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將領的名頭來判斷一支軍隊的實力,這在後世可能顯得比較憨,但在這個時代那是常事,因爲大家的手裡的情報都很有限,對方這支軍隊的訓練水平、精神士氣、糧草補給、裝備好壞等等,很多時候都是一無所知的。
那怎麼判斷這支軍隊的實力呢?一看人數,二看將領。
倘若對方十萬大軍,那肯定是主力出動無疑,再垃圾也不好對付,畢竟就算十萬頭豬讓你砍,你也一時半會兒砍不完,而萬一是十萬頭野豬猛衝過來,搞不好你還得吃敗仗。
而對方的主將如果是名將,譬如馬芳、戚繼光、李成樑這一類人物出馬,就算麾下未必全是精兵,但身邊鐵定是有精兵作爲機動兵力的,跟這種軍隊死磕,一不小心就會磕掉牙。
麻家當然也是好幾代的軍門了,達兵的名頭也不差,但麻家名頭之所以比較響亮,甚至拿來和李家相比,主要是因爲現在麻錦和麻貴兩兄弟都身居高位,一個總兵一個副總兵。
但是,畢竟達兵從人數上來說遠遠不如遼東的李成樑的家丁衆多,而麻貴又是弟弟,手中的達兵肯定不如哥哥多,因此辛愛並不怕他。
剛纔來報信的人,就是辛愛之前派去給恰臺吉送信的使者,他進來把在脫脫城的見聞說給了辛愛父子一衆人聽了,然後道:“黃臺吉,這事兒千真萬確,恰臺吉甚至還帶高務實去拜祭高佛爺……”
“屁的佛爺!”辛愛怒道:“只有那些不敢縱馬奔馳,只想着去種地的懦夫才把高拱看做佛爺,我黃臺吉同意了嗎?”
那信使嚇了一跳,不敢再多說了。
辛愛又問道:“恰臺吉把六千人全都帶上了?”
信使諾諾地道:“是,都帶上了。”
辛愛怒道:“好啊,好啊,他還真是一不做二不休,賣得真夠徹底的……看來錢真是個好東西,連脫脫這廝也被收買了。”
深知阿布脾氣的布日哈圖見他連狠話都不敢撂,知道阿布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對恰臺吉還是很有幾分忌憚的,便再次強調道:“如今必須立刻和鍾金哈屯取得聯繫了,阿布,鍾金哈屯不光能讓明廷猶豫難決,而且她手中還掌握着額布格的怯薛(宿衛親軍、禁衛軍的意思,但其實這只是個復古稱呼,怯薛制早就入土了),足有兩萬勇士!”
那木爾也反應過來,同樣勸道:“是啊,阿布,咱們手中現在也就一萬勇士,即便徵召一番,大概也只有三萬上下,這樣是很難勝過把漢那吉和脫脫聯手的,只有趕緊和鍾金哈屯聯合,把手中的勇士擴大到五萬人,這才能取得優勢。”
十以內的加減法總算難不倒辛愛的兒子們,紛紛來勸辛愛不要猶豫,甚至那位兔爺……不對,是波爾哈兔臺吉,他也忘記自己之前的屁話了,趕緊來勸辛愛。
辛愛有些猶豫地道:“可是我年已六旬,鍾金哈屯只怕未必樂意啊。”
布日哈圖大聲道:“哈屯再嫁看的可不是年紀,看的是地位!阿布乃是大汗長子,是黃臺吉!哪怕大成臺吉,地位也在阿布之下!她不嫁給阿布,還想嫁給誰?”
辛愛還是有些猶豫,遲疑道:“可是我拿什麼做聘禮呢?鍾金哈屯這個人你們應該多少有些耳聞,這是個愛財貨的女人,而且她有三個兒子,我若是不能給他們一個安排,只怕鍾金哈屯不肯嫁我。”
“這有何難?”布日哈圖大聲道:“西哨雄於諸部,本就顯得太強了些,正好把漢那吉自己求死,只要擊敗了他,把大成臺吉部分給他們三人又如何?”
辛愛眼前一亮,頓時動心了。
誰知道,他動心了沒用,其他幾個兒子居然都不幹了,四子哈木把都兒皺眉道:“大成臺吉部分給三個小毛孩子?我說三哥,你不會是急糊塗了吧?大成臺吉部實力有多強大你不知道?這樣的一塊肥肉,咱們兄弟不要,卻分給三個外人?”
布日哈圖皺眉道:“老四,咱們得有遠見,先把這話說一說,至於他們分不分得到,那都是以後的事了,至少還有十年時間,十年之內會發生什麼事,誰敢打包票?萬一,這三個小毛孩子都夭折了呢?”
這麼明白的話,波爾哈兔居然沒聽懂,大搖其頭地道:“那不行,他們死不死又不是我們決定的,萬一要是都活蹦亂跳活到長大怎麼辦?我不同意,大成臺吉部只能是咱們兄弟幾個分掉。”
布日哈圖大怒,冷聲道:“大成臺吉現在可還活得好好的,他若是不死,誰也別想分到一頭羊!”
其他幾人本來聽懂了布日哈圖的意思,知道他是說今後有的是時間想辦法弄死那三個小傢伙,可是波爾哈兔這蠢貨的一句蠢話偏偏又提醒了他們——萬一沒害死呢?到時候他們長大了,那肥膩膩的大成臺吉部難道真的分給他們不成?
要知道,阿布若是做了承諾,將來又做了大汗,可是不好自己打臉的。
蒙古可不比大明,不是萬事由皇帝一言而決,甚至昨天決了今天換個主意再決一次也行,蒙古自從達延汗改革之後,到處都是臺吉,大家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個個都是身份尊貴的黃金家族血脈,如果你這個大汗沒了威望,大家各有各的部衆人馬,全都不聽你的了,那你這個大汗也就成了空架子了。
所以,蒙古人的大汗說話可不能隨隨便便朝令夕改。
於是大夥兒又都猶豫起來了,目光閃爍,雖然不直接表示反對了,但也都不肯說話表示同意,顯然都是心有牴觸的。
辛愛頓時覺得頭大如鬥,腦子一陣陣發暈——他的身體本來就不好,而且還是典型的蒙古病,吃得太油膩導致的。要是放在後世來說,大概就是個“三高”患者,哦……高血糖不好說,但高血壓和高血脂想必沒跑。
辛愛用力捏了捏眉心,又捶了捶前額,這才清醒一點,說道:“大成臺吉的部衆怎麼分,以後再說!”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道:“要不這樣吧,先跟鍾金哈屯說,恰臺吉的領地先給布塔施裡……其他兩個還太小了,不妨等長大一點,我再給他們想辦法。”
布日哈圖一聽,簡直涼了半截腰,長嘆一聲道:“阿布,這樣的話,我看恐怕鍾金哈屯不會答應的。”
“爲什麼?”辛愛皺眉道:“恰臺吉的部落雖然只有三千戰士,卻都是精銳,再加上大汗放在他那裡的三千怯薛,這可是六千大軍,怎麼說都不虧待布塔施裡了。”
布日哈圖苦笑道:“可這種事看得不是具體多少,而是對比。”
“對比?什麼對比?”辛愛有些沒明白過來。
布日哈圖嘆道:“阿布,咱們不能光站在咱們自己的角度來琢磨這件事,得站在大成臺吉和鍾金哈屯的角度來琢磨。阿布你想,如果阿布是大成臺吉,你會放過鍾金哈屯不娶嗎?”
辛愛大吃一驚:“把漢那吉這小子也想娶鍾金哈屯?”
“爲什麼不呢?”布日哈圖苦笑着道:“實力就不說了,哪怕從年齡上看,他倆相差纔不過幾歲呢。”
那意思就是說,鍾金哈屯嫁給他,可比嫁給老爹你合適多了。
辛愛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然而布日哈圖這個好兒子還要繼續打擊他。
布日哈圖又道:“阿布你再想想,如果你是大成臺吉,在這樣的局面下,該怎麼安排布塔施裡三兄弟?”
辛愛臉色陰沉如水,咬牙切齒地道:“自然是把我的部衆分給他們!”
布日哈圖鬆了口氣,心說:還好沒氣糊塗。於是道:“不錯,我也覺得這是大成臺吉最好的選擇,畢竟他一不缺部衆,二不缺錢,只要娶了鍾金哈屯,即便沒有我們部落,也不影響他做穩這個徹辰汗,既然如此,反正是慷他人之慨,又有什麼好心疼的呢?”
辛愛的其他幾個兒子這下才知道問題嚴重,又開始猶豫起來,但出乎意料的是,兔爺……呃,波爾哈兔居然冒出一句話來,道:“這羣養不活牛羊的蠢貨,要是逼得這麼狠,了不起咱們投了圖們去!”
辛愛滿腦子土默特跟察哈爾分庭抗禮的思想,一時沒反應過來,聞言怒斥道:“你說什麼胡話!”
誰知道布日哈圖卻被他提醒了,眼前一亮,道:“咦,對啊,還有圖們……”一邊說,一邊眼珠連轉。
辛愛有些莫名其妙,皺眉道:“什麼意思,什麼叫還有圖們?”
“阿布等等,等我想想……”布日哈圖快速地踱起步來,一邊轉圈,一邊扯着下巴上的蒙古式大鬍子。
辛愛知道布日哈圖是自己最聰明的兒子,現在情況危急,也不敢擺阿布架子催他,只好強忍着心中的急切等他考慮清楚。其他哥幾個也不敢打斷他的思路,只能全都盯着他看。
布日哈圖卻沒有關注兄弟們的目光,只是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展顏,顯然在細細衡量。
辛愛說了這麼一會兒話,只覺得有些口渴,看了一眼之前自己拍在桌上的銀盃,很想端起來喝一口,誰知道那杯中的馬奶酒被他那用力一拍,激盪之下已經全都飛濺出去了。
現在這個情況下,他也不好叫人上酒,只好忍住了。
此時布日哈圖終於開口了,笑道:“有辦法了!”
衆人包括辛愛,都朝他望過去,辛愛忙問道:“有什麼辦法?”
“既然咱們出不起鍾金哈屯想要的價碼,那就換個主顧,找圖們去!”
辛愛愕然一愣:“找圖們?怎麼找?找他幹什麼?”
布日哈圖嘿嘿一笑,道:“找圖們麼……自然是找全蒙古的大汗幫我們主持公道啦。”
辛愛莫名其妙的地道:“他算個屁的全蒙古大汗?你瞧你阿布什麼時候把他當個事?就更別說你額布格了,之前讓扯力克去察罕浩特,那都是看在別的幾部都派了人,你額布格才勉爲其難意思一下而已。”
布日哈圖笑着擺擺手,道:“那都不必去管,反正我大蒙古國的傳國玉璽在他手上,他就得負責——負全蒙古的責。”
關於“大蒙古國”,這裡要稍微解釋兩句。1271年,元世祖忽必烈基於統治漢地的需要,正式建立以漢語稱謂的國號“大元”,但蒙古語的“大蒙古國”並未廢棄,而是兩者並用,形成國號制度的雙重體系。
到了1368年,元朝退守蒙古本部,因國號仍叫大元,以其地處塞北,故稱“北元”。而大明方面雖然承認其獨立性,但卻否認其與元朝的繼承性。明人認爲明興代元,元運已終,明朝纔是中國的正統王朝。因此明人稱大元皇帝爲“元君、元主”,而稱其國爲“殘元”、“故元”、“胡元”。
根據《明史》記載,1402年布里牙特·烏格齊去“大元”國號,複稱蒙古。
但後人都知道《明史》錯漏百出,實際上蒙古人記載的史料《蒙古源流》和《黃金史綱》中都沒有記載過廢除“大元”國號一事。
倘若根據《明實錄》,則1453年布里牙特·額森自稱“大元天聖大可汗”;孛兒只斤·巴圖孟克自稱“大元大可汗”;後來的布延徹辰汗(不是土默特的,是察哈爾的,當時他們也引進了黃教,並且也得到了徹辰汗尊號)稱元帝。
所以不管怎麼說,布日哈圖的意思就是你圖們是整個“大蒙古國”之主,現在我這裡有人不按規矩行事,你這個不管是皇帝還是全蒙古大汗的傢伙,總之都得負責處理。
辛愛終於開始明白過來,眼前一亮,問道:“就是說,把圖們拉下水?”
呃,你不要說的這麼直白啊。
布日哈圖滯了一滯,乾咳一聲,道:“我是說,大汗要有大汗的樣子,要做大汗該做的事,土默特三萬戶是蒙古的土默特三萬戶,現在三萬戶內有人不守祖宗規矩,他這個大汗怎能袖手旁觀?當然,咱們也不能讓他說自己不知道,所以呢……我們應該馬上派人通知他,請他出面干預。”
辛愛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是要讓‘大汗’出面干預……不過,他要是派兵來怎麼辦?”
“他要是不派兵來才麻煩呢!”布日哈圖道:“阿布你剛纔自己也說了,他這個大汗的名頭並不是很好使,要是他光坐在察罕浩特吆喝幾聲,大成臺吉只怕就當他是放了個屁,根本理都懶得理,那咱們不是白忙乎了?還是三萬打七八萬啊!”
辛愛心頭一緊,點頭道:“不錯不錯,是這個道理。可是他派兵的話……他能派多少兵?到時候如果打贏了,會不會賴在土默特不肯走?”
布日哈圖嘆了口氣,道:“所以這事得跟他談價……我的意思是,咱們以前佔的兀良哈駐牧地,是肯定要還回去的,至於圖們是把這些草場還給朵顏還是自己佔了,那不關咱們的事。”
辛愛微微皺眉,但很快道:“兀良哈的草場還回去就還回去吧,有了整個土默特,我倒也不稀罕這點地。”
布日哈圖又道:“光是這點領地肯定不夠,咱們還得明確承認他的地位。”
辛愛皺眉道:“這話又是什麼意思?雖然你額布格和你阿布我都沒把他放在眼裡,可是也沒有出來說他不是大汗啊。要說咱們不承認他是大汗的話,那扯力克去察罕浩特難道是串門子走親戚不成?”
布日哈圖搖頭道:“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咱們——確切的說是阿布你,你得主動出面,給他上尊號。”
“上尊號?”辛愛皺了皺眉,但想了想,又緩緩點頭:“上尊號就上尊號,讓他開心開心倒也無妨,反正又不要我給他牛羊和草場部衆。”
布日哈圖依然搖頭,道:“牛羊、草場和部衆也是要給一點的,用來對他表示感謝,只不過給多少可以商量——哦,草場剛纔已經說了,就不算了。”
辛愛沉吟了一下,勉強點頭:“好吧,多多少少給一些,免得有人說我不夠豪氣。”
布日哈圖於是道:“至於他會不會賴在土默特不走,這件事必須提前說好,當着外人的面定下來。”
“外人?哪來的外人?”
布日哈圖道:“他不是搞了五執政麼,其他諸部派駐在察罕浩特的大臣就是見證人啊。”
辛愛這纔想起還有這茬,聞言大喜,道:“好好好,布日哈圖,還是你的腦袋好用,我看這件事就這麼辦。”
布日哈圖點頭道:“那麼,派人給大哥送信,讓大哥跟圖們大汗好好談一談吧。”
辛愛先是點頭,然後又有些皺眉,說道:“扯力克不太清楚這其中許多的內情,讓他去談只怕不是太合適,我覺得……布日哈圖,要不你親自去一趟,把這件事談下來,將來阿布給你的部衆一定會多加一些。”
布日哈圖呆了一呆,問道:“那這邊怎麼辦,阿布……你們應付得來麼?”
“小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