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朱翊鈞的理想與現實

朱翊鈞與高務實的交情的確不是一般君臣所能有的,因此說起話來十分直接,尤其是在談論這些單純的政務問題,更是毫無遮掩。

這一番話說下來,朱翊鈞的態度已經非常清楚:朕不僅是想打的,而且還想狠狠教訓緬甸一頓才痛快,奈何眼下踵決肘見、金釵換酒,一時之間實在拿不出錢來打這一仗了,所以你看,朕也很蛋疼啊。

高務實沉吟片刻,緩緩道:“皇上,有些話,臣不得不問在前頭。”

“什麼話?”朱翊鈞看着他,道:“你有什麼疑問,只管提出來便是。”

高務實正色道:“皇上是否有想過由我大明直接佔領緬甸?”

“佔領緬甸?你是指如永樂年間在安南的舉動那樣?”朱翊鈞搖了搖頭:“我沒有這個想法。”

高務實問道:“敢問爲何?”

朱翊鈞詫異道:“這道理明擺着的啊,永樂年間我大明國勢極盛,佔領一個區區安南還鬧得那麼多年不得安寧,來來回回打了好幾次也沒能安靖地方。一直拖到宣廟時,終於覺得這虧本買賣不能繼續做了,乾脆撤兵回來,那麼多年的戰果也不得隨之放棄……

務實,此處就你我二人,沒有外人在場,我也不遮掩什麼,我覺得當時那局面,簡直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而現在咱們的重心也很明確,那就是蒙古左翼、察哈爾部,任何其他事都必須向這一目標妥協,朕……朕一定要做成歷代祖宗都沒能做成的這件大事!務實,你要幫我。”

高務實看着朱翊鈞投來的無比企盼的目光,用力點了點頭,道:“皇上放心,此非皇上一人之志向,亦臣之志向也,臣必竭心盡力,佐皇上成此千秋偉業。”

說起來,高務實還是頭一次如此清晰的瞭解到朱翊鈞這個皇帝的理想。

但凡是人,總有理想。

尋常百姓的理想,無非衣食無憂、子孫滿堂;讀書人的理想,或是光宗耀祖,或是宰執天下;哪怕勳親貴戚都有理想,譬如不墮家聲、富貴綿長。

惟獨一國之君的理想,是最難判斷的。有些皇帝的理想是國泰民安,有些皇帝的理想是長生不老,有些皇帝的理想是征服一切,當然也有些皇帝的理想僅僅只是享樂一世。

朱翊鈞在太子時期的理想,高務實知道,那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就是“將來做個好皇帝”——這個理想是先帝隆慶等人灌輸給他的;

他登基之後、親政以前的理想高務實也知道,是“國泰民安、皇圖永照”——這個理想是文臣們灌輸給他的,其中包括高拱、郭樸兩位元輔老臣。

但隨着朱翊鈞年歲漸長,尤其是正式親政前後那段時間,他卻顯然陷入了迷惘,以至於在庚辰殿試之中,親自出了一道光是題目都長達數百字的策論題。

“朕乘乾御極天下已逾八載,於茲夕惕晨興,永懷至理。然紀綱飭而吏滋玩,田野墾而民滋困,學校肅而士滋偷,邊鄙寧而兵滋譁,督捕嚴而盜滋起,厥咎安在?豈朕仁未溥歟,明或弊歟,當機而少斷歟?”

每個人都有人生迷茫的一段時期,其中大多數人在那段時間裡都會有“懷疑一切”的表現。朱翊鈞雖然是皇帝,但同樣也是人,同樣也會在那段時間裡突然覺得:這世界怎麼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爲什麼我做了那麼多卻一點用也沒有?我該怎麼辦?

尤其麻煩的是,他接受的教育和顯示情況起了衝突。

講官們告訴他:吏風不正就該嚴肅綱紀,然而事實是他再怎麼強調,吏風也沒有什麼明顯的改善,依然是“吏滋玩(頑)”,每年因貪腐、不謹等罪罷職、問罪的官吏依舊前赴後繼。

講官們告訴他:百姓貧困就要勸課農桑、精耕細作,然而事實是天下田地拋荒的極少,絕大多數都得到了妥善照料,可老百姓依然窮得家徒四壁,每日都在擔心明天能吃上什麼。

講官們告訴他:士風漸壞就該從學校(社學、縣學等)從小抓起,然而學校的整肅也一直在進行,可士風依然每況愈下。很多學子不熱衷於讀書,每每考個生員、舉人之後便得意忘形,自以爲成了上流人士,出入煙花之地,結交富豪之人,誰還想着什麼齊家治國平天下?

講官們告訴他:邊軍時常譁變乃是邊疆不寧的主要原因,可他卻發現即使邊軍不譁變的地方,外敵一旦來犯,表現也依然糟糕。要麼任由敵軍搶掠之後主動退去,反而上表說歷經苦戰、擊退來犯;要麼迎戰失利,一觸即潰。要不是京畿附近的薊遼宣大等鎮表現還算尚可,朱翊鈞每每收到邊情,不知道要私底下罵多少句“飯桶”、“無能”。

講官們告訴他:羣盜四起就要督促地方加大追剿搜捕、嚴肅法紀,但這一條現在朱翊鈞自己都知道有問題了,因爲他已經得知高務實手底下的京華商社,原來就是一羣受招安的響馬,而現在居然是邊貿巨頭、納稅大戶。可見“羣盜四起”的根源,絕非搜捕不力。

總而言之一句話,那段時間朱翊鈞覺得什麼事都不對勁,講官們說的那些話,雖然看起來的確很有道理,可是卻和現實情況根本對不上號。

然而,有一個人改變了一切。

這個人正是高務實。

高務實首先在策論中,把朱翊鈞所提出的一切問題都歸咎於一個因素:窮。

正是因爲窮,以上的這些問題纔會顯得格外刺眼,也纔會始終無法真正解決。

同時高務實還提出,歷朝歷代在解決“窮”這個問題上,總是過分強調節流,而忽視開源,偶有個別搞開源的,又只知道加賦、加賦、加賦,搞得民怨四起,最終鬧出大亂子,一發不可收拾。

他提的觀點當時就曾經引起爭議,但好在他的出身把這種爭議限制在了某一個層面——他是實學宗門之家,這種態度雖然顯得有些激進,但對比心學派的某些人來說,也不算十分出格,因爲心學派也有激進分子,提出什麼個***,甚至無君無父。那些人都活得好好的,顯然高務實也不至於就該死。

但在此時,高務實的影響都還只是“理論層面”,沒有太多實際的展現。直到安南定北兩場大戰之後,他的影響力就陡然大增,甚至成爲朱翊鈞心態轉變的決定性因素。

爲什麼?因爲安南定北兩次大戰的勝利,直接幫助朱翊鈞極大的提高了政治威望,並且順利掌握真正的朝廷大權。

原歷史上的朱翊鈞,是靠着清算張居正、馮保來掌握實權的,尤其是對張居正的清算,更是重中之重。

而現在的朱翊鈞並沒有清算誰的理由,要不是高務實作爲人所共知的“皇帝同窗”給他打出安南定北兩大勝,朱翊鈞哪能如此簡單的樹立起威望來?

因此這兩場大勝對朱翊鈞的影響非常之大,尤其是其中有兩點最爲關鍵。

其一是朱翊鈞從這兩場大戰中得到巨大好處之後,對於“外戰勝利”的好處感觸甚深,使得他對於外戰勝利的渴望變得強烈起來,繼而激發了他剛纔所提出的“朕一定要做成歷代祖宗都沒能做成的這件大事”這種心情。

小時候懵懵懂懂的“做個好皇帝”,現在有了直接目標:超越祖宗!

而其二,則是他對高務實個人的“期盼值”也變得更高,而且還更急切了,所以纔會不斷的想辦法提升高務實的職務,甚至發展到今天,乾脆直接出手幫高務實打造班底——這固然是加強了高務實,但歸根結底是在爲他朱翊鈞自己的理想服務啊。

在朱翊鈞的眼裡,高務實本來就是他父皇留給他的未來股肱,從小和他一起長大,實在是心腹中的心腹、親信中的親信,忠誠度方面根本無人可及。

而高務實也用六首狀元、安南定北等卓越表現,完美的達成了朱翊鈞的各種期望,試問在這種時候,朱翊鈞想要成就他心目中的帝王偉業,不用高務實用誰?

至少在此時的朱翊鈞心中,高務實不僅僅只是一個臣子,甚至還是夥伴,是他“走向偉大”大道上最重要的夥伴。

這些話說起來挺長,但在高務實腦海裡,卻是如明燈乍亮一般,一下子就恍然明白過來的,他在一瞬間就洞悉了朱翊鈞此時此刻的心情。

如今朱翊鈞面前的最大困擾,就是他既希望一切“外戰”都能獲勝,甚至最好是大獲全勝,但同時朝廷的實情又擺在面前,拿不出錢就是拿不出錢,把戶部上下通通逼死了也沒用。

而沒錢……就沒法打仗,畢竟有句老話說得好:皇帝不差餓兵。

朱翊鈞看着高務實依舊鎮定自若的面容,心裡忽然輕鬆了不少,道:“務實,還得是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才覺得輕鬆。你人遠在遼東,可能還不知道現在的局面——朝廷上上下下都在爭論這件事,有說要打的,有說不能打的,有說該大打出手的,有說只需擊退即可的,甚至還有人在說緬甸之所以來侵,是因爲朝廷對西南宣慰(所謂三宣六慰的那個宣慰)過於嚴苛的……”

他說到這裡,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嘆道:“你是沒體會過這種苦楚,就像一個人本就困得要命,只想好好睡上一覺,偏偏身邊卻有一大幫人非要拉着你說三道四、問東問西,而你還不能對這些人疾言厲色,因爲說起來,他們還都是‘爲了你好’。”

高務實哈哈一笑,搖頭道:“世人都說神仙好,神仙煩惱也不少。皇上,這種麻煩,就算是臣,怕是也幫不了你啊。”

“可別,你還是能幫得了的。”朱翊鈞連忙道:“你接着剛纔的話說……嗯,你問我要不要佔了緬甸,我已經回答了,緬甸我是不要的。你想啊,我大明拿下雲南近兩百年,雲南都還有一大堆土司,連帶着還要用沐氏永鎮雲南,我要是再把緬甸也收了,該派誰去永鎮緬甸?只怕到時候又是另一個安南,好處沒看見一點,盡剩下‘靡費百萬、損兵折將’這些令人生厭的詞了。”

高務實微微點頭,又問道:“也就是說,皇上只是想要教訓教訓緬甸,以安定西南邊疆,至於其他的事,倒是不那麼要緊?”

朱翊鈞思索着道:“嗯……緬甸和蒙古不同,蒙古離京師太近,威脅也太大,所以必須徹底掌握,就算眼下咱們不得不一步步來,但目標是確定的。而緬甸離得太遠,威脅也談不上很大,只要把他們打服了,老實下來也就是了。”

高務實沒有跟着他的話頭走,而是繼續問道:“但是眼下府庫空虛,因此皇上希望用最小的代價來獲取這次勝利?”

雖然朱翊鈞覺得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彆扭,好像自己提出了一個很無理的要求一般,但現在事實就是如此,他也只好輕咳一聲,答道:“這個,自然是花費越少越好。”

誰知道高務實似乎並不覺得無理,反而點了點頭,道:“臣有三策,或可爲皇上分憂一二。”

朱翊鈞聽得一下子瞪大眼睛,愣愣地反問道:“三……三策?我是說,這你都能想出三策來?”

高務實一臉自嘲,道:“連皇上都如此驚訝,看來庚辰年臣的策論張榜公佈之後,外頭有人說臣‘好發驚人之語’,倒也不是無稽之談。”

朱翊鈞忙道:“誒,你管那些人嘴碎?那些人自己沒本事,就覺得別人也肯定不會有本事,休得理他。”

高務實笑道:“皇上所言極是,臣其實的確不會理他們……嗯,理也理不過來,只好當做沒聽到了。”

“這麼想就對了!夏蟲不可以語冰,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朱翊鈞笑道:“你且把這三策快快道來,朕這段時間愁得頭髮都要白了。”

高務實瞥了他一眼,心道:你要說愁,我倒不是不信你,畢竟你這個皇帝的麻煩事的確不少,不過從你這日漸富態的體型來看,什麼衣帶漸寬、一夜白頭之類的……還是免了吧?

不過想歸想,高務實還是把他的三策娓娓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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