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二

樑鐵公有一個夢想,不大,但很實在。

鄉間良田數頃,大屋七八間,廳堂能容十餘人飲酒作樂,臥房能擋寒風苦雨,倉中之糧足夠三年之費,箱藏之銀用時不缺。賢妻一位,美妾兩三人,僮僕三五十名,足矣。當然,還要兒女雙全,男兒讀書博取功名,鄉試中舉即可,女兒嫁鄉紳之家,不求大富大貴,只求日子安穩,親家來往不絕。

爲了實現這個夢想,樑鐵公制定了一個計劃。

首先是改名,樑鐵公原名“石彈兒”,聽着就是窮命,一定要改,“鐵公”不錯,每次自我介紹的時候都可以這樣開頭:“在下樑鐵公,跟‘鐵公雞’沒有半點關係,不過閣下若想向我借錢,務必找個好點的理由。”然後大笑三聲,沒有意外的話,就可以握着對方的手稱兄道弟了。

其次是賺錢,這是重中之重。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這是說天道循環,就算你是秦皇漢武,也有撒手的一天,要將天下讓於他人。

財富也是,你看那金銀珠寶,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今朝在你手,明日入他門,說來說去,也是一個“循環”的道理,譬如流水,在誰手裡都是暫時的,最終還是得流走,人人留不住,所以人人可留。

有人說樑鐵公是騙子,他自己絕不承認。

我搶錢了?沒有。偷錢了?也沒有。人家恭恭敬敬把錢送到我手裡,就像是水流到我家的一畝三分地裡,難道還要築壩攔着不成?

這不叫騙,這叫循環,天道循環,樑鐵公的“賺錢之道”也是循環,所以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爲從無悔意。

張五娃被樑鐵公說得心服口服,當即改名張五公,樑鐵公說:“你要做神仙,不是妖怪,叫什麼‘蜈蚣’?就叫……張五臣吧,臣服的臣。”

“五臣、五臣……人家要是問哪五臣,我怎麼回答?”

樑鐵公斜眼道:“天機不可泄漏。”

樑鐵公五短身材,怎麼努力都打扮不出世外高人的模樣,所以他選了一位傀儡。

張五臣身軀偉岸,初次見面總能唬人一跳,但是也有明顯的缺點,開口必笑,氣勢丟得一乾二淨,怎麼也改不過來,所以他乾脆不開口,將說話的事情全交給樑鐵公。

“進屋之後你就折騰吧,聲音越大越好,但是不準砸壞窗戶,記住了嗎?”每次接到活兒之後,樑鐵公都要叮囑一番。

張五臣點頭,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吞了一下口水,心裡想的全是拿到錢之後就能大吃一頓。

賀升也被樑鐵公說服了。

當時剛下過雨,道路積水,賀升小心翼翼地躲避水窪,對面一名五短身材的道士迎面跑來,嘴裡嘀嘀咕咕。

擦肩而過時,賀升終於聽清對方在說什麼。

“賀家要倒黴,賀家要倒黴……”

賀升一把抓住道士,喝問道:“哪個賀家?”

“張家灣的賀家。”

賀家的確流年不利,先是家中發生火災,損失倒是不大,可男主人賀員外受到驚嚇,一個月後竟然病故了,膝下無兒無女,唯有一妾懷上了孩子,偏偏又愛得病,時常吃藥,令全族人對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操心不已。

賀升是賀員外的族親,出來買藥,撞上這麼一位道士,心有所感,不由得放鬆手,“你這人嘴巴太損,不怕捱打嗎?”

道士後退兩步,打量賀升兩眼,突然調頭就跑。

到了這種時候,賀升不得不追,而且還要問個明白,“我就是賀家的人,你把話說明白了。”

道士又退兩步,“是你讓我說的。”

“我讓你說的。”

“好,那我就說實話了。你身上有妖氣。”

賀升舉拳要打,道士轉身又跑,扔下幾句白詩,“實話不愛聽,賀家要倒黴。世人皆昏睡,唯道得清醒。”

街上的人都在看熱鬧,賀升再次追上去,問清道士的姓名與落腳處,也不買藥,立刻回家向主母郭氏稟明。

次日下午,樑鐵公和張五臣一塊登門,張五臣人高馬大,長鬚茂盛,直垂腰際,身上的道袍扯下來能鋪牀,背後的寶劍趕得上齊眉棍,一亮相就把賀宅上下驚住了。

張五臣不說話,繞過影壁,左右看了看,突然邁步疾行,腳下也沒個套路,四處亂走。賀家人都不敢阻攔,紛紛避讓。

樑鐵公神情越發嚴肅,大聲說話,將衆人引到自己面前,“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啊,身在險中卻一無所知,個個臉上都有妖氣,你、你、你,還有你,都有妖氣,再這麼下去,早晚成爲妖怪肚中之食……”

賀家算是富戶,上上下下三十幾口人,都被這番話嚇着了,擡手摸自己的臉,同時望向身邊的人,心生惶恐,彼此懷疑。

“後院還有人?”樑鐵公嚴厲地問。

衆人順着瘦小道士的目光看去,只見胖大道士已經止步,站在通往後院的小門前,雙臂稍稍分開,像是振翅待飛的肥鳥。

“如夫人住在後院,有孕在身,因此沒出來迎接道爺。”賀升回道。

“那就對了,這位如夫人就是妖怪。”

“不會吧。”賀員外的正妻郭氏開口了,在丈夫的遺腹子生下來之前,她就是一家之主,對這個孩子,她有理由比別人看得更重。

樑鐵公指着張五臣的寬厚背影,“張三丰聽說過嗎?那可是本朝太祖爺金口玉牙親封的神仙,就這樣,張神仙也不領情,四處遊山玩水,過那閒雲野鶴的日子。這位張五臣,就是張三丰的第十一位徒孫,也是最後一位,只因爲凡心未泯,被祖師打入凡間,要捉九十九隻妖怪,才能重返師門。也是你們家老爺積過陰德,死得又冤,纔有張五臣親來捉妖。我們不要錢,也不收禮。”

“一文錢也不要?”賀升很意外。

“不是說過了嘛,張五臣要捉夠九十九隻妖,今天這是第八十五隻,捉妖就是他的報酬。”

賀升看向主母郭氏,郭氏看向衆人,尤其是幾位特意請來的族中長老,得到默許之後,說:“空口無憑,捉妖得有證據。”

“那是當然。”樑鐵公得到許可,向張五臣大聲道:“可以恭請祖師爺了!”

張五臣擡起右腳,重重落地,順手解下背後的長劍,全身抖動不停,口中念念有辭。

不擺香案、不動樂器,這樣的法師可有點特別,衆人又是一驚。

樑鐵公撲通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然後直身看向周圍的觀衆,“神仙降凡,連皇帝都要跪迎,諸位比皇帝還大嗎?”

三十多人急忙跪下,心中縱有懷疑,這時也不敢說出來。

張五臣抖了一會,猛地向前疾奔,衝入後院,很快就聽得呼喝聲起伏不斷,間雜着摔壺折凳的聲響,像是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鬥。

衆人心驚膽戰,道士不起身,他們也不敢動。

樑鐵公嘴上不閒着,一會快速誦經,一會介紹張五臣的種種異事,總之不讓院子裡的衆人有提問和查看的機會。

哇——後院響起嬰兒的啼哭,衆人再無心聽道士胡說八道,紛紛起身,樑鐵公愣了一下,也站起身,激動地喊道:“妖孽!妖孽出生,再晚一步,你們賀家死無遺類!”

衆人似信非信,實在聽不出那啼哭聲有何異樣。

張五臣從後院出來了,手中拎着一隻布袋,往地上一扔,袋子裡有活物在動,將衆人嚇得步步後退。

“妖怪……妖怪抓住了。”張五臣臉色變幻不定。

“何種妖物?”樑鐵公問。

“狐、狐妖。”

“本尊還是附身?”樑鐵公不得不使個眼色。

“附身!”張五臣快要崩潰了。

“所生之物是妖是人?”

“啊?”

“我問你,後院生下的孩子是人,還是妖物?”

張五臣猶豫了一下,然後肯定地說:“是妖,實實在在的狐妖之子。”

張五臣一直沒弄懂樑鐵公的賺錢之道,也從來不問,這本是兩人之間的默契,這一次他卻要問個明白,“那個女人……死了,就死在我面前,真他媽……真他媽的……我不幹了,我要回家。”

“回家幹嘛?種地?你連地都沒有。”

“我跟着你一年多了,至少給十戶人家做過法事,總該攢下點錢吧。”

樑鐵公冷冷地看着張五臣,身材雖然矮了一大截,氣勢卻高出一頭。

張五臣心生懼意,卻沒有退縮,“給我錢,我要回家。”

樑鐵公嘆息一聲,“才一年而已,那點錢勉強夠路費。天道循環,你才走到一半就不幹了?”

“我只是你手裡的傀儡,‘循環’的法子你可一點也沒教給我。”

“別急。”

“我看你根本就沒想教。”

“你若是願意留下來,我今天就可以傳授給你。”

“能學到東西,我當然願意留下。”張五臣心中不那麼愧疚了。

賀升趕到城隍廟,看附近無人,快步繞過正殿,到後面來找樑鐵公,見張五臣也在場,不由得一愣,“不是說好只有你一個人嗎?”

“我們二人不分彼此,我相信他。錢帶來了?”

賀升面帶狐疑,但還是從懷裡取出一隻包裹,緩緩遞給張鐵公,“做得不錯,可是那個孩子竟然早產。”

“你若是早點找我幫忙,就不會有這樣尷尬的事情發生了。”

賀升搖搖頭,鬆開包裹,“嬰兒呢?你們會解決吧?”

張鐵公掂掂手裡的包裹,淡淡地說:“解決嬰兒要另收錢。”

賀升的臉騰地紅了,“二百兩還不夠?”

“一碼是一碼,你事先也沒說會有一個活着的嬰兒。”

“多少?”賀升陰鬱地問。

張鐵公豎起兩根手指。

賀升豎起一根食指,“就這些,賀家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

樑鐵公點頭。

“明天一早我送錢來,務必穩妥,我們賀家絕不能讓人家指指點點。”

“二百兩!這麼多!”張五臣興奮得直搓手,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包裹。

“咱們的生意就是這樣,賺錢少的時候吃不飽,多的時候富可敵國,這筆只算是小意思,以後還會有更大的生意,夠你吃喝幾輩子。”

張五臣由衷地讚歎一聲,“真沒想到是賀升來給錢,除掉如夫人對他有什麼好處?”

樑鐵公笑了一聲,“簡單地說吧,賀升私通主母郭氏,想要霸佔員外的家產,必須除掉如夫人和肚子裡的嬰兒,直接動手怕吃官司,所以我就找上門去,提供一點幫助。”

張五臣一下子明白許多,“你怎麼知道這兩人的心事,還能找上門去?”

“別貪心,這其中的門道你得慢慢學。”

“我不貪心。”張五臣笑逐顏開,突然聽到隔壁的哭聲,“小傢伙怎麼辦?喂他米湯了,還是哭個沒完。”

“交給我就是。”

“你是要……”張五臣做出一個掐的動作。

樑鐵公冷笑一聲,“你要學的東西還多着呢,賀升既然只肯出一百兩銀子,我就要用這個嬰兒再換一百兩來。”

張五臣佩服得五體投地。

樑鐵公帶走嬰兒,入夜還沒回來,張五臣開始擔心了,因爲樑鐵公連賀家的二百兩銀子一塊帶走了,分文未留。

“老傢伙不會騙我吧?”張五臣心生疑慮,在屋子裡自言自語,“他若敢騙我,我……我自己單幹!”

可他只學會了施法,待人接物勉強能行,卻接不到生意,甚至連生意藏誰家都看不出來。

“不會,老傢伙需要我。”張五臣發現自己真離不開樑鐵公。

外面傳來敲門聲,張五臣一躍而起,急慌慌地去開門,“你可回來……”

門外進來的不是樑鐵公,而是一根木棍,劈頭擊來,正中張五臣額頭。

張五臣吃痛,哇哇大叫,也不管這是怎麼回事,捂着腦袋就往外闖。

亂棍齊下,張五臣被迫後退,最後實在受不得,伏地抱頭求饒。

很快有人衝進來,將張五臣捆成一堆。

“你們……你們……”張五臣吃驚地看着四五名公差,不明所以。

外面又進來一人,穿着與普通公差不同,張五臣常在通州、北京一帶行走,能認得出來,“你是錦衣衛?”

“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趙瑛。”

“我沒犯法,抓我幹嘛?”張五臣心虛,目光亂掃,希望看到樑鐵公來救自己。

屋子不大,趙瑛看了兩眼,“另一個呢?”

“就我一個。”張五臣嘴硬。

趙瑛從旁邊公差手裡接過棍子,照頭就打,張五臣躲不開,硬接這一棍,額上立刻又鼓起一個大包,見對方再次舉棍,急忙道:“別打、別打……你叫趙瑛,前年在靈濟宮殺死老道周玄亨的就是你?”

“是我。”

張五臣氣勢頓消,“樑鐵公帶着嬰兒出門了,說是天黑回來,現在也不見人影。”

趙瑛放下棍子,迅速下達命令,公差們出屋佈置埋伏,屋子裡只剩下他和五花大綁的張五臣。

趙瑛拔出腰刀,“我跟姓樑的是私人恩怨,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下,否則的話我只能先斬後奏了。”

“哦。”張五臣恍然大悟,“我就說嘛,怎麼連錦衣衛都招來了。”沉默片刻,他忍不住問:“江湖傳言你是個不敬神佛的妖魔,你……真不相信嗎?”

“你信?”

“當然,舉頭三尺有神明。”

“可你還是要做傷天害理之事?”

“天道循環,神明借我的手懲罰惡人,消除他們上輩子的業債,這不叫傷天害理,這叫替天行道。”張五臣絲毫不以爲恥。

趙瑛冷笑一聲,心想這個樑鐵公還真有幾分花言巧語的本事。

外面響起打鬥聲,趙瑛將刀架在張五臣脖子上。

張五臣小聲道:“不是我多嘴,樑鐵公一身本事,就憑那幾名公差……”

房門被推開,一名公差興高采烈地說:“抓到了,不堪一擊。”

張五臣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樑鐵公被押進來,他捱打比較少,頭的包只有兩三處,看到錦衣衛也是一愣,“憑什麼抓我?”

“你就是樑鐵公?”趙瑛收起腰刀,上前問道。

“是我,閣下是哪位?”

“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趙瑛。”停頓片刻,他繼續道:“還記得那些被你毒倒的孩子嗎?其中一個是我兒子,他死了。”

樑鐵公臉色驟變。

趙瑛難得地睡了一個踏實好覺,結果一大清早還是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一名公差驚慌地說:“那兩人被搶走了!”

趙瑛大驚,“誰敢如此大膽?樑、張二人乃是錦衣衛北司抓捕的要犯。”

公差正爲此事困惑不已,“搶人者也是……也是錦衣衛,說是南鎮撫司的校尉,有駕貼,我們不敢不交人。”

官場的規矩誰也突破不了,趙瑛等了足足半個時辰,纔得到指揮僉事袁彬的接見。

“這是怎麼回事?不是由我全權負責丟魂一案嗎?好不容易捉拿到兩名要犯,爲什麼會被南司搶走?而且——南司什麼時候開始管這種事了?”

袁彬一臉苦笑,“我也是剛剛得知,陛下指派親信太監坐鎮南司,專管尋仙捉妖事宜,南司要走犯人,想必是發現了線索。”

“張五臣乃一無知蠢貨,樑鐵公專事坑蒙拐騙,既不是妖,也不是仙……”

“據我所知,樑鐵公帶走一名狐生之子。”

趙瑛惱怒地搖頭,“什麼狐生之子,全是騙人的鬼話,賀家主母郭氏與族人賀升有染,共謀財產,賀家主人死得就很蹊蹺,所謂狐妖產子,全是樑鐵公編造的謊言,我已問出口供,證據確鑿。”

“那個嬰兒呢?”

趙瑛一時語塞,過了一會才道:“被樑鐵公送走了,他不肯招,可是隻要用刑,他肯定會說實話。”

“唉,就交給南司吧,如果真與妖仙無關,他們會將樑鐵公還回來的。”

身爲主管錦衣衛的指揮僉事,曾經與當今皇帝共患難的袁彬,似乎也不是那麼得寵,趙瑛沒再糾纏下去,心裡卻對南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趙瑛沒想到,自己這一等就是五六年。

天順八年,二度稱帝的皇帝駕崩,廟號英宗,新帝登基,改元成化,袁彬升爲都指揮同知,終於接管南司,第一道命令就是將趙瑛從北司調至南司。

趙瑛到任之後立刻追問樑鐵公的下落,結果南司上下竟然沒人知曉內情,只是送來一堆簿冊,請百戶自行查找線索。

花了整整一天時間,趙瑛看完了文書,什麼也沒說,回家休息去了,南司衆人鬆了口氣。

三天之後,趙瑛帶來一紙命令,袁彬親筆書寫,蓋着錦衣衛印,還有皇帝的幾句批語,憑着它,趙瑛直接進入南司內書房,隨意查看最爲機密的文件。

南司的確查過許多案子,很多時候冠以北司的名義,其中一些就是趙瑛過去幾年裡領辦的,每一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南司想從這些裝神弄鬼的案子當中追查妖仙的下落,結果正如趙瑛所料,全都一無所獲,不過書寫人很聰明,每次都留下一個高深莫測的尾巴,或是一縷清煙,或是一束白光,或是一聲異響,總之無法解釋。在一份文書中,書寫者甚至大膽寫下自己的猜測:神之不欲見人乎?人之心志不誠乎?天意難測矣。

趙瑛冷笑一聲,真想在後面再加上幾行字:神仙見首不見尾也就算了,爲什麼連妖怪也不見一隻?

兩天之後,趙瑛終於在故紙堆中找到樑鐵公的內容。

記載很是簡略,無非是用刑與口供實錄,沒有出人意料的內容,隨後樑鐵公被收監,看樣子並不受南司的重視。

趙瑛繼續看下去,在樑鐵公入獄一年以後,他的名字又出現在文書中,更加簡略,通常是被帶出去配合查案,事後歸監。

漸漸地,樑鐵公被帶走得越來越頻繁,天順六年二月初九,他又一次出監,從此再無下落,既沒回來,也沒有死訊,就此消失無蹤。

南司沒人願意說實話,趙瑛直接去見頂頭上司袁彬。

“這個叫雲丹的是什麼人?這些年來,每次都是他帶走樑鐵公,最後一次沒有歸還人犯,而且他的名字很少出現在其它文書當中。”趙瑛調至錦衣衛七年多了,從未聽說過此人。

袁彬沉默良久,最後道:“你明天再來見我。”

袁彬在錦衣衛爲官多年,歷經起伏,曾是英宗皇帝的親信,也曾在內鬥中敗給同僚遠貶它方,最終,他是勝利者,掌控了整個錦衣衛,包括南北鎮撫司,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仍然不由他做主。

袁彬認識雲丹,正因爲如此,他要向某人請示之後,纔敢向一名百戶透露實情。

次日再會,袁彬與趙瑛閒聊多時,將近半個時辰之後,才說道:“陛下早就知道你。”

趙瑛垂頭,沒有接話,他已猜到袁彬所要請示的“某人”必是當今皇帝。

“南司尋找仙人的下落不是一天兩天了。”袁彬繼續道,嘆了一口氣,“太祖曾經派人尋找神仙張三丰,幾度封號,甚至專爲張三丰建立宮觀,永樂皇帝登基,也曾派人遍訪天下名山大川,晚年時將尋仙的任務交給了南司。可惜,直到今天也沒找到一位真神仙。”

趙瑛仍不接話,因爲他覺得原因非常簡單,簡單到誰都不願意承認。

“先帝英宗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當初落難北虜,只有我陪在身邊,先帝即使在最危急的時候也不氣餒,堅信自己是真龍天子,必有神靈護佑。結果天下人都看到了,先帝不僅安全返回京城,還真的復辟了。若說沒有神靈相助,怎麼可能?”

趙瑛繼續沉默,心裡其實想問,既有神靈相助,爲什麼只幫英宗復辟,卻要害死保衛北京城的大忠臣于謙?

“當初調你到錦衣衛北司,一是你家曾對南宮有恩,二是想摒除假仙,可是——”袁彬苦笑一聲,“這些年來,你做得太成功了,一位神仙也沒留下。”

這是功勞,也是罪過,趙瑛因此一直都是百戶,寸官未升。

“皇帝富有天下,爲什麼非要尋找神仙,給奸人可趁之機?”趙瑛問道。

“長生。”袁彬只回答兩個字,解釋得清清楚楚,“不過事情有變化了,先帝那麼虔誠地相信神靈,未到不惑之年卻已駕崩,當今聖上以爲,世上必有神仙,但是神仙不會與凡人來往,苦尋無益,不如不尋。”

只差一步,皇帝就會承認世上根本沒有神仙,趙瑛也不能要求得更高了,“陛下英明。”

袁彬從桌上拿起一封信函,“去趟廣西,那裡正在剿滅叛匪,軍情以外,你儘可以做主。”

十一

雲丹是名太監,四十多歲,看罷皇帝的親筆手諭,他笑了,然後雙手捧信送還原主,說:“百戶大人今後就是我的新上司了,失敬。”

雲丹相貌儒雅,頷下無須,顯得更年輕一些,雖然拱手帶笑,卻沒有多少尊敬之意。

“我要樑鐵公。”趙瑛由京城千里迢迢趕到廣西,目標並非一名太監。

“真是遺憾,大人來晚一步,樑鐵公——已經仙去了。”

“什麼時候?在哪裡?”

“十多天前,官兵攻破大藤峽叛賊巢穴,樑鐵公隨軍深入,不幸遇害。”

趙瑛一個字都不相信,“你在前年將樑鐵公帶出錦衣衛南司,一直沒有歸還。”

“嗯,這兩年來我們東奔西走,一心做事,沒機會回京,但是事事上報,百戶大人沒看到嗎?”

“南司沒有記錄。”

“那就是在宮裡了。”雲丹回視趙瑛,面上依然帶笑,全無懼意,更不在乎對方相信與否。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趙瑛明白,自己碰上對手了。

十二

這與其說是屍體,不如說是一根燒焦的木頭,從頭到腳烏黑一片,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貌。

“這是樑鐵公?”趙瑛問。

“正是,而且死得很蹊蹺,燒死樑鐵公的非是凡火,而是神火。”

“神火?”

“同去的數十名官兵親眼所見,樑鐵公乃是自燃,周圍百丈之內絕無明火。”

趙瑛瞥了雲丹一眼,“你要小心,當今聖上不相信這一套。”

“我只管實話實說,不管信與不信。”

趙瑛嘿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

“趙大人。”雲丹叫了一聲,“你也要小心,先帝初登基時,也不相信神明,兩年之後不得不信。”

再給趙瑛一百年,他也不信。

十三

大藤峽是兩廣叛賊的老巢,被官兵改名爲“斷藤峽”,溝壑衆多,戰後官兵四處搜索,仍能捕獲大量俘虜。

趙瑛跟隨將士們走遍了整個峽谷,親眼見到了樑鐵公自燃之處,那是一座平坦的峰頂,燒過的痕跡還在,沒人敢於靠近,趙瑛一個人觀察多時,沒看出什麼特別的地方。

他不死心,繼續調查下去,上至帶兵的將軍,下至挑擔的役夫,只要遇見就聊幾句,他相信,事實就在衆說紛紜之中。

趙瑛再回到軍營裡,已是二十天以後,大軍遣散,只留少數人駐守,朝廷旨意已到,衆將士皆得厚賞,營中一片喜悅。

趙瑛不顧風塵僕僕,進營之後立刻求見大帥韓雍。

韓雍以文臣提督軍務,一舉平定兩廣,深得朝廷賞識,風頭正勁,但他還是抽出時間接見這名心急的百戶。

見禮畢,趙瑛道:“聽聞軍中欲閹割數千童子送往京城,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這些兒童都是叛賊之子,按律該斬,如今網開一面,也是他們的造化。”

“這不是大人的本意吧?”

韓雍眉頭微皺,開始覺得這名小小的百戶有些無禮了,“朝廷命我提督兩廣軍務,軍中一切自然都是我做主。”

趙瑛拱手道:“大人休怪,我聽到一些傳言,聲稱軍中太監以獻俘爲名,其實是要造‘子孫湯’。”

“子孫湯?”韓雍眉頭皺得更緊,他實在不願參與到太監的事情當中去。

“就是能讓太監重新長出子孫根的一種湯藥。”

“哈。”韓雍忍不住笑出聲來,“滑稽。”

趙瑛沒笑,“確實滑稽,但是太監們相信,而且真的在做,那幾千名男童的……東西就是重要藥材之一。”

韓雍收起笑容,“不只是男童,也有女童。”

“女童是障眼,太監們要的是那些男童,而且這些兒童不都是叛賊之子,許多是從外地拐買來的,太監雲丹一直在追查此事,到了廣西卻與其他太監同流合污。”

韓雍沉默多時,“你來晚了,那些男童恐怕都已經受過刑。”

“能救幾個是幾個,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太監們得逞。”

“子孫湯……不會真有用吧?”

“當然沒有,可是太監試過一次之後,就會用更兇殘的手段嘗試下一次。”

韓雍這才明白事情有多嚴重,緩緩道:“我奉命來兩廣提督軍務,剿匪以外的事情不歸我管,但是你可以,你有陛下的親筆諭旨。”

十四

趙瑛坐在屋中,靜待來客。

未經通報,雲丹直接闖進來,麪皮漲紅,再無半點儒雅之氣,不客氣地指着趙瑛,“你好大膽!”

趙瑛盯着太監,“你知道得太晚了。”

雲丹臉上忽青忽紅,“別以爲一時得勢就能隻手遮天,你只是一名小小百戶,與陛下隔着好幾層哩。回京之後我隨時能見陛下,你能嗎?”

趙瑛得承認,雖然受到重用,但他從未得到過皇帝的召見,無論大事小情,都要通過上司袁彬傳達,而袁彬並不是時時受寵。

“我能拿出無可置疑的證據,你能嗎?”趙瑛曾在證據問題上深受其害,調到錦衣衛之後,特別小心在意。

雲丹臉色更紅,“你在挑戰我們所有人,記住我的話,等當今聖上對長生不老感興趣的時候,就是你的死期。”

雲丹轉身就走。

趙瑛又坐了一會,起身出屋,叫來一羣軍士,這些人都是韓雍撥來的,受他調遣。

“去太監的庫裡,將所有‘藥材’扣押,那都是查案的證據,一分一毫不準丟失,更不準被任何人拿走。”

衆軍士領命而去,只要責任有人承擔,他們願意接受這樣的命令。

趙瑛帶領少數士兵,前往附近的一座軍帳。

幾十個孩子擠在裡面,小的五六歲,大的不過十四五歲,木呆呆地或坐或站,眼中充滿了恐懼。

趙瑛只來得救下這些孩子,其他人都已受刑,正在靜養,準備送往京城。

“你們是一羣獨特的人。”趙瑛看着這些孩子,心中涌起遏制不住的同情與憤怒,但是聲音依然平緩柔和,就是這個聲音,將讓這些孩子牢記終生。

“傳言說你們是狐妖所生,被送到鬼母處撫養,姑且承認傳言都是真的吧。從今天開始,你們要忘記自己本來的出身與來歷,你們全都姓胡,古月胡,中間一個桂字,桂花的桂,還有一個字,容我慢慢想。”

趙瑛下定決心要救這些孩子,他覺得雲丹的確說出了一些真相,皇帝早晚會對長生不老感興趣,到時又會熱衷於鬼神之事,“狐生鬼養”四個字或許就是這些孩子的護身符。

至於燒焦的樑鐵公,趙瑛相信,只要盯住雲丹等人,自己還會再見到他。

(前傳到此結束,6月10日新書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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