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六年七月庚午的這次文華殿宣召,一定是值得在史書上記下一筆的大事。因爲它不僅僅代表着一個司禮監掌印和一個內閣輔臣的倒臺,也昭示着一個新的權力體系出現。
從外廷來看,似乎只不過是少了一個排名最末的輔臣,但是首輔、次輔俱在,尤其因爲高拱本身就是一個精力旺盛的工作狂,因此朝廷大政依然可以做到有條不紊地運行,並不會受到多麼嚴重的影響。
但從內廷來看,情況就很有不同,非常值得着墨一二了。
首先是內廷明面上的權力體系再一次變動,從宣召的人選就可以看出,在馮保突然倒臺之後,陳洪作爲司禮監首席秉筆,依序接任了司禮監掌印一職;黃孟宇這個東廠提督也總算“正常”,成爲了首席秉筆;沒有出現在這次宣召議事上的張宏其實沒有出事,他之所以沒有出現,是因爲被派去抄馮保的家了,他也依序上升了一個排名,並且接管了御用監等內廷衙門;陳矩看似地位沒變,只是跟着提升了一個排名,但是從他站在皇帝身邊就能看出,他成爲了新的“大伴”。
以上只是明面上的變化,內在的變化也有:黃孟宇明確站在了陳皇后身邊,意味着他是以陳皇后在內廷的代表出現,也就是說,陳皇后摒棄了原本歷史中安於做一個“透明人”的意圖,開始真正按照高拱“兩宮並尊”的說法走到臺前,以“母后”身份影響朝政!
失去鐵桿心腹馮保的李貴妃,因爲在此次事件中不僅失了不少顏面,手頭也一時無人可用,不得已將陳洪收至麾下,但因爲陳洪出任了司禮監掌印,是以李貴妃對朝政的影響力依然沒有太多遜色。
小皇帝朱翊鈞得到的最大“好處”,則是斬斷了母妃放在他身邊的眼睛,雖然政務上依然沒有他話事的份,但至少可以活得不那麼壓抑。
對於這一點,高務實是非常關注的,因爲高務實一直認爲歷史上的萬曆帝之所以後期彷彿得了宅男自閉症,簡直寧死都不願意跟朝臣相見,除了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些原因之外,很有可能是他親政前的精神壓抑導致心理扭曲。
固然,萬曆不上朝也把政事處理得不錯,取得了萬曆三大徵的全勝,但嚴重的君臣對立、相互內耗,還是大大損耗了大明的元氣,也積累了各方面的怨氣。如果萬曆沒有出現幼時的心理陰影,情況會不會更好一些?
沒人可以保證,高務實也不能,但他認爲至少值得一試。
以上的這些算是“內在”,但其實還有更“內在”的,又或者說,是隱藏得最深的變化。
那就是高務實的影響力。
無論黃孟宇和陳矩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態而上了高務實的賊船,至少經此一事之後,他們兩個對高務實的手段已經完全震服,而且他們是知道更多別人所不知道的內幕的。
譬如說陳皇后看似公允,其實完全就是一切按照高務實的提點在辦事,將她稱之爲提線木偶或許有些不恭敬,但事實……恐怕確實如此。
又譬如說小皇帝朱翊鈞,在他的眼裡,最親近的人既不是母后、母妃,也不是大伴馮保或者新大伴陳矩,而是他的伴讀高務實!
高務實對朱翊鈞的影響,幾乎是全方位的!
不過想想這也奇怪,朱翊鈞和高務實年紀一樣大,又每天在一起讀書、論史、觀政,朱翊鈞生活中見得最多的人,除了身邊的小太監們,就只剩高務實了,而小太監們只是他的家奴,哪有可能跟他出現什麼共同語言?
能和他有共同語言的,只有高務實!換句話說,在朱翊鈞的心裡,高務實不僅僅是他的伴讀,還是同窗和朋友!朱翊鈞既和他一起讀書、論史、觀政,還要經常靠着高務實在李貴妃面前給他打掩護,這是什麼性質?這就是戰友啊,跟一起扛過槍沒差啊!
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哦剩下這個就算了,估計沒戲。
反正一句話,黃孟宇和陳矩哪怕身爲內宦,也不敢跟高務實去比在小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所以高務實現在在內廷的影響力,幾乎可以說達到了頂峰,要不是李貴妃還抓了一個陳洪在手的話,高務實現在甚至可以說就相當於“內相”了!
當然,這些情況,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會知曉,沒有進入內廷這個圈子的人根本無從得知,就好比外廷的文官們得知張居正涉馮保案被免的時候,就一個個都把目光集中在“顧命輔臣被免”這件事,而不是內廷的深層次變局之上。
雖然小夥伴們都驚呆了,但還是有人站出來爲張居正說話。
出列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鐵桿高黨葛守禮,既然是鐵桿高黨,他當然不是爲了把張居正救下來,而是爲了“國家制度”。
他肅然出列,拱手鞠躬,朗聲道:“臣左都御史葛守禮有奏。”
朱翊鈞雖然參加過一溜的大典了,但那都是做提線木偶,照着內閣和禮部的安排來行事和說話,其實還從來沒有正式跟大臣們奏答過呢!
所以一臉正氣清瘦老頭的葛守禮站出來說了這句話之後,朱翊鈞就有些慌了手腳,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下意識把目光向兩宮瞟了過去。
但兩宮怎麼可能會回話?事實上,兩宮今天出現在這裡就已經有些出格了!
要知道,她們現在的最確切身份,是連孝服都還沒除的大行皇帝遺孀,那意味着還不是太后、太妃!
理論上來說,她們現在是不能與外廷臣子見面的。朱翊鈞不知道,她們知道啊!她們今天來這裡,本身就只是打算在這裡“坐鎮”一下,以免皇帝太小,動靜太大,被臣子們給嚇住了。
但也就到此爲止了,幫皇帝回答臣子是不行的,在沒有上太后尊號之前,她們其實不能代表皇帝發言。
“皇上,讓他說就行了。”
關鍵時刻,還是站在皇帝身邊的高務實悄悄提醒了一句。
朱翊鈞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忙道:“你說。”
葛守禮倒不客氣,大聲道:“謝皇上。臣想先問一句,東廠和錦衣衛所查出的證據是否足以確證輔臣張居正涉案?”
朱翊鈞目光朝旁邊一瞟,高務實輕輕點頭,朱翊鈞立刻大聲道:“那是自然!”
葛守禮似乎猜到了這個回答,又道:“張居正乃先帝潛邸舊臣,如今更是顧命輔臣,深受三代皇恩,理當盡忠報效,其竟然牽涉此案,臣作爲同僚,深感痛心。然則張居正既是顧命輔臣,其案又涉行賄,理應由都察院及刑部偵緝審問,如今未經法司典衡,驟然處置,臣以爲不妥。”
朱翊鈞先瞥了一眼兩宮,見兩宮眉頭深鎖,尤其是自己的母妃,更是隱含怒容,嚇得他連忙把目光收了回來,連忙又朝身側的高務實望去。
高務實面無表情,嘴脣微微一動:“辱及天家,朕自有宸斷,無須法司過問。”
朱翊鈞鬆了口氣,大聲道:“總憲有所不知,那張居正辱及天家,此事朕自有宸斷,無須法司過問!”
葛守禮聽得一呆,下意識擡頭看了皇帝一眼,心中暗道:陛下竟如此早慧善斷?
但皇帝再小也是皇帝,他都說“自有宸斷”了,葛守禮也沒法子,何況張居正的罪名還是“辱及天家”,這個罪名葛守禮可不想插手,只好拱手一禮:“既如此,臣無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