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一代,泰山盛典的形式與內涵,都與秦漢唐不同了。
秦漢唐,那是“泰山封禪”,皇帝上位後要來到五嶽之首,告訴老天爺,天還是你來管,但朕,從此以後就是華夏大地的主宰了。
宋真宗之後,泰山不再有封禪大典,皇權的使者們來到東嶽,更多地是代表天子祈求風調雨順。
大明開國三百年來,前往泰山祭祀的,多爲禮部官員,由皇室儲君領銜的,這是頭一回。
因此,這個泰昌元年的暮春,皇長子朱由校一行從運河碼頭登岸時,山東巡撫和魯王朱壽鋐,都率部迎接。
朱由校起先有些緊張。
血統尊貴不會天賦見識廣博,今年十六七歲的他,自幼封閉於紫禁城,見過的世面,儲備的知識,可能還不如帝國繁華州城裡大戶人家的十歲孩童。
離開深宮的處女航,就要應對這麼大的陣仗。
不過,朱由校很快便發現,鄭師傅與魯王朱壽鋐、鎮國將軍朱以派打照面後的表現,可比禮部官員與山東巡撫之間的寒暄應酬,鬆泛自然多了。
鄭師傅沒吹牛,她與魯地藩王的交情的確不淺。
朱由校的侷促減少了許多,對血脈同源但素未謀面的魯蕃宗室,也順帶着親近起來。
依着禮部制定的行程,朱由校可以在魯府住上十天左右,再經曲阜,北上至泰山。
下榻魯王府的翌日,朱由校就越發高興了——鄭師傅爲他引見了一個很有趣的人,宋應星。
宋應星去歲夏秋來到魯王府,鄭海珠從現代人視角提點過關於蒸汽動力的隻言片語,實際的技術落地,卻要靠這位智慧的大明科學家來實現。
宋應星捕捉到靈光乍現後,很快如幾乎同時代的英國工匠紐科門一樣,將鍋爐與槓桿結合,造出一臺相當原始、但能產生有效動力的蒸汽機,從魯王府控制的兗州煤礦裡,抽出了第一桶地下水。
朱由校出現在宋應星面前時,後者正在努力往瓦特改良蒸汽機的路子上使勁,琢磨着加些什麼花樣裝置,才能解決熱汽的循環利用問題,節省燃料。
木工活是年輕的皇子難得自信的領域,此刻他卻明白了,鄭師傅爲何在船上不停地與他提起宋先生。
榫頭之外,還有齒輪,木藝之外,還有銅鐵,靜止之外,還有運動,並且不是人力推動,而是杆子、輪子自己在動。
“曹伴伴,後頭幾日,孤還要見山東這個那個的官兒麼?”
“不見啦,”曹化淳心領神會地寬慰道,“哥兒就與宋先生一道玩耍着,咱下一程,是去曲阜的孔府,得月末呢。”
朱由校欣喜,繼而暗暗嘀咕,若不用去孔府拐一道,就更好了,可以多幾日看宋先生變戲法,燒着爐子就能令小輪車走起來。
……
朱由校彷彿後世隨父母度假的兒童一樣,被託管給宋應星,陪侍的除了曹化淳,還有盧象升。
與此同時,鄭海珠正坐在魯王深宅的另一處小廳裡,與魯王朱壽鋐和“小殿下”朱以派,商議要事。
不出鄭海珠的意料,魯王聽到由她帶來的天子口諭時,和氣平易的面容,登時就掛上了幾分凝重之色。東林趙南星他們,格局都小了,還自以爲是地認定,鄭海珠是要趁着山東之行,聯絡賦閒在家的齊黨首領亓詩教,投入黨爭的戰場。
其實,東林把持的禮部同意她的請求後,鄭海珠在幹清宮與天子朱常洛談的,都是怎麼以山東爲試驗地,嘗試從土地賦稅入手,觸及帝國當下的財政矛盾。
鄭海珠說服朱常洛的理由有好幾個。
一是山東又開始鬧聞香教,首領徐鴻儒在鉅野等地聚集的貧苦農民,已達數千。
二是魯藩素來有勤王的傳統,從前北虜寇邊、威脅京師時,其他藩王袖手旁觀之際,魯藩會調集王府軍卒,北上護衛京師,而現任的魯王朱壽鋐,自從在兗州開了煤礦,連續三年都向天子內庫進獻白銀,簡直就像自願繳納礦稅。
第三個理由,此際則正從鄭海珠的嘴裡再次說出來。
“大王,小殿下,太醫院奏陳,衍聖公已藥石無效,大限應就在今歲了。”
朱壽鋐與朱以派聞言,登時明白了箇中機宜。
曲阜的孔子後人們,自宋朝起世襲衍聖公,如同一品勳貴,彰顯歷代帝王尊崇儒家的統治藝術。
這一代的衍聖公孔尚賢,數年前就離開曲阜、住去京師,現下既然病入膏肓,朝廷自然要張羅衍聖公的襲爵事宜。
然而巧就巧在,孔尚賢的兩個兒子,都死在了他前頭,並且都沒有留下子嗣。
鄭海珠觀察着魯王的沉肅之態,乾脆直言:“大王,孔尚賢公,有從弟,且不止一個,由誰進京立爲嗣子、承襲衍聖公的爵位,就要看,孔家的哪一支血脈,能爲朝廷分憂了。”
魯王朱壽鋐,低語一聲“那是自然”,又陷入沉默。
朱以派望一眼將自己視作魯藩繼承人的叔父,轉向鄭海珠道:“孔府與魯府脣齒相依,此事非同小可。”
鄭海珠當然明白朱以派代表朱壽鋐傳遞出的言下之意。
朱常洛要收回一部分孔府享有免稅優待的私田,讓朝廷重新掌控這些田地的賦稅收入,這個口子一開,魯藩作爲宗室,是否很快就會成爲第二個孔府。
鄭海珠嘆口氣道:“小殿下誠哉斯言。其實,萬歲爺心裡也不好受。大王,小殿下,要不是遼東的建奴已非癬疥之疾,要不是邊軍缺餉,要不是江南身爲膏腴之地、解送的田賦卻在減少,萬歲爺的口諭,怎麼捨得先發到魯地?萬歲爺登臨大統已經大半年了,因爲內帑發去了遼東充作軍餉,宮裡連循例要賞賜的頭花銀子,都沒發過一兩。”
朱壽鋐的目光擡了擡:“何至於此,本王聽了真不好受。”
說完,又沒了下文。
鄭海珠心道,要挖自己碗裡的肉時,即便朱壽鋐這樣已經算得大明宗室裡最有覺悟的藩王,也不會輕易妥協。
她於是拿出經過朱常洛點頭的方案:“魯藩若能爲朝廷分憂,萬歲爺自也不能讓魯藩吃虧。法子有兩個,一是,兗州的煤山開得這樣好,京西的礦脈,也可由魯地出人勘探;二是,齊藩已絕嗣,但齊魯本爲同一方水土,如今登萊的水道,已無倭患,魯藩治軍有方、開礦有度,若着人海貿,想來也是頗有章法的。”
朱以派聞言,眼睛一亮。
朱壽鋐瞥一眼侄兒,抹了嚴峻的神色,笑道:“一說販海,你便來了精神。你呀,名字錯了,你比你弟弟,更應該叫朱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