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的黑影,愈來愈近。
今日雖非滿月,夜空卻無雲翳,月華如水銀般傾瀉下來,映得海面波光粼粼,也照亮了島嶼黑影邊緣停泊的那艘大船。
“顏大哥,那不是此前在岱山島的鳥船形制嗎?”
鄭海珠在望遠鏡後問道。
顏思齊道:“不是鳥船,是封舟。”
鄭海珠越發詫異:“還有這麼小的封舟?”
封舟,是明代派使臣前往琉球等藩屬國冊封或賞賜時乘坐的船隻。朝廷爲了煊示浩浩國威,派去的封舟都很大,往往超過十五丈,相當於現代的五六十米了。
顏思齊也好奇起來:“阿珠,你也懂船?”
“松江離蘇州府的太倉縣不遠,那裡的造船行當,與我們福建一樣興盛,所以我也聽那些來松江打船的工匠吹過些牛皮,有的說祖上給三保太監造過下西洋的寶船呢。”
“哦,”顏思齊解釋道,“朝廷造的那些封舟確實太大了,若海上風力不夠,怕要原地打轉。所以我們不但改小許多,還彷照弗朗基人的船,改動了船上的帆、桅和桁。”
鄭芝龍在一旁笑道:“不過我們還是學了朝廷封船的大體模樣,威風嘛,反正朝廷也管不着我們,沒啥僭越不僭越的。所以一看那船,就是我們的。”
然而剎那間,只聽“噗”地一聲,一支銅箭和鄭芝龍的最後那句話,幾乎同時落在甲板上,釘在離少年兩三步遠的地方,箭尾還在晃動。
“啊!”鄭芝龍反應敏捷地往後跳開去,瞪着這支箭。
顏思齊面色一變,急忙將鄭海珠拽到自己身後,一面吩咐水手:“放號炮,告訴船上的兄弟,是我們回來了。”
水手迅速地點燃一支竹筒,幾道明亮的紫色銳芒,直射蒼穹。
此時大小兩艘船距離只有十來丈,在照明彈炮散開的亮光下,站在小船上的顏思齊,看清了對面船身的龍骨和船舷。
他在望遠鏡後吃驚地大喊道:“那不是我們的船!”
……
對面的船上突然砰地一聲騰起亮煙時,馬祥麟和川兵,以及劉公公的錦衣衛們,都以爲是火銃,本能地伏低在甲板上。
意識到只是帶有色粉的號炮,馬祥麟最先直起身子,舉起這幾日已離不開的望遠鏡。
“鄭姑娘?劉公公,鄭,鄭姑娘在對面船上。”
號炮提供的照明突然讓馬祥麟突然擁有了清晰的視力,卻也使他在霎那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鄭海珠怎麼會出現在這條來歷不明就要靠近的沙船上,身邊還站着一個高大的男子。
短暫的瞬間,慣於在陸地戰場上迅速判斷出敵人騎兵統帥的馬祥麟,已看出,那男子不是普通水手的打扮和身姿,應是船長。
“不許放箭!”
沒等劉公公有所表示,馬祥麟已喝令左右箭頭朝着甲板,又提起兩盞燈籠,躍上船頭,交替在幾個方位揮舞,用的是此番出海所學的手語,據說閩浙一帶的海船都應該看得懂。
對面船上,顏思齊果然皺眉道:“對方問我們是不是遇險,讓我們靠過去。”
他還在遲疑,只聽海風送來對方的幾聲呼喊“鄭姑娘,鄭海珠”。
鄭海珠一把奪過顏思齊的望遠鏡,細辨那個燈籠映照下的手語者。
“顏大哥,那是我們織造局的護衛將軍,嗯,看清了,他身邊是劉公公,織造局的提督。”
鄭海珠又喜又驚。
喜的是,幸好沒遇上巡海道的官船。
驚的是,對面並不是織造局此行開來月港的福船,劉公公和馬祥麟爲什麼會在上面。
她放下望遠鏡,對上的是顏思齊同樣狐疑的目光。
“阿珠,織造局怎會用和我們一樣的小封舟?我們的船呢?”
鄭海珠搖頭:“不是織造局的船,或許他們從月港開出來的?”
“不可能,”顏思齊斬釘截鐵道,“月港不可能有這樣的船。”
多年的海貿經歷,令顏思齊極具冒險精神,但對面船上既然是朝廷的人,顏思齊又立刻提高了戒心,開始考慮如何在保持距離的前提下,把阿珠送回去。
雙方就這樣驀地陷入了沉默的對峙,只聽到浪花拍打島嶼礁石的聲音。
突然,封船上劉公公的喝問打破了寂靜。
“那邊!怎麼好像是弗朗基人的大帆船?”
顏思齊聽清了這句話,急忙回頭舉起望遠鏡。
果然,南面不遠處的海面上,出現了兩艘船,月色輝映下,船帆的形制頗爲明顯。
其中一艘明顯是大明沿海常見的硬質竹帆船。
另一艘形體更大的,則擁有如利劍般前伸的斜桅,挑起一塊方形的布帆,反射着陰慘慘的白光。
“是那些佔據呂宋島的弗朗基人。”顏思齊沉聲道。
西班牙人的船?鄭海珠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卻又聽顏思齊繼續道:“旁邊的那艘,像是大明巡海道的船,難道是在驅逐這些毛猴子?
“不對!”
顏思齊陡然間提高了嗓門,放下望遠鏡,對衆水手喊道:“洋船橫過來了,他們是要朝這邊開炮!轉帆,轉帆,打舵!往東,快去深水!”
水手們在大當家一連串發顫的急促命令中,像突然高速轉動的零件,麻利地各司其職地開始行事。
然而,片刻後,西班牙帆船的甲板下火星閃耀,“轟,轟……”,炮彈已直飛過來。
“咣……”
打偏的炮彈炸裂了附近的礁石,巨大的衝擊波震得顏思齊的沙船和劉公公的封舟,都強烈地搖晃不停,飛濺的碎石打得兩條船的船體乒乓直響,更有石頭蹦上甲板,擊中了兩三個不及趴下的水手,引發他們啊啊的慘叫。
甫一看到對面火光亮起,正要把鄭海珠推進船艙的顏思齊,就張開臂膀,像母雞護崽一般,將她裹入胸口,撲在甲板上。
紛亂中,顏思齊和鄭海珠聽到比他們更靠近岸邊的封舟上,也喝令陣陣。
上升的錨鏈喀拉拉響,顯然,劉公公和馬祥麟意識到,必須以最短的時間恢復封舟的快速移動能力,不能在這毫無道理的攻擊中坐以待斃。
“轟,轟……”
又是接連兩聲炮響。
炮彈竟是直奔封舟的方向,雖然一顆打得太偏,直接落到了島嶼邊的灌木叢裡,另一顆卻擦着封舟尾部飛過,將構建半圓瞭望臺的豎桁打得如煙花般炸開,好在沒有傷到附近的桅杆。
“他孃的,殺千刀的毛猴子,他們要幹什麼!”
一向儒雅斯文的劉公公,在震驚與憤怒中,忍不住罵道。
“公公,他們會不會是認錯船了,”馬祥麟大聲道,“快把朝廷的旗子掛起來吧!”
劉時敏准許,吩咐周遭的屬下:“掛旗,快掛旗,還有織造局的燈籠。”
他認爲,馬將軍的判斷很有可能是對的。
反正今日,他與馬祥麟,已在海上與該見的人見過了,無論是銀子,還是京師與江南的一些重要消息,也都帶到了,此時把織造局的牌子重新打出來,若巡海道的船問起,只說是替聖上來澎湖看一圈,也沒什麼說不過去。
但劉時敏奇怪的是,爲什麼大明巡海道的船,和對面開炮的弗朗基大帆船,看起來像是結伴航行?
此時,沙船上的鄭海珠,也看到了封舟上迅速升起了大旗和燈籠。
“顏大哥,織造局的船上有火器,好歹逃命的時候能扛一扛,我們必須上去。”
“如果那兩艘船不是針對我們的呢?”顏思齊還在猶豫。
“海面就這麼大,它們已經那麼近了,你以爲我們不會被滅口嗎?”鄭海珠的調門高起來,“再說,你怎知我們不是目標。這大半夜,這荒涼小島,又不是海商私販的碼頭,爲何一官一洋兩艘船就這樣開過來,二話不說便開炮。弗朗基人,呂宋的弗朗基人,你想想你剛得罪了誰?”
顏思齊盯着鄭海珠,他看到女子的雙眸比火光還亮。
顏思齊驀地轉過身,目光在須臾間,將沙船上包括鄭芝龍在內的五六個男丁都掃了一遍。
他清楚地記得,這幾個兄弟,在呂宋的港口,殺弗朗基人殺得最狠。
他們應該不會出賣他。
鄭海珠氣急,這個時候,顏思齊的果決去哪兒了。
她轉身往船舷處扒着往下看高度,一面道:“我不想陪你送死,你不靠過去,我自己游過去。”
顏思齊一把拽過她,回頭對舵手下令:“去和封舟接弦!”
而封舟之上,已有水手看明白沙船的意圖,稟報道:“他們要過來,提不提人?”
馬祥麟搶在劉時敏前頭道:“提,提,那個掌舵的,你慢一點,不然兄弟們怎麼放軟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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