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坑像是一個無底洞,幾千名官兵將整座撫治衙門的磚石土木全都推入坑裡,仍然無法將它填滿,又將修建城牆的大量材料搬來,從早忙到晚,將近半夜終於將坑口封住,馬匹來回踐踏夯實。
最忙的人除了官兵,還有老道樊大堅,他一直在誦咒施法,在整片土地上劃寫各種各樣的符咒,直到次日清晨才收工。
經此一事,樊真人成爲鄖陽府所有官兵眼中的“神仙”,當他拖着傷腿找地方休息的時候,千人相送,許多人甚至跪地向他乞求平安。
胡桂揚還是那名從京城來的錦衣校尉,沒有受到官兵的太多注意,知府吳遠與守備臧廉倒是對他恭敬有加,每件事都要親自或派人過來“請示”一下。
袁茂一直跟在樊大堅身邊,幫他捧着各種法器,抽空跑到胡桂揚身邊,小聲提醒:“當心,那兩位大人是要讓你替他們承擔責任。”
“責任?”
“嘿,你想想就明白了。”袁茂跑回樊大堅身邊。
胡桂揚立刻就明白了,笑着搖搖頭,身邊的小草茫然問道:“你明白什麼了?”
“封填深坑可能是件大功——救城救民,也可能是個大錯——錯過宮中一直在找的神仙,兩位大人心裡沒底,所以要假裝事事由我做主。”
小草冷笑一聲,對山外人的行爲表示不屑。
胡桂揚卻不在意,“機會難得,那我就做一會主。”
兩人一塊進入知府衙門的時候,天正大亮,深坑還遠遠沒有被填滿,胡桂揚站在那裡幫不上忙,他要過來看看被關押的衆人。
說是關押,其實沒對任何人戴以枷鎖,按照身份,衆人被分別安置在不同的房間裡,當胡桂揚在外面監督封坑的時候,他們已經吃上飯、喝上水了。
南司鎮撫樑秀官位最高,所以單獨享受一間房,桌上有酒有肉,他卻沒動過,坐在凳子上,一直在瑟瑟發抖。
胡桂揚先拱手見過本司長官,然後招呼小草坐下,先吃點東西充飢。
“恭喜鎮撫大人。”胡桂揚吃得差不多了,小草還在埋頭吃。
“啊?”樑秀驚訝得躥起一下,好像剛發現屋子裡進人,“何喜之有。”
“大人習得一身神功,今後必能帶領南司建立更多奇功。”
樑秀看着自己發抖的雙手,突然哭起來,不是號啕大哭,而是小聲抽泣,眼淚撲簌簌地滴落。
胡桂揚尷尬不已,“抱歉,我說話就是這樣,鎮撫大人別在意。”
小草放下手裡的骨頭,打量南司鎮撫,冷冷地問:“你是男是女?”
樑秀哭得更大聲,“沒了,全沒了,我明明服食不少金丹,爲什麼……爲什麼全都沒了。”
胡桂揚起身,握住上司的一隻手,稍一用力,樑秀痛得叫出聲,他的神功的確煙消雲散。
胡桂揚鬆手回到凳子上,沉默片刻,說:“樑大人,我還得說一句不中聽的話,你現在不是悔恨的時候,該想想回京之後怎麼交待。”
樑秀的哭泣驟然停止,只剩下兩滴淚水還在臉頰上慢慢流淌,“回京?交待?”
“嗯,你是南司新任鎮撫,本來前途無量,現在……”胡桂揚搖搖頭。
“天吶,我都做了什麼?”樑秀終於回過味來,“朝廷……丹穴……紅丹……那個女人……”
“慢慢來,一件一件說,先告訴我你們是怎麼學會服食金丹的?”
樑秀呆若木雞,心裡一會懊悔自己的失職,一會懷念曾經短暫得到的神功,良久方纔開口,講述幾天前的事情。
“南司與東廠各佔一邊廂房,看守……看守丹穴,打算過幾天再籌集三千獻祭者。”
“又是獻祭?”
“是左預的主意,不知他從哪裡聽說獻祭能讓丹穴吐出好東西。可第一天夜裡,他就來了……”樑秀失魂落魄,像是見到了鬼。
“他?”
“一個……神仙,肯定是神仙,他顯露的法術只有神仙才能做到。”
胡桂揚馬上想到天機術,“我明白,你接着說,這位‘神仙’長什麼模樣?是高是矮?”
“不算太高,但也不矮,和我差不多。他、他很厲害,能夠御劍、搬運,但他不肯傳授仙術,說是要打根基,先教我們火神訣,還教我們冥想服丹之術。他說那座坑乃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丹穴,我們運氣好,纔有機會服食其中的金丹,而且什麼都不用做,只需站立冥想,默默背誦火神訣,就能……”
“這麼好的東西,你們沒想過要上報嗎?”
樑秀又要哭,總算及時止住,“你不知道,也不明白,那種感覺,服食金丹的感覺,整個人都像是脫胎換骨,一天只需要吃一點飯、喝一杯水,精力卻一直充沛,根本沒法停止。先服食者要離丹穴近一些,然後慢慢遠離……對了,神仙說過,等到距離丹穴十丈以外也能服食金丹的時候,就永遠不會失去神力。”
樑秀騰地站起,“我得繼續服食金丹,我還沒練到十丈以外。”
胡桂揚將上司按下,“你們一直在丹穴旁邊,不也失去‘神力’了?”
“都是你……都是你帶來的那個女人,她搶走了所有玉佩,本來有玉佩相助,服食金丹會更快一些。”
“你怎麼知道會更快?神仙告訴你的?”
樑秀點頭,“我與左預各得一枚,所以服食得最快,但是……我們明明一直留在丹穴旁邊,怎麼還會失去神力?”
樑秀困惑不解,突然擡頭看向胡桂揚,“是你!你將玉佩扔下丹穴,破壞了一切……”
胡桂揚搖搖頭,“我救了你一命,算了,你現在不夠清醒。那位神仙還說什麼了?對你們提出什麼要求?”
“我與你無怨無仇,爲什麼?爲什麼你要害我?”樑秀惡狠狠地盯着胡桂揚,可惜力量恢復平庸,不敢上前動手。
“因爲……害人比較有意思,看着你痛哭流涕,能讓我笑上好幾年。”胡桂揚起身往外走,小草跟上。
“我沒哭,胡桂揚,你等着,你……”房門關閉,外面上鎖,樑秀的話戛然消失。
胡桂揚對守門士兵道:“這人是我的上司,但是很快就會被革職,所以,對他不必客氣。”
東廠百戶左預也有資格單獨享受一間房,桌上的酒食也沒動過,但他比樑秀冷靜得多,胡桂揚推門而入的時候,他正坐在牀上小聲嘀咕。
“左大人練功不輟,這時候還在背火神訣。”胡桂揚一聽就知道左預嘀咕的內容是什麼。
左預立刻下牀,盯着胡桂揚瞧了一會,挪開目光,“丹穴怎麼樣了?”
“正在填埋,還真是一座深坑,整個撫治衙門也未必能填滿。”
“沒用的,丹穴並非人力所造,用人力是鎮不住的。”
胡桂揚笑笑,“沒關係,有道士施法。三千人獻祭是怎麼回事?你從哪聽來的?準備拿誰獻祭?”
左預露出一絲乾笑,“給西廠辦事的南司校尉,竟向東廠百戶問話,你有這個資格嗎?”
“你比樑大從清醒多了。”胡桂揚笑道,伸手在懷裡掏了幾下,找出一張帖子來,“知道這是什麼嗎?”
“錦衣衛駕貼,收起來吧,這東西對我沒用。”
胡桂揚想了一會,真將駕貼收起來,“等你想對我道出實情的時候,隨時找我,估計我會在鄖陽府停留一陣。”
胡桂揚從桌上扯一隻肥雞腿,邊走邊吃,他剛纔沒有完全吃飽。
到了外面,小草問:“你怎麼不打聽何三姐兒的去向?”
“不急。”胡桂揚吃完雞腿,又去其他房間詢問,東廠的人兩間,南司的人兩間,每人清醒的程度不一樣,有人一見他就大吼大叫,甚至撲上來要殺人,全忘記自己“神力”全失。
不用胡桂揚動手,小草一個人就能將魯莽者打倒,從而震懾房間裡的所有人。
但是胡桂揚沒問出更多信息,樑秀一個人幾乎全說了,其他人只能補充細節,至於左預的手下,對自家上司的消息來源一無所知。
最後一間房用來關押閒雜人等,何五瘋子、趙阿七、錢貢等人都在裡面。
趙阿七受了重傷,躺在牀上不動,見到“師兄”也不開口,聞苦雨獨自站在角落裡,遠離所有人,何五瘋子則衝過來,卻不是要打人,小草白亮了一個架勢。
“我姐姐呢?她去哪了?”
“這正是我想問的事情。”
何五瘋子頹喪地雙手抱頭,“我當時……整個人都糊塗了,竟然與三姐爭搶玉佩,她肯定對我不滿,所以……她進入丹穴了?”
“絕不會。”胡桂揚並沒有確切證據,“她帶走了所有紅玉,還有聞不華。”
“聞不華?爲什麼是他?”
“因爲他對金丹瞭解得更多吧。”
何五瘋子狠狠敲打額頭,“三姐會來找我,肯定會來。”
胡桂揚在何五瘋子肩上重重捶了一拳。
“幹嘛?”何五瘋子握拳,一腔怒火正愁無處發泄。
胡桂揚卻不想打架,笑道:“嗯,你的功力還在。”
“當然還在,你……莫名其妙。”
胡桂揚來到錢貢面前,盯着他不說話。
錢貢原本坐在凳子上,這時慢慢起身,先是笑了笑,很快笑容變成困惑,“胡校尉……”
“火神訣你練了多久?”
“我沒有……”
“能與南司、東廠那些人爭奪金丹可不容易,樊大堅不會武功,腿受重傷,袁茂退出及時,你的兩名隨從喪命,只剩下一人也有傷在身,可你沒事,我還看見你當時搶得很來勁兒,完全不落下風。”
所謂看見是胡桂揚撒謊,他昨晚只看到何三姐兒的身影,其他人一個也認不出來。
錢貢卻是臉色劇變,“你……知道了?”
“來,告訴我實話,從通州到杭州,船上共有幾位少保大人?”
錢貢臉色更加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