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虎嘯(下)
“嘿——” 如果不是劉穎在場,李彤真恨不得衝到對面屋子裡去,喂劉繼業一頓老拳。
自己正搜腸刮肚,試圖安慰劉穎,免得其過度爲自己擔憂。甚至不惜編造一些善意的謊言。這下好了,劉繼業這個大嘴巴,爲了討好王二丫,把大軍剛剛遭受挫折的實情給兜了出去!接下來,任由自己如何解釋,恐怕也解釋不清楚,既然與倭寇作戰沒多大風險,大軍爲何還會被打得狼狽而歸!
“不是敗仗,提督當時身邊只有四千人,而倭寇卻來了六七萬!”沒等他有所動作,劉繼業的聲音已經在對面房間內響起,帶着不加掩飾地驕傲:“以四千弟兄跟六七萬倭寇打了三天兩夜,最後還將倭寇逼得先撤了兵,怎麼能算敗仗?!”
“既然沒輸,爲何你們要撤到北岸來?還要撤到開城!” 王二丫迅速在心裡算了算,也覺得四千人跟七八萬人打了個平手,的確算不上什麼敗仗,卻不願讓劉繼業矇混過關,猶豫着再度追問。
“退後養精蓄銳!另外,就是不想讓朝鮮人老是沒完沒了佔便宜!” 單單論口才,劉繼業可是比李彤和張維善兩個加一起都強,想都不想,就給出了答案。“二丫,你可是沒見到,那羣朝鮮兵將有多無恥。明明大夥是爲朝鮮復國而戰,可他們每次都躲得遠遠的,一旦發現敵軍難啃,就落荒而逃。這次又是,大夥在碧蹄館跟倭寇血戰,朝鮮將士要麼躲在開城按兵不動,要麼半路上丟了糧草輜重掉頭就跑。提督他老人家估計是忍無可忍了,所以纔不想再慣着他們。放棄南進,帶着先退到開城修整。至於坡州是守還是棄,由着那些朝鮮佬自做決定!”
“嗯,是不該慣着他們!” 王二丫實戰經驗豐富,對朝鮮這邊的現實情況卻瞭解不多。聽劉繼業說得有理有據,只能沉吟着輕輕點頭。
“你聽到繼業說什麼了吧,我可沒騙你!” 位於劉繼業對面房間內的李彤如釋重負,趕緊將頭轉向劉穎,壓低了聲音解釋。
劉穎聽得將信將疑,可短時間內,卻也從弟弟和未婚夫兩人的話語裡找不到什麼破綻。遲疑了片刻,目光流轉,“話的確是這個道理,可按照兵法,不是越是準備後撤,越得示敵以強麼?倭寇的兵馬原本就是大明這邊的數倍,提督先前也只是逼退了他們,卻未能給其以重創。萬一讓倭寇得知明軍準備北撤,他們豈不是士氣大振,甚至有可能直接鼓起勇氣尾隨追殺?!”
李彤聞聽,立刻輕輕點頭,“的確有這種可能,但是提督議事之時,當着那麼多的前輩,我不方便跟他唱反調。原本想着等一會兒中軍那邊沒人的時候…”
話才說了一半,窗子外,忽然傳來數聲淒厲的畫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震得窗紙也跟着嗡嗡作響。
“有緊急軍情!你在這裡等我!” 李彤神經數十戰,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小菜鳥,立刻從畫角的韻律裡,分辯出是有敵軍向自己這邊靠近的意思。丟下一句話,轉身衝出門外。
劉穎雖然性子溫柔,卻分得出輕重。不願讓未婚夫爲自己而擔心,緊緊閉住嘴巴,小步跟到了門口,一路目送着李彤和劉繼業兩個跳上坐騎遠去,從始至終,都沒發出任何聲音。
幾乎與她同時,王二丫也追到了門外。原本還想跳上馬背跟在劉繼業身後,發現未來姐姐停住了腳步,猶豫了一下,又訕訕地折了回來。
“不用爲他們擔心,角聲來自南方。那面有一條大河,敵軍想要進攻,必須想辦法先衝過浮橋!” 分明自己心裡七上八下,劉穎卻笑着安慰起了王二丫。
“該死的倭寇!就不知道消停幾天?” 好不容易纔跟情郎又見了面兒,卻被畫角聲硬生生又分開,此時此刻,王二丫心中的惱怒,遠超過了擔憂。擡起手,用刀鞘朝着院子中的杏樹亂砍。
坡州已經位於朝鮮南部,溫度遠高於遼東。正月底的天氣,杏樹上已經生滿了大大小小的花蕾。樹幹與樹枝受到震動後,暗紅色的花蕾立刻落了滿地。
“行了!” 看到王二丫那幅氣急敗壞模樣,劉穎忍不住抿嘴而笑:“別砸了,樹都快被你砸倒了?想去看熱鬧,你就帶上幾個伴當,偷偷跟過去,只要別距離軍營太近就好。免得別人知道後,說他攜帶女眷進營!”
“真的?” 王二丫大喜,頃刻間,就停止了對杏樹的蹂躪,兩隻杏眼瞪得滾圓。
“當然是真的!” 劉穎笑了笑,輕輕點頭,“有你在旁邊盯着,我對繼業也會放心!”
“謝謝阿姊!” 王二丫的臉上,頓時再也看不到半點懊惱之色,衝着劉穎行了個禮,轉身再度衝向拴馬樁。轉眼間,一隻腳就已經踏上了金鐙。然而,她卻忽然靈機一動,又收起腳,掉頭跑了回來,“阿姊,阿姊,你跟我一起去可好。放心,有我在,任何人休想傷到你一根寒毛!”
“我,跟你一起?” 劉穎楞了楞,驚訝和猶豫,同時涌上了臉孔。
她乃是不折不扣地大家閨秀,能跑到朝鮮千里尋夫,對她來說,已經堪稱離經叛道。從沒想過,自己可以揹着未婚夫,偷偷地爲他去觀敵掠陣。然而,王二丫的提議,卻像蜜糖般誘惑着她,讓她既捨不得拒絕,又缺乏放手一試的勇氣。。
“不是咱們姐倆,還有你的家丁,和我帶來的伴當!” 王二丫心裡,纔沒那麼多條條框框。伸手拉住劉穎的手,繼續大聲提議,“你趕緊去更換護甲,只要把頭盔一帶,誰能看出咱們是女子?”
“雙兔並地走,安能辯我是雄雌!” 劉穎心裡,瞬間涌起了一句《木蘭辭》,笑了笑,轉身衝入屋子內。
二人在結伴前來尋夫之際,爲了防身,就都攜帶了皮甲和武器,並且做男子打扮。因此收拾起來,輕車熟路。不多時,就變成兩個器宇軒昂的少年家將。然後帶着家丁和伴當,策馬衝向了河岸。
河岸邊,已經有當值的明軍結陣,將兩座浮橋的北口,都堵了個結結實實。河對岸,則有上萬倭寇,正揮舞着兵器大聲叫囂,彷彿隨時都能直接飛過來,將明軍斬盡殺絕一般。
正如劉繼業先前抱怨所言,朝鮮將士,全都遠遠地躲了開去。誰也不肯再靠近河灘半步。包括先前曾經堵在明軍大營門口,非要拜見李如鬆的那夥賤骨頭,也都灰溜溜地往遠處撤離,唯恐跑得慢了,就被倭寇的叫喊聲活活嚇死。
“這羣窩囊廢,根本不配做男人!” 王二丫心直口快,立刻對朝鮮兵將的舉動大聲恥笑。。
“小心被人聽見!” 劉穎不願給未婚夫和弟弟惹事兒,找了個遠離浮橋的位置,拉住坐騎,低聲制止。
“聽見又怎麼樣?他們既然做得如此不要臉,還怕人說?!” 王二丫纔不怕得罪一羣廢物,撇着嘴,繼續大聲數落。
然而,耐着自家將來姐姐的面子,她終究沒有繼續罵下去,瞪圓了眼睛,左顧右盼。
明軍大營裡頭,也有兩支兵馬開出來迎戰。總規模卻只有四千上下,遠少於對岸的倭寇。劉穎和王二丫兩個看了,雖然知道明軍戰鬥力遠超過了倭寇,卻不約而同地有些擔心。唯恐這兩支兵馬因爲寡不敵衆,讓倭寇白白討了便宜。
正擔心的火燒火燎之際,卻驚訝地發現,有八個騎兵朝着自己這邊衝了過來。帶隊的將領,依稀就是李彤的家將李盛!
“參見主母,參見王小姐!” 雖然已經做了千總,李盛卻依舊以家丁的身份自居。遠遠地就跳下了坐騎,朝着劉穎躬身行禮。
“參見主母,參見王小姐!” 七個兵卒,也同時跳下坐騎,朝着劉穎躬身抱拳。
“盛二哥,不要多禮!” 劉穎頓時又被羞得面紅耳赤,趕緊下馬還禮,“各位,各位兄弟,也不要,不要多禮。”
說到最後,她已經羞不自勝,聲音低得宛若蚊蚋。然而,在她身邊的王二丫,卻絲毫不覺得尷尬,一擰身跳下坐騎,大咧咧地報了下拳,然後就開門見山地詢問道:“你是李大哥身邊的人?他怎麼會發現我們在這兒?哎呀,那兩直人馬,其中一支必然是他所率領!”
“正如王小姐所料,選鋒營今日奉命於河畔殺賊!” 早就見識過王二丫的女俠風範,李盛笑着點頭,“卑職乃是李府家丁,其實在來遼東路上,就見過您。至於怎麼發現的主母和您,您且看看,此時此刻,這河畔,哪還有其他人?”
“啊——” 王二丫扭頭四顧,隨即也羞得無地自容。
連朝鮮將士都躲得遠遠,朝鮮百姓,當然更不可能有膽子蹲在河畔看熱鬧!此時此刻,除了準備跟倭寇作戰的大明將士,空蕩蕩的河畔上,只剩下了劉穎和自己帶着伴當和家丁。那模樣,要多顯眼,就有多顯眼 。
好在李盛善於說話,笑了笑,主動替二人解圍,“將軍說了,既然來了,就沒必要離開了。等會記得不要靠河岸太近就行。對岸的朝鮮漁夫逃得太匆忙 ,肯定顧不上把船都帶走。倭寇從浮橋上過不了河,少不準會找機會乘船強渡!”
“嗯!” 終究還是讓未婚夫分了心,劉穎慚愧得不敢擡頭。
“不怕!無論水上,還是陸地,倭寇儘管來!” 王二丫卻果斷將羞愧拋到了腦後,笑着拍了下腰間鋼刀,大聲迴應。
“還是不要跟倭寇交手得好,他們一個個都像毒蛇般陰險!” 李盛被她的動作,嚇了一哆嗦,趕緊再度大聲強調。
“放心!我有數。” 王二丫滿不在乎地點頭,隨即,又皺着眉詢問,“爲何要派選鋒營上陣,提督麾下沒人可用了麼?我聽劉胖,劉三哥說,你們先前可是從開城狂奔上百里去救提督。他就不能讓你們多歇一會兒 ?”
“這…” 見過膽大的,沒見過膽大到當着一個千總的面兒,指責提督偏心的。李盛迅速扭頭朝四下瞅了瞅,趕緊壓低了聲音解釋:“不是,不是提督麾下沒人可用。是,是對面的倭寇,指名道姓,要,要找我家將軍交戰。我家將軍不想墜了弟兄們的士氣,聽聞之後,就主動向提督請了 纓!”
“指名道姓 ,爲何要指名道姓?” 王二丫聽得滿頭霧水,毫不客氣地刨根究底 。
“對面的倭寇頭目叫小野鎮幸,說我家將軍殺了他弟弟小野成幸 ,還搶走了屍體。” 李盛也不隱瞞,一邊搖頭,一邊給出答案,“所以,要我家將軍要麼受死,要麼主動歸還屍體。”
“應該是藉口,主要爲了試探我軍是否還有一戰之力!” 劉穎冰雪聰明,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就猜出了倭寇的真實目的 。
“主母英明,提督和我家遊擊,也都這麼說!” 李盛又楞了楞 ,欽佩的點頭。
“那,那,那個叫什麼小野的倭將,真的是李大哥殺的麼,真的把屍體也給帶了回來?” 王二丫的關注點,卻不在敵軍的真實目的上,眨巴着水汪汪的杏眼,繼續刨根究底。
“那個叫小野成幸的,將軍只是在南京,還有初來朝鮮那會,跟他先後交過幾次手。後來就不記得這個人了!”李盛笑了笑,不屑地搖頭,“第二次領兵渡過鴨綠江以來,被我家將軍擊敗過的倭寇頭目,全加起來恐怕有二三十個,我家將軍哪有那閒工夫,去記手下敗將都長什麼樣?!”
“我想起來了,是那個娘娘腔,劉胖,劉三哥跟我提起過!” 王二丫對李盛後半句話,全都沒聽進耳朵裡去,忽然拍着手,眉飛色舞。“李大哥擊敗了他可是不止一回!”
“應該就是這麼個人吧!” 非但李彤早就不再拿小野成幸的當做同等對手,家將李盛,也早就把目光放到了更高處。笑了笑,淡然點頭。“將軍也根本不記得在碧蹄館擊殺過這麼一個人,甚至連功勞都沒往上報,更不屑搬走此人的屍體。是此人的哥哥,非要把賬往將軍頭上是算。對了,看我這記性,將軍已經不是遊擊將軍,是參將。剛纔提督說了,他已經向朝廷保舉了遊擊做參將。告身當場就直接發下,接下來,只需要去北京走個過場!”
在李盛看來,升爲參將一事,無疑比李彤到底陣斬沒陣斬過某個倭寇頭目,重要十倍。所以,才迫不及待地將好消息,向劉穎彙報。
“啊,又升官了?!” 不待劉穎來得及做任何表示,王二丫已經低聲開始祝賀。“恭喜李大哥,恭喜姐姐!我剛纔還聽劉胖,劉三哥說,做了參將,就有資格給妻子請誥命了!到那時,姐姐身披孔雀…”
“胡鬧,等朝廷批覆下來,再說這些也不遲!” 劉穎再度面紅耳赤,低着頭,小聲打斷。然而,想到未婚夫跟自己的親事,將來恐怕再也無人能阻擋,心裡頭又甜滋滋的,如飲蜜酒。
“倭寇,倭寇要過橋了 !” 正羞不自勝之際,耳畔卻又傳來了李盛的大聲提醒。緊跟着,兩座浮橋附近,叫喊聲一浪高過一浪,宛若涌潮。
顧不上再想其他,劉穎和王二丫齊齊擡起頭,朝浮橋附近眺望。原本期待能看到各自心上任的英姿,卻驚愕的發現,河畔正對浮橋位置,早已不見半個人影。
原本堵在橋頭的明軍不知去向,將整座浮橋讓給了倭寇。成羣結隊的倭寇,正叫喊着沿着橋面衝了過來,宛若一羣羣紅了眼睛的餓狼。
“笨死了,爲何不繼續堵住橋頭?!” 王二丫大急,一夾戰馬,就想衝上去迎敵。就在此時,半空中,忽然有一串兒霹靂滾過,“轟,轟,轟,轟…”
緊跟着,十數枚炮彈落地,硝煙瞬間就吞沒了兩座橋頭。
剛剛跨橋而過,還沒來得及站穩腳跟的倭寇們,被炸得人仰馬翻。橋上橋下,頃刻亂成了一鍋粥 。
“殺倭寇——”
“殺倭寇 ——”
…
吶喊聲宛若虎嘯 ,迴盪在大河兩岸。大明將士策馬殺回,將倭寇像割麥子般,一排排割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