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與劉顯會面的同時,京師之中也有兩人正在會面,會面的地點頗爲雅緻,名叫碧湘樓。
碧湘樓這個名字,但凡稍有文識之輩見了都會了然,乃是出自朱熹《憶秦娥·雪、梅二闋懷張敬夫》:雲垂幕,陰風慘淡天花落。天花落,千林瓊玖,一空鶯鶴。徵車渺涉穿華薄,路迷迷路增離索。增離索,剡溪山水,碧湘樓閣。
今天夜裡,有人包下了這座碧湘樓,讓當紅名妓周湘雲來陪一位馮公公的大管家,這位管家姓徐名爵。而馮公公更不是別人,正是馮保。
明朝的司禮太監,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工作班子,被人稱作“各傢俬臣”。這些私臣各有名銜,各掌其事。如掌家,實乃一家主管,負責辦理食物,出納銀兩。上房管理箱櫃鎖鑰,司房一職則負責批發文書,謄寫應奏文書一應事項。這些私臣,既可以是閹人,也可以是正常人,如這徐爵,便是一個有着妻兒老小的人物。在馮府中,他擔任掌家之職,深得馮保信任。
而包下此樓者,乃是新任戶部給事中曹大埜。
此時南方的鳳閣鸞樓都構築得極爲精巧華麗,雕欄畫檻,絲幛綺窗,望之宛如仙境。京師這邊的風格原本與南方有所差異,但嘉靖中期之後,由於南方頻遭倭寇襲擾,頗有一些南方名妓北上,連帶着將南方的風格也帶來北地,如今這一帶出名的銷魂窟,也漸漸加入了許多南方旖旎的風格。
胭脂衚衕附近雖然有十多家鳳閣鸞樓,但最近這兩年,其中叫得最響的,莫過於碧湘樓。皆因這座樓的主人乃是從南方而來、色藝雙佳、技壓羣芳的當紅名妓。公子王孫,豪門巨賈,到了京師,大多都想登門造訪,一親芳澤。因此,想得到她的眷顧,都得提前預約。
單說這碧湘樓的主人,叫周湘雲,與她的約會,早已訂到一個多月以後了。虧得曹大埜靠山硬、本事大,今日又有要事,硬是臨時擠了進去。
天早已黑了,碧湘樓中,已點起了亮麗的宮燈。曹大埜和周湘雲坐在樓上廳堂裡,葷一句素一句地扯着閒話兒。畢竟是科道言官的身份,多少還是得要點臉面,爲了掩人耳目,曹大埜卸了官袍,換了一身便服。不過從頭到腳,一板一眼,還是那副官場作派。周湘雲其實才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眉如新月,膚如凝脂。穿着一身湖絲蘇繡製成的白底襖裙,左胸前繡着一支梅枝,上頭梅花數朵,分外清麗。站在窗前,弱柳扶風,一顰一笑,無不嫵媚動人。
曹大埜與周湘雲,其實也是第一次見面,開始說話時,還是有些生分,不過一盅茶後,兩人說話就無遮無擋了。
“曹老爺,你說今個要來的老爺,姓什麼來着?”周湘雲嬌聲問道。
“你瞧你,剛說的,怎麼又忘了?”曹大埜故意裝做生氣的樣子,“我再說一遍,你記清楚,姓徐,徐老爺。”
“曹老爺您可是給事中呀,名流清貴,這徐老爺得多大的官兒,值得曹老爺這樣地巴結他。”
曹大埜微微蹙眉:“你怎地知道我巴結他?”
“這還用問哪,”周湘雲兩道細長的眉毛輕輕一挑,咯咯地笑起來,“到小女子這兒來的人,都是隻顧着自個兒消魂,哪有像你這樣兒的,巴心巴肝進了碧湘樓,卻是幫那位徐老爺佔座?”
周湘雲伶牙俐齒,一邊說一邊笑。許是美人特權,聽了這番挖苦,曹大埜居然也並不覺得怎麼難爲情,也陪着笑起來。
“月兒,給曹老爺續茶。”周湘雲喊了一聲侍立一旁的小丫環。
曹大埜呷了一口茶,文謅謅地說:“湘雲女史,你以爲下官……哦不,你以爲在下沒有憐香惜玉之心?那你可就錯了。打一進你這門兒,我就悵然若失呀。”
周湘雲抿嘴一笑:“那曹老爺您爲何要讓給別人?”
“今日既然是我爲主人,總該有點君子之風不是?”
“好一個君子之風,”周湘雲揶揄地一笑,“您老也是個給事中,雖然品級不高,但科道官嘛……說小也不算小了,今日卻拿小女子去巴結人,這也算是君子之風?”
“你!”受了這一頓搶白,曹大埜臉色有點掛不住了,悻悻地說,“本官今日乃是有要事與徐老爺相商,哪容你這樣胡說。”
“喲,看看,‘本官’不高興了,”周湘雲雅曹大埜的腔調,但卻嫋嫋起身,走到曹大埜跟前,彎腰施了一禮,說道:“奴家說話多有冒犯,這廂賠不是啦。”
看着周湘雲不勝嬌羞的神態,曹大埜又轉怒爲喜,自己轉彎說:“就你這個小妖精,再是有本事的男人,到了你這兒,骨頭都稱不出斤兩來了。”
周湘雲撅起小嘴:“曹老爺,奴家聽不出你這話兒,是擡舉奴家呢還是貶損奴家。”
“當然是擡舉了。”曹大埜說着,轉頭對月兒丫環說:“你去樓下,把我的管家喊上來。”
月兒去了不一會兒,便領了一個半老不老的人上來,手裡提着一個禮盒。
曹大埜接過禮盒,雙手送到周湘雲面前,說道:“這是幾樣首飾,算是個見面禮,請湘雲女史笑納。”
周湘雲接過禮盒,打開一看,只見是一對玉鐲,一對耳環,一隻佩胸,綠熒熒幽光溫潤都是上乘的翡翠。看到這麼貴重的禮物,連見慣了大場面的周湘雲,也不免略有驚訝。
“曹老爺,這麼貴重的禮物,奴家怎麼消受得起。”
“我想着女史的樓號叫碧湘樓,碧乃綠色,所以就選了幾樣翡翠,小意思。這裡還有兩百兩寶鈔,算是送給你的脂粉錢。”
曹大埜出手如此闊綽,倒真令周湘雲感動了。她囁嚅着說:“曹老爺,你如此耗費,叫奴家怎樣報答你纔好。”
曹大埜揮揮手,管事退了下去。
“只要你今晚上把徐大爺陪好,讓他滿心歡喜地回去,你就算報答我了。”
“這位徐老爺,究竟是什麼人?”周湘雲又問。這回,她不再是打情罵俏,而是鄭重其事地打聽了。
曹大埜略一沉吟,問:“你可知道馮公公麼?”
“馮公公,哪位馮公公?”周湘雲茫然地搖搖頭。
“就是當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掌印馮保。”
“奴家來京師時日還短,卻是不知道這位大人物。”周湘雲還是搖頭。
曹大埜心裡頭有些窩火,但轉念一想,她本是南京的青樓女子,纔來京師不久,不知道北京官場的顯要人物,也屬正常。於是又提高嗓門問:“當今皇上是哪位,你總該知道吧?”
“這個倒難不倒奴家,當今皇上是隆慶皇帝。”周湘雲認真地回答。
“這個馮公公呢,就是怎麼呢隆慶皇爺身邊的秉筆太監,大紅人兒。”
“啊,皇上身邊的人!”周湘雲的神情立刻就肅穆了:“曹老爺,你說今晚上就是他來?”
“不是他,我說的是馮公公,今晚上來的是徐老爺。”
“徐老爺和馮公公有什麼關係?”
“徐老爺是馮公公的大管家。”
聽到曹大埜繞了半天彎子,才兜出這層關係,周湘雲在心中說道:“說到底也不過就是龍尾巴上掛着的一隻蝦罷了。”但在表面上,她卻恭維說:“我說曹老爺怎地這等小心謹慎,原來是個踩得皇城晃動的人物。”
“明白了就好。”曹大埜長出一口氣,說,“這會兒,徐老爺也該到了。”
周湘雲又恢復了輕鬆活潑的神態,她說:“請曹老爺放心,今兒晚上,我要讓徐老爺在奴家這裡玩得開心,不過……”
這時,只聽得樓下一聲大喊:“徐老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