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後。
奉新。
一處錢莊門前。
“公子慢走,呃,公子此物倒是頗爲別緻!”
掌櫃拱手送別楊信。
後者手中拉着一個卸貨的兩輪手推車,只不過是木製的,不過車輪用了最好的鐵力木,外面包了一層熟鐵皮,造型是完全相同的。而兩個跟出來的錢莊夥計,正在把一個不下兩百斤重的大箱子給他放上去,好在這小車看着不大,但極其堅固,其實剛剛由城裡某個最有名的木匠連夜製造出來。
“捆結實點!”
楊信說道。
“另外一筆先給我備好,說不定我隨時會來取用!”
他緊接着擡頭對掌櫃說道。
“公子放心,明日就能從省城調來!”
掌櫃說道。
楊信從他們這裡,一次取走了三千兩白銀,奉新雖然富庶但終究只是個小縣城而已,錢莊一次性能夠拿出的白銀有限,不過這就是花點時間去南昌運過來而已。
楊信點了點頭。
然後他拉着這個裝滿三千兩白銀的小車就要走……
“公子不叫個人護送?”
掌櫃愕然說道。
“此地民風淳樸,想來也是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之處,護送什麼的完全就是對此地百姓的羞辱。”
楊信說道。
“好,這位兄臺說的好!”
旁邊一個一直在看他這個小車子的書生說道。
“宋公子!”
掌櫃拱手說道。
後者和他打了個招呼。
“在下宋應星,字長庚,本地舉人,這位兄臺貴姓?”
書生對楊信拱手說道。
“呃,楊,楊豐,字豐生,河間人,來此做些生意,宋兄,你我一見如故不如找個地方喝酒如何,正好天色將晚,在下也要找個住處,若宋兄不嫌叨擾,就索性到貴府拜見一下伯父如何?”
楊信說道。
“當,當然求之不得!”
被他厚臉皮打敗的宋應星最終還是說道。
不過在他看來這很正常,畢竟楊信一個外地商人,雖然嘴上說什麼此地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想想就知道那是在扯淡的。帶着這麼多銀子,在大明朝哪個城市孤身一人,那基本上都是自殺一樣,但如果能夠結交像他這樣的本地人安全就完全有保障了。光一個舉人頭銜,就能震懾所有心懷不軌的,更何況他們宋家還是世家,在江右士林排的上號的世家。
“那就叨擾了!”
楊信笑着說。
宋應星啊!
不過這也沒什麼奇怪。
宋家是奉新世家大族,他可不是什麼勵志故事裡說的窮秀才,他曾祖宋景是嘉靖朝左都御史,他爺爺的確是個秀才,但卻是贈四品中憲大夫的秀才,他爹連秀才都沒有,但卻是贈七品文林郎的童生。
宋家上兩代的確沒落。
但這個沒落是相當於整個官宦階層而言,對於奉新這個小縣城來說宋家依然是地方上第一等的家族,而且到這一代又有復興跡象,因爲宋應星和他哥哥宋應升同一年中舉。雖然兄弟倆連續落第兩屆,但作爲奉新惟二的舉人,他們兄弟倆仍舊承載着整個奉新縣的希望……
然後就一直希望了。
他兄弟倆一直就不中,最後乾脆去以舉人當官了。
他哥哥自殺殉國。
他晚年在隱居的遺民生涯中淒涼過去……
“宋兄可曾參加過南都的哭廟?”
楊信就像拉着個拉桿箱的遊客般,走在宋應星身旁,看着他和路上不斷遇見的熟人打招呼,然後很是好奇地問道。
“在下與家兄都參加了,不只是我們,整個白鹿洞書院的所有學生皆隨山長一同在南都文廟爲李公鳴冤,聲討那陷害忠良的奸臣楊信。”
宋應星很自豪地說。
“但李家真抄出幾百萬。”
奸臣小心翼翼地說。
“而且李家還不只是一樁罪行,張家灣百姓總共檢舉了兩百多樁,雖然真假我不太清楚,但抄家當日定興鹿太公也在當場,他對此也未能反駁,另外李元的確是和聞香教逆黨一同押回京城。”
奸臣試圖挽回自己形象。
“楊兄,自古正邪不兩立,李家是否有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詔獄酷刑審訊本身就是錯的,若李家真有罪,那也應該交三司會審,錦衣衛詔獄之中誰知那供詞如何而來?若他們嚴刑拷打,修吾公年近七旬,受不了屈打成招,那外面的人如何得知?李家是否有罪不能錦衣衛來定,若三司會審仍舊有罪,那我等自然無話可說,更何況定罪之後緊接着賜死獄中,這難道不是心虛?”
宋應星義正言辭地說。
“這倒也是!”
楊信很心虛地說道。
“若陛下對此依然不理,那又當如何?”
他緊接着問道。
“陛下若依然不理,那我們就進京敲登聞鼓。”
宋應星說道。
“登聞鼓要還是沒用呢?”
楊信說道。
“那我等就罷考,如此朝廷羞於立足!”
宋應星憤而說道。
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在泄密了。
“可罷考又能如何?長庚兄能保其他士子一同罷考?就算南直隸和江西士子罷考,難道能保證其他省的士子跟隨?就算南方士子都罷考,難道北方士子就跟隨了?那楊信可是方閣老未來的侄女婿,方閣老身後可是齊楚浙黨,這樣算連南方士子都不敢保證,這種泄憤之舉徒勞而已!”
楊信說道。
“那難道坐視?”
宋應星怒道。
“我當然不是說坐視,而是你們這些手段無關痛癢,到南都哭廟,皇帝在京城又聽不見,敲登聞鼓最後訴狀還得進司禮監,司禮監壓着就是,皇帝根本不可能看見,罷考徒然便宜了別人。
這些都沒用。
但有一招是絕對有用的。”
楊信說道。
“請楊兄賜教。”
宋應星說道。
“很簡單,明年開春把運河一堵就行!
作爲一個北方人,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咱們皇帝陛下和朝廷甚至整個京城最怕的事情,不是和當年一樣韃虜兵臨城下,而是運河在漕運期意外停航。
整個京城所有錢糧全靠漕運。
只要漕運一斷立刻物價飛漲,民怨沸騰,宮裡宮外一片恐慌。
想讓皇上害怕,想讓皇上屈服,只要開春後去揚州堵運河就行,南直隸和江西有多少秀才?幾萬總少不了吧?幾萬人去把運河堵住,這南都的兵都是聽魏國公和南京兵部尚書的,只要他們不攙和,你們還不是想怎麼堵就怎麼堵?只要堵上半個月,我就可以保證皇帝會放人。”
楊信說道。
然後他就可以大開殺戒了。
“那,那豈不是形同謀反?”
宋應星愕然說道。
“這算什麼就不關我的事了,我只是說出一個最簡單有效的辦法,我能保證這個辦法絕對管用,但後果……”
楊信說道。
“三弟,快看,南都最新的邸報!”
對面一個青蟲拿着幾張紙,一臉興奮地迎面走過來。
“大哥,有何喜事?”
宋應星疑惑地說。
這個很顯然是他大哥宋應升的青蟲,立刻把邸報遞給他說道:“楊賊與衍聖公一行在清流關遭遇土匪,衍聖公身負重傷,楊賊下落不明,估計是被土匪給殺了,就算他沒被土匪所殺,棄衍聖公不顧自己逃走,致使衍聖公差點喪命,這罪名也夠御史彈劾他了。”
“呃?!”
楊信和宋應星同時愕然。
“這個衍聖公傷的可很重?”
楊信小心翼翼地問。
“閣下是?”
宋應升這才顧得上和他見禮。
宋應星隨即給他們互相介紹了一下。
“據縣尊那裡收到的消息,衍聖公身負重傷,一條腿是肯定保不住,另外身上還有多處傷口,能不能保住性命還難說,如今已經被聞訊趕到的清流關守軍救下並送到南都醫治。”
宋應升說道。
好吧,衍聖公真是烏鴉嘴。
“只是這清流關如何突然冒出土匪?”
宋應星疑惑地說道。
“未必是土匪,那楊信仇人極多,聞香教與他不共戴天,聞香教首領王好賢至今潛逃在外,據說很可能就藏在淮揚一帶,更何況那建奴與他也是不共戴天之仇,還有之前被牽連的王之寀家,李三才的幾個兒孫也潛逃。他仇人無數,說不定是誰故意報復,土匪襲擊他們作甚?仇人截殺才對,這江南又不是京城,可不是他能橫行的。”
楊信說道。
不得不說東林羣賢手段還是很果決的。
直接就不給他進南京陷害忠良的機會,直接就半路上給他來個人間蒸發。
當然,這在他意料之中。
若非猜到會有這樣結果,他也不會半路溜走,跑到這千里之外的小縣城了。
在宋應星兄弟贊同的應和中,楊信擡起頭望着西邊的崇山峻嶺,那裡纔是他的真正目的地,這片東西綿延五百里的羣山,是大明朝最大棚民區,無數不在戶籍中的山民就生活在這片崇山峻嶺。甚至不只是這裡,從這裡向南一直綿延到兩廣,整個這片崇山峻嶺全都是棚民,獵人,礦工,燒炭工,種植麻和大菁的福建逃戶,這些並不在大明官府記錄上的人口,最遠甚至可以追溯到陳友諒等元末羣雄的舊部。
他們就是楊信最好的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