副將於化龍全部戰死開原,他的危言聳聽說對了。內奸讓大明丟了撫順關,內奸讓大明丟了開原,朕很想知道,接下來鐵嶺是否也像他所說,被內奸打開城門!”
他說道。
那些御史全都閉上了嘴。
“至於你,之前誤傷人命之罪已赦免,但你打傷巡城御史乃赦後所犯,不在赦免之列,武力拒捕傷人本是死罪,但後者所爲亦非合理,國子監生員的確擅闖民宅,無論緣由如何,你打傷他們都是無罪。至於穿着違制,因你上次見朕時就是如此裝扮,就算朕已經許你如此,你所犯只是打傷巡城御史,但你此次獻望遠鏡有功,朕就準你立功贖罪,以白身隨熊廷弼赴遼東,若不能斬下十顆建奴的人頭,那就把你自己的人頭補上。”
萬曆看着楊信說道。
“草民謝主隆恩!”
楊信趕緊說道。
那些御史們憤憤不平地看着他。
不過他們也不敢再多說什麼,萬曆已經做出決定,再糾纏就是當面打臉了。
緊接着萬曆就把他們趕出來,所有人趕緊退出大殿,那些御史們一個個拂袖而去,劉御史更是一臉怒色,萬曆的裁決明顯是對他的指責,這樣很快乾清殿門前就只剩下了楊信三人。
“別忘了我的魔方!”
天啓說道。
“皇長孫放心,明天就給您送去!”
楊信說道。
“再把你知道的東西多寫些,萬一你死在遼東呢!”
天啓很不給面子地說。
“皇長孫,您就不能盼我點好啊,好歹我這也是去爲國殺敵,不過我儘量吧,您最好回去找幾個寫字快的到徐贊善府上,我儘量把我知道的東西,多讓他們記錄一些,至於這些是不是您想要的我就不管了,總之我只是隨我心意說,但說的內容是什麼無法保證。”
楊信說道。
“那還是我自己去盯着你!”
天啓說道。
然後他向熊廷弼一點頭,在後者的行禮中自己走了。
“熊經略,謝謝啊!”
楊信緊接着對熊廷弼說道。
“我還是小看了你!”
熊廷弼饒有興趣地說。
“我也很好奇,您是怎麼認出我的?”
楊信疑惑地說。
“你可知自己與別人有何迥異之處?”
熊廷弼說道。
“請明示!”
楊信說道。
“你說話時的用詞,若是你不開口,那熊某的確無法認出,你如今的模樣和之前判若兩人,確實無非認出,然,你一開口不僅僅是熊某,任何聽過你說話且對你記憶尤深者,皆能瞬間分辨。熊某不知你從何而來,之前身份爲何,但你此處真與旁人迥異,人的容貌可以變,日常習慣卻很難改變。”
熊廷弼說道。
“那我豈非如烏黑中的一隻螢火蟲?”
楊信說道。
這倒是真的。
無論他怎麼適應這個時代的人說話方式,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終究不是那麼容易改變,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他由一個現代人變成明朝人的,僅僅是日常的用詞習慣,他就和別人不一樣。話說明朝的白話可不是現代的白話,儘管這並不影響互相之間的交流,因爲他的用詞這時候人也用,只是不會像他那樣用,但意思並無區別。以前沒聽他說話過的人聽他說話最多感覺有點奇怪,但如果是一個之前對他記憶深刻的,他一開口人家真的就立刻分辨出來了。
“熊某後日啓程,你還有一天兩夜可做準備!”
熊廷弼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