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天子寢宮,自成祖始,大明的歷代皇帝均住在此處。
皇帝抱恙,自然不會去正殿,而是去了西暖閣。
所謂暖閣,就是和大屋子隔開的小房間。它不是宮殿名稱,比如養心殿、坤寧宮、乾清宮都有東、西暖閣。
乾清宮的西暖閣平時是皇帝召見大臣的地方,而今天隆慶卻把太子帶來此處,顯然意味着他今天要對太子說的話,不僅僅是父子之間的話。
最先進去的人除了皇帝,就是兩位太醫,連太子都被暫時留在了暖閣之外等候。
之前皇帝和太子之間發生的那點事情,高務實因爲先去了皇帝儀仗後面的太子儀仗處等候,所以並沒有看見,現在趁這個當口,便與太子緊急交流了一番。
聽朱翊鈞面有疑色地說了說剛纔皇帝似乎有些情緒激動的情形,高務實敏感的發現,隆慶的身體可能真的出了大麻煩。
剛纔皇帝暈倒而又快速自醒,雖然在外人看來很可能只是個意外,畢竟“黑眼暈”這種事很多人都有,也許皇帝只是比一般人嚴重一點唄,那也不算什麼大事。
但高務實畢竟知道歷史上的隆慶就死在半年多以後,按照正常情況推斷,他既然不是暴斃,那麼在現在這個“半年之前”的時候,他的身體的確應該已經快要進入油盡燈枯的地步了。
這種事,皇帝自己既然秘而不宣,作爲外人的高務實當然拿不到什麼確切的證據,只能通過一些蛛絲馬跡來推測。
這些蛛絲馬跡,或許單獨來看的時候什麼都證明不了,但只要聯繫起來看,它們之間能夠互相映證,那就八九不離十了。
皇帝身體欠佳是肯定的,問題只在於嚴重程度。那麼對於這件事的蛛絲馬跡,要從哪裡找呢?
首先,內宦們的神情。剛纔高拱問話的時候,高務實有留心三位大太監的神情:孟衝一臉驚懼、手足無措,可見並不知情;馮保面色悲悽,但不敢與人對視,高務實判斷,他可能心中有事,又怕流露出來,所以用悲色掩蓋;陳洪目光閃躲,欲言又止,可能是知道點什麼,但卻不想說,或者不敢說。
高務實心中一怒:孟衝啊孟衝,你可真是個廢物!三大內相,你的兩個副手都知道情況,偏偏你這個掌印毫不知情,要你何用!
這一刻,高務實甚至想起了大同的那位黃鎮守,人家雖然遠不如你孟衝混得如意,可卻是個極有眼力價的人,做事妥帖,做人地道。
高務實心裡轉過一個念頭:陳矩雖然正在悄悄地幫自己辦事,但他雖然已經調來太子身邊,可是資歷總嫌不夠——至少明年“出大事”的那會兒肯定還不夠,要想一步登天執掌司禮監,未免有拔苗助長的嫌疑。要不……想法子把黃孟宇調回京,塞進司禮監,等着明年“不忍言之變”的時候,把他推上去?
這個想法一出現,就有些止不住,高務實決定今晚回去就和三伯、老師好好議一議。
除了內宦之外,還要關注的一方面蛛絲馬跡,就是太醫們的神色。雖然今天之前答話的那位老太醫一看就是人精,但也不是就不能分析分析了。
高拱這種不屑於玩陰招的人或許不會太在意一個太醫的神情,可是被郭樸評價爲“算計過甚”的高諭德卻不會放過這種細節。他閉目回憶了一下,立刻發現之前老太醫回答高拱的詢問時,從頭到尾都不敢直說皇帝的病情到底如何,而只是說一些“比較像”、“通常而言”這樣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話。
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皇帝的病情恐怕不輕,只不過,知情者應該被控制在了很小的範圍內。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孟衝不知情,而馮保和陳洪知情。
難怪陳洪之前火急火燎地朝高拱靠攏,原本只以爲他是因爲殷士儋和三伯不對付,他在其中覺得有些難以做人,所以再次投入高黨陣營。可是現在看來,只怕問題沒有那麼簡單。
更大的可能是,陳洪知道皇帝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而他本人最早的得寵,是靠着此前作爲御用監掌印時,對皇帝投其所好,譬如弄出那些春宮瓷器、唆使皇帝購買珠寶等事得來的。
換句話說,他的地位根基是隆慶的寵信,而高拱之所以願意幫他一把,則是因爲此人只會在那些器物小道上下功夫邀寵,本身倒並不見得喜歡弄權,跟馮保一比,兩害相權取其輕,那當然是寧可用陳洪,也不能用馮保了。
所以皇帝一病,而且病勢沉重,陳洪立刻就慌了神,連忙與高拱修好,甚至不惜玩一出“變臉”,前腳剛把殷士儋捧上去,轉個背就立刻把他賣了。
不過這裡頭還是有一個疑問高務實一時想不明白,那就是陳洪既然怕了,爲何又不肯趕緊前來向高拱告密呢?
要知道,孟衝這個廢物掌印連這麼重要的事情都沒能掌握,明顯是極不稱職,只要陳洪前來告密,高拱必然會對孟衝的無能大爲光火,保不齊就會下決心把孟衝給換下去。孟衝倒臺,而高拱又不可能用馮保,正常來講,那不就輪到他陳洪了?
這個道理陳洪不應該想不到啊……那他爲什麼不來告密呢?
高務實一邊應付太子朱翊鈞的詢問——太子剛纔給皇帝掀轎簾的動作其實就是高務實教的,來源是後世的秘書給領導開車門,那句“太子也是兒子”也是高務實教的,脫胎於《三國演義》中賈詡教曹丕不要與曹植比文才,只比“孝”就行——所以現在太子繼續請教高務實。
其實朱翊鈞這麼做倒並不是爲了爭儲,畢竟大明的儲君位置一貫穩如泰山,只要你沒死,該輪到你就必然是你,這實際上是文官集團異常強大所帶來的附加好處。
朱翊鈞這麼做,一大半原因是他真的想要孝順父皇,因爲他自從認真讀書以來,看遍史書都找不到比他這個父皇對長子更好的皇帝了,哪怕本朝太祖皇帝對懿文太子(朱標),恐怕也沒好到這個程度。所以朱翊鈞是真的想要報恩。
另外還有一小半原因,是朱翊鈞也知道“純孝”是個極好的名聲,無論是對於人臣而言,還是對於人君而言,都是極大的加分項。朱翊鈞雖然小,畢竟也讀了不少書了,身邊又有高務實這樣一個絕對務實派的伴讀,他當然也會多少受到影響。
兩個人心裡都存着事,嘴上卻毫不停頓,飛快地就“待會兒如何面對父皇”這個問題交換了意見,一點也不像兩個十歲少年。
就在此時,兩名太醫面色嚴肅地從西暖閣裡出來,走在他們之前一步的陳洪則大聲道:“陛下口諭:宣太子殿下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