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尚未抵達寧遠時,便已經得知消息說李成樑已抵達寧遠,當時高務實便已經猜到李成樑大概是想跟他會面。
李成樑眼下有個流爵,乃寧遠伯,便是此寧遠,所以他此來用的是私人名義。
不過眼下的寧遠城還沒有後來的大名,甚至這座寧遠城,現在也還遠不及後來的雄偉堅固,只是一座典型但也普通的遼東城池,論大小最多相當於內地一個上州或者下府。
李成樑雖然用了私人名義來寧遠,但事實上當他出現在高務實面前時,卻一點也看不出他有什麼“私人”——此君一身戎裝,頂盔摜甲,身後一票隨行將校也是個個如此,若非身上未染血跡,簡直就像剛剛纔從戰場上下來一般。
但如果僅止於此,高務實倒也不至於多麼驚訝,讓他驚訝的是,李成樑身邊居然還有一名文官與他並轡而立。
並轡而立,說明兩人之間的地位至少不會有多大懸殊。
當然,由於大明文貴武賤,這個地位並不能按照品銜來算,否則李成樑堂堂伯爵、一品都督,遼東這塊就沒人能和他並立了,甚至連遼東巡撫周詠都不行。
這文官的身份很容易辨別,此公年約六旬,身着緋袍,胸前孔雀補子,腰繫金花帶,配鶴綬,在整個寧遠只有一人符合條件,便是寧前兵備副使李鬆,他與高務實一樣,掛山東按察使銜——這身打扮就是按照山東按察使銜穿着的。
李鬆也來了?高務實心中稍稍有些意外。
雖說李鬆名義上和高務實同級,差遣職務也對等,不過他倆還是有些區別。
高務實不必穿孔雀補子的三品官員常服,因爲出京時朱翊鈞的特賞而直接服蟒,身上穿的是“大紅紵絲蟒衣”,但這應該並非李鬆出來迎接他的原因。
李鬆今年五十有九,按照明人的習慣,這就是六十歲了,首先佔一個年長。不過前文也早就說過,大明官場不看年齡,看的是兩項資格:一是中式早晚,二是誰先任同級職務。
李鬆雖然年紀大,乃是嘉靖四年生人,但他中式並不太早,嘉靖二十五年中了秀才之後,一直蹉跎到嘉靖三十七年才中舉,到了嘉靖四十一年才中得壬戌科進士。
嘉靖壬戌這科很厲害,狀元申時行和探花餘有丁現在是心學一派在閣的兩位中流砥柱,而榜眼王錫爵要不是因爲老父病重而回鄉,繼而又丁憂之故,此時多半也要入閣了。
相比之下,這位李鬆李觀察的仕途就遠不如他們順遂了,此公在寧前兵備一職上已經幹了整整十年,至今還在原地踏步。不過,高務實知道,如果不是因爲自己此來遼東,其實此公應該會在一年內升任遼東巡撫。
爲什麼要說“如果不是因爲自己此來”呢?
道理很簡單,朱翊鈞派他來遼東,肯定不會真是讓他老老實實幹這個苑馬寺卿兼金復海蓋兵備,必然是要想法子讓他就任巡撫,好更快地把品級提上去,然後調回京師重用——這本身就是一場礙於官場習俗限制而做出的應變,否則高務實就得在翰林院和詹事府無所事事的混上九年或者至少六年,才能提到侍郎。
六年其實也不長,而且那時候高務實也才二十六歲而已,簡直年輕得厲害,大部分人這個年紀連進士都還沒中呢。
然而朱翊鈞並不想等這六年,高務實在他心目中就是君臣合作的最佳搭檔,他恨不得六個月就給高務實弄入閣纔好,只是沒法這樣操作罷了——廷推肯定過不了,而高務實又絕對不會接受中旨入閣。
因此,他高務實此來遼東,既然是朱翊鈞早就打定主意要把巡撫之位給他,那麼李鬆還想要和原歷史上一樣,等着接周詠的班,也就基本沒戲了。
當然,這一點,李鬆自己是不會知道的。
蟒袍雖然尊貴,但只是代表一種尊榮,而並不代表實際地位,也不代表官場資歷,因此李鬆在高務實面前仍然是“前輩”,他主動出城來迎接,必然有其原因。
此時還是遠遠一看,高務實打量了一會兒李鬆,就把目光再次轉到李成樑身後的李家軍上去了。
他固然分不清李成樑麾下具體誰是誰,但這一票人個個看來龍精虎猛,後面的騎兵也都精神奕奕,擡頭挺胸,自信非常,倒的確是一支肉眼可見的能戰之軍。
高務實發現李成樑此時轉頭對李鬆說了一句什麼話,李鬆微微頷首,接着便看見李成樑打馬而出,身後有至少十餘騎將校隨着他同時越陣而來。
高務實不禁微微眯起雙目,他猜到李成樑要做什麼了。
李成樑的馬速相當快,那模樣看起來幾乎快要趕上衝陣時的風采了,不過當他們這一行十餘騎衝到離高務實約莫只有二十步左右時,隨着李成樑繮繩一緊,整個隊伍的速度突然減慢,到了在高務實馬前十步左右時,李成樑與身後十餘名將校幾乎同時翻身下馬。
李成樑本人看也沒看,順手把繮繩一拋,身後便有一名年約三旬的漢子接過,牽住了戰馬。
李成樑推金山倒玉柱地上前單膝下拜,口中大聲道:“沐恩門下小的鐵嶺李成樑,見過恩憲高公!”
恩憲?
高務實有些好笑,這詞怕不是李成樑自己發明的吧?不過,倒也爲難他能想出這麼個詞來。
“恩”字容易解釋,按照大明的習俗傳統,在某人指揮下獲得功勳,或者獲得提拔,便可在某人的稱謂之前加上一個“恩”字用於敬稱,“恩相”一類的說法就是這麼來的。
至於“憲”字,則來源於高務實這個山東按察使銜。
按察院有好幾種俗稱,比如臬臺、外臺、霜臺、憲府,而按察使也有幾種俗稱,如廉訪、觀察、大廉憲、大總憲等。
大明的按察使兼兵備,一般以“觀察”作爲敬稱,但“憲”字畢竟是最早的設官本意,李成樑用“恩憲”來稱呼高務實,自然也是沒有問題的,畢竟他前不久剛在高務實指揮下取得一場大功。
而且,這還避免了某些不必要的尷尬——李成樑堂堂寧遠伯,哪怕是流爵,在大明的特殊爵位制度之下,那也是異常尊貴的,他來向高務實一個兵備道下跪,這雖然未必違制,但多少有些不太合適,使得兩人都可能遭到非議。
但既然是“恩憲”,那就沒有問題了,大明朝的文官們很吃這一套說法,畢竟誰都希望自己提拔、幫助過的人能夠知恩圖報。
不過,隨着李成樑這一跪,高務實心中倒是略微生起些警惕和猶豫了。
看來李成樑在遼東雖然飛揚跋扈,但眼下可能還止於恃功而驕這個層面,未見得敢生多少異心,遼東王什麼的,就算他心裡敢想,平日裡也不敢稍有外露。
當然,他也未必有那個膽,畢竟此時的大明九邊,遼東不過其一,就算近年來稍有倚重,也遠遠達不到可以自立一方的地步。
更何況,大明對遼東長久以來都是以軍管的形式在經營,近些年才慢慢有了些文治的表現,這就使得遼東的經濟根基不是很穩,常年依靠從山海關和山東方面輸血維持。
別說李成樑有意無意打造的遼東將門現在還沒有完全成型,到處都要受到文官的控制,就算真的形成了,現在也沒有多大用處,因爲現在的大明朝又不像崇禎朝那樣連續多年把全國的錢糧都砸進遼東。
可以說,李成樑要是真有自立之心,朱翊鈞只要斷了他的錢糧,他自己就得崩掉——那些家丁們一旦拿不到錢,只怕是不會認李成樑這個東翁大帥的,更何況朝廷兩百年的正統還深入人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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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作家後臺的響應速度之慢,真是讓我異常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