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綎出現的時機不錯,計劃也夠精妙,此時緬軍因爲人數衆多,被明顯分成了前後中三個部分。
前軍後軍都在挨炮擊,還有鬼知道什麼時候會炸的地雷。按照過往的經驗,此時最要緊的不是立刻還以顏色,而是趕緊把軍心穩住,以免出現潰亂,尤其是由點及面的整體崩潰。
緬軍這些年就沒停止過征戰,因而經驗還是很豐富的,前後中三個部分都很默契地選擇了就地集結防守。
但就地防守的好處固然是不容易崩,可壞處也比較明顯,那就是三方脫節,誰也別指望對方能來拯救自己,大家只能各憑本事爭取生機。
可惜劉氏兄妹要的就是這點,因爲劉綎的兵力對比緬軍而言嚴重不足。哪怕是伏擊,他也做不到三線通吃,頂多只能集中一線打狠點,而另外兩線則只能以拖延、遲滯、混亂對手爲主要目標。
本來按照劉馨的戰前計劃,她是想要打後軍的。因爲在這種局面下,重點打後軍則對方前軍和中軍大概率會加速逃離,而後軍能逃多少則全看自己的造化。這樣一來,對明軍而言就最容易取得更多的斬殺,整體戰果最好。
然而劉綎不同意,他認爲最好的戰果就是莽應裡的人頭,只要莽應裡一死,緬軍就算崩了,哪怕不崩,逃回緬甸也會羣龍無首。
劉馨不太認可這一說,因爲莽應龍當年並非只有莽應裡一個兒子,他還有個弟弟莽應瓦。甚至哪怕不算弟弟也沒關係,因爲莽應裡已經快五十歲了,他還有兒子莽時等人隨時可以繼承王位,這些人總不能一網打盡吧?
這話顯然有道理,劉綎稍稍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決定打中軍。因爲他認爲即便緬甸方面在莽應裡被殺之後不會羣龍無首,也一定會有一個混亂期,這個混亂期對大明也很有用——後續的援軍也好,更充足的糧餉也罷,這些都需要慢慢抵達、部署到位。
劉馨覺得她大哥沒有搞明白一個問題,就是朝廷的目標和他的目標可能並不相同。
按照劉綎的意思,當然是除惡務盡,這緬甸一戰既然開始打了,那就是不把緬甸徹底打服不算完的局面。
但劉馨總覺得朝廷恐怕不是這麼想的,或者即便這麼想了,也力不能及。
這是有根據的:朝廷這次動兵,別看光是雲南就有十萬大軍動了起來,還要加上一些土司,看起來聲勢浩大,不比號稱二十萬大軍的緬軍少多少。
但只要再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這十多萬大軍裡頭,真正擔當刀尖的兵力一共就兩支,即劉綎、鄧子龍兩軍——而這兩軍即便算上臨時加強進來的援軍,全部加在一塊也就兩萬不到。
而與此同時,按照高務實暗地裡傳來的消息,安南方面出的兵都比朝廷多!安南方面出動了陸軍三萬多人,還有海軍兩萬人(她對艦隊的歸屬權不熟,錯以爲是安南的),光是這裡就有五萬大軍了。
更別提高務實還聯絡了暹羅黑王子納黎萱、老撾刀家姐弟等緬甸的反對者,他們手頭到時候會有多少兵?具體不知道,但幾萬總得有,哪怕戰鬥力不強,人數總是明擺着的。
這麼回頭一看,大明居然是實際出兵最少的,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朝廷要麼是不肯出兵,要麼是出不了。
出不了足夠的兵又有兩種可能,要麼是兵力不夠,要麼是銀子不夠,當然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銀子不夠是肯定的了,因爲劉馨已經知道,朝廷都開始發“債券”了。她一看就知道這肯定是高務實的手筆,但高務實能夠操作出“債券”不奇怪,朝廷能容忍多大的“欠債”規模卻不好說。
按照劉馨的想法,大明這個朝廷保守得要命,只怕未見得肯搞赤字財政。當前這一筆“債券”那是被逼得沒法子了才發的,等戰事一平穩,雲南可以確保無虞之後,朝廷首先要做的恐怕就不是什麼除惡務盡,而是趕緊還錢,確保自己無債一身輕。
至於兵力麼……其實也緊張。因爲明朝不是紅朝,兵力這玩意分了三六九等,雲南方面能夠拿出來打進攻的,除了劉綎、鄧子龍手裡的這不到兩萬人之後就沒剩多少了,而那些兵力也不敢都派出來——周邊一大堆的土司,鬼知道他們有沒有“通緬”?要是前腳大軍剛出去,後腳雲南就被造反的土司佔了,這責任誰負得起?
可惜劉馨畢竟不是黃芷汀,她對劉綎只有建議權,劉綎堅持要打的話,她也攔不住。而且她很清楚,劉綎之所以非要打莽應裡的中軍,很大程度上也是不得不爭這個功。
此前一段時間,劉綎雖然勢如破竹,但打的都是緬北的土司宣慰,戰功成色不太足。隴川一戰本來有機會跟緬軍交手,誰知道緬軍提前跑了,連嶽鳳本人都玩了個金蟬脫殼,害得劉綎幾乎只拿了個空城。
而鄧子龍方面則不然,他不僅在姚關硬生生頂住了緬軍主力的進攻,居然還有餘力清剿了罕拔那一家子,這就不能不讓劉綎感到壓力山大——鄧子龍雖然主要是守,而且有姚關天險可以憑恃,但那也得考慮兵力對比啊,鄧子龍的兵力幾乎只有緬軍的十分之一!
所以站在劉綎的角度來看,這一仗實際上也是他和鄧子龍分高低的一戰,既然如此,那當然是“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最無可爭議。
哦,不是上將,是國王?嗯……那更好。
劉綎殺出來的時候,緬軍中軍的陣型剛要穩定下來,結果被他一陣衝殺,一百多緬軍很快就報銷了,單他個人就連斬了十餘人,其中有三個看起來應該是將領的。
劉馨也接戰了,不過她身邊的親衛過於勇猛,一些敢於阻攔的緬軍連和她照面的機會都沒有就已經被斬於馬下。
她很快發現了異常,但並沒有呵斥親衛們,而是故意朝着一名明顯衣甲華麗的緬軍將領衝去。
那員緬將年紀不小,估計已經五十出頭,他見對面一員女將衝來,而麾下親衛更是極其勇悍,卻也絲毫不見慌張,冷着臉指揮身邊的親兵迎敵,自己也殺將過來。
然而劉馨在雙方交戰之後立刻一拉馬頭,斜斜裡殺往另一邊。
劉馨用的武器卻不是劉綎那樣的斬馬刀,她用的是長槍,而兄妹二人的戰鬥風格也完全不同。
劉綎的風格和他少年時代沒有多少區別,勢大力沉,一往無前,絲毫沒有半點花哨,能一招殺敵的絕對不用第二招,經常還會強行一刀將對方的兵器斬斷,順勢把人劈死砍傷。
而劉馨則很少與對方兵刃相接,更多的時候是靠着靈巧的槍法搶攻,依靠刁鑽的角度和速度直接點殺,非到萬不得已堅決不做格擋,即便對方攻來不得不防禦的時候,她也會採取卸力的方式應對。
簡單的概括就是一個主“猛”,一個主“巧”。
劉馨這邊連殺四人,奉命護衛在她身邊的親衛又圍了過來。這些親衛緊張得要命,生怕出現萬一,事後被劉綎拿來祭旗了,是以剛纔一見不對就找機會丟開那緬將,再次將劉馨給“保護”起來。
劉馨也沒辦法,只好任他們去了,自己則看了一眼局勢,發現劉綎正朝白象聚集的那邊衝去,但背後插了兩支箭。
羽箭對於大將而言並不可怕,因爲高級將領身上的甲冑都是真材實料的好貨,加上現在京華的冶煉技術比過去更好,劉綎背上這兩支箭根本不會傷到他。
但劉馨知道,大哥這麼快就中箭,本身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因爲這意味着緬軍的抵抗不弱,而且劉綎本身衝得太猛——衝太猛纔可能後背中箭。
她很快打定了主意,嬌叱一聲,策馬便向劉綎所在的方向而去,打算護住劉綎的後路,以免繼續深入之後陷入重圍,她身邊的親衛沒有二話,也跟着去了。
但此時出現了一個之前沒有料到的情況,那就是象兵反擊了。
象兵是緬軍的特色兵種,劉家兄妹戰前就有考慮和安排,按照之前高務實安南之戰中與象兵交手的情況來看,大象的弱點是怕巨響和火攻,因此今天的伏擊也是從炮擊和地雷開始。
但中軍這邊由於是預定的主戰區,所以沒有地雷,以免把自己給炸了。炮擊的巨響對大象也有足夠的影響,那些大象在伏擊發動之初就陷入了混亂,狼奔豕突、四下亂衝,對緬軍的陣型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然而此時劉馨卻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象軍整體雖然算是崩了,到現在也沒能集合起來,但那批白象卻沒崩。雖然其中好幾頭白象都嘶鳴了幾聲,大鼻子一甩一甩的,顯得有些焦躁,但卻仍然乖乖地服從象奴們的指揮,正在進行編組列陣。
而更糟糕的則是,這十來頭白象的目的很明確,全都正對着劉綎!
“大哥小心那些白象!”劉馨一邊帶人殺散劉綎身後的緬軍,一邊衝劉綎大喊道。
劉綎聽到身後妹妹的示警,右手一刀將面前緬軍的人頭劈開,伸出左手抹了一把被濺了一臉的鮮血,朝那白象陣看了一眼,也不由得心中一緊,暗道:這些象怎麼沒瘋?而且怎麼好像還格外高大一些?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自己手裡的斬馬刀,心道:碼的,我這刀雖然是王家特製的,但這些畜生個頭如此巨大,除非直接捅進心臟或者砍掉腦袋,否則只怕沒戲。可他孃的這些白象太高了,怎麼砍得到脖子?心臟……去你奶奶的,大象的心臟在哪?
最不好對付的敵人就是根本找不到弱點何在的敵人。
要知道成年亞洲象的身高能有三米五以上,體重高達五噸,而現在這個時代生態環境沒有破壞,緬甸等地又把象視爲天賜之物,保護得挺好的,他們選給緬王的白象,哪頭不是象中極品?
任是劉綎兇猛如虎,面對這些一丈多高的巨大白象也只能抓瞎。
但劉綎這邊發愣,不代表對方也會陪着他發愣,對方的象羣已然衝了上來,爲首的一頭巨象上騎着一個身着金黃色袍甲的老將。
說是老將,其實也不是很老,跟之前那緬將差不多,看起來五十出頭的樣子,而且與之前那緬將長得很像。
此人手中持着一根約莫有一丈來長的特製長矛,看來是象戰的特殊武器,其矛身似乎與狼兵們的武器類似,是竹製的,但用金漆刷成了金色。
劉綎腦子轉得飛快,一下子就估算出來一個關鍵數據:就算自己騎術極佳,避開了白象的衝撞和對方的長矛攢刺,但自己手裡的斬馬刀最多也只能夠得着對方的腳,殺敵那是想也別想。
這他嗎沒法打,得另想辦法……
但偏偏他是劉綎,正面與人對敵還從來沒有主動避開過,所以他又不大樂意先撤開。
這一猶豫,對方已經衝了過來,那緬將用漢話大喝道:“兀那明將,可曾聽說過我莽灼的大名!”
莽灼?聽過聽過,莽應龍的弟弟,莽應裡的叔父嘛,你的人頭也是值錢的。
劉綎這廝一聽對方居然還是一位皇叔——不對,好像是王叔——不僅沒有退,反而一下子興奮起來,大笑道:“某正愁你那沒卵子的侄兒逃得太快,沒有人頭好下酒,你就送上門來了!妙哉,妙哉……莽灼,你的人頭某今天非取不可!”
莽灼聽得大怒,他雖然會漢話,但顯然用漢話罵戰不是他擅長的,當下氣得哇啦哇啦一通亂罵,拍打着白象加速上前。看那模樣,今天非要把面前這大言不慚的明將踩成肉泥不可。
而劉綎的反應更是詭異,他居然也策馬上前了,而且還是極少見的陡然提速——這要不是因爲他的坐騎是高務實送他的頂尖烏珠穆沁馬,戰後這匹馬非得休養兩三個月不可。
莽灼莽王叔顯然也沒料到這一點,但他並不慌張,反而冷笑一聲,提起那根超長的長矛猛然刺去。按照他的想法,就算對方的戰馬會下意識避開白象,自己這一矛也能將劉綎捅個對穿。
莽灼也是跟着莽應龍殺遍中南半島的緬軍名將,即便年紀已然偏大,但年紀大之後,下降的主要是耐力,臨時的爆發力還是有的,而經驗不會隨着年紀下降,所以他有這個自信。
然而劉綎畢竟是劉綎,他不僅不躲不閃,反而在那長矛的矛尖已經離他的身體不到一支手臂長的距離時猛然棄刀,雙手飛快伸出,詭異地一旋一拉,同時大喝:“給爺下來!”
莽灼還沒弄明白什麼情況,就只覺得手中的長矛傳來一股巨力,彷彿自己是抓着白象正在猛然回抽的鼻子一般,根本抵擋不足,整個人一下子騰空而起。
他居然被劉綎這一下子給反過來挑飛了,當場演示了一個“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砰的一聲摔在地上,一動不動。
劉綎身後的明軍見狀,一個個心潮血涌,興奮大吼道:“將軍神威!大明萬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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