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暑月不只有熾巖熔石的高溫,也有傾盆瓢潑的大雨。慈慶宮裡,朱常洛推開窗戶,看着窗外剛纔還是黑壓壓的天,轉眼就是風起雲涌,雨絲縱橫搖曳織成一片雨幕,怒力沖刷着這個並不乾淨的世界。
從城北大營回來已經已有一月,自從燧火槍在神機營正式列裝之後,京師三大營的建設正式完畢。在朱常洛看來,這支耗盡他心血精力建立的三大營就是象一柄名師鑄就的絕世利刃,一經出爐便是華美璀璨,寒鋒冷銳,可是也只有創造他的人知道,眼下的它雖有千錘百煉後的鋒銳無匹,卻差了那一點點的火候。
在血與火的戰場上,一支軍隊在協同作戰時能否做到默契的配合,發揮出的力量會大得不可想象,十五萬人的軍隊對於幅原遼闊的大明朝說來,算不上什麼,但只要配合的好,足以將一倍的將力擴大到幾倍,甚至更高。縱觀歷朝史上記載,以弱勝強的戰例比比皆是。當然要做到這一點,除了艱苦的訓練,還需要真正的上戰場去走個來回。只有經過一番血火洗禮,京師三大營纔會真正的褪變成爲虎狼之師。
對於三大營的人數分配和統率人員朱常洛也動了一番腦筋,做爲這支十五萬人軍隊的締造者和建設者之一,孫承宗理所當然的成爲了三營都指揮使。
做爲主力戰隊的五軍營以十萬人高居首榜,由帶兵經驗豐富的老牌名將麻貴負責;其實這個人選朱常洛更屬意於另外一個人,可惜這個人現在已經在朝鮮戰場上。
正式受封爲驍騎營指揮使的熊廷弼終於明白了,當初太子爲什麼堅持要他進入李成樑部下做一名鐵騎營副將的真正用心,如今由他來負責驍騎營,正是現學現用,分毫不差,畢竟遼東鐵騎的能力不是吹出來的,代表了當下騎兵中最高水平。
這次驍騎營意外的只分到兩萬人,這樣的分配即出乎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最少孫承宗、麻貴,包括熊廷弼是這麼看的。但在大多數人看來,從明朝建國立極以來,騎兵重甲一直都是戰場的主要戰力。這種精銳戰隊來去如風,戰力剽悍,即便敵方有箭矢之凌厲,長刀之勇悍,也完全沒有抵抗餘地。唯一的缺點就是培養這樣的軍隊時間週期長,且代價昂貴。
神機營從建立至現在可以稱得上是精挑細選,萬里挑一,雖然到現在爲止聲名不顯,可是在軍營核心幾人中沒有一個不知道,這支戰隊在今後的戰場上,將會綻放何等樣耀眼的光茫。做爲神機營的指揮使,朱常洛沒有任何置疑的交到了葉赫身上。
對於這個決定,沒有一個人有意見,除了葉赫。
葉赫的反對,理由很簡單:“我是海西女真葉赫族人!”
對於他這個荒謬觀點,朱常洛笑得前仰後合,而後嗤之以鼻的一哼以示不屑。他只用了一句話反駁就讓葉赫再也無法拒絕:“我管你是誰,我只知道你是葉赫,是我朱常洛這一輩子認定的唯一兄弟!而且不是我要成全你,而是你自己配得上這個位置,若說神機營是咱們大明當下最厲害的絕世神兵,那麼在我眼中,配得起和握得起它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你!”
朱常洛看着葉赫,眼神幽然的深不可測,彷彿看到人的心底最深處。
葉赫低下了頭,瞬間就擡起了頭,對上的眼神一派坦蕩:“好。”
這一個字包括了很多內容,若是旁人聽來肯定思緒萬千。
可是在朱常洛聽來,只有一份兄弟鐵血,肝膽相照的熱血情誼。
外頭傳來的一陣匆匆腳步聲,打斷了朱常洛胡思亂想。疾步而來的王安手中呈着一份奏疏,在他的身後跟着一個打着傘的小太監,可惜跟不上王安急匆匆的步伐,就這麼幹一半溼一半的跑進來了,“殿下,這是前邊申閣老讓奴才緊急傳來的奏疏。”
看着懶洋洋的從雨幕中收回視線的太子,王安小心的退在一旁垂手伺候,時不時偷看太子的臉色,心中無盡擔憂。這一進七月份後,太子的一張臉時常白的沒有幾絲血色,儘管這樣的太子越發顯得俊秀雋雅,可是總覺得少了些健康人才有的蓬勃朝氣。而且王安忽然發現,寶華殿的宋神醫來慈慶宮的次數大大增加,以前十天半個月纔來一次,而眼下已是三五天就來一次。
他的一個小心眼在這裡盤算不定的時候,那邊朱常洛已經打開奏疏看了起來,能讓申時行這麼急着遞進來的奏疏,不用看也知道必是前方朝鮮戰局的事。果然沒有出乎他的所料,卻又出乎他的意料,摺子不是遼東提督李如鬆派人送來的,而是遼東經略宋應昌的,這個發現讓朱常洛提起了興趣,專心凝神看下去之後,朱常洛終於明白了申時行這麼急派人送出來的原因。
奏疏中宋應昌遣詞用句很直樸,用流水帳一樣的文字記敘了萬曆二十年七月,陳兵於鴨綠江岸的李如鬆終於向朝鮮派出了第一支軍隊。受命出擊的人是時任遼東副總兵祖承訓。對於祖承訓這人朱常洛是聽過的,遼東寧遠人,原先是李成樑的家丁,隨同李成樑四處征戰,有着豐富的軍事經驗,勇猛善戰,是一個看上去很合適的出征人選。
看上去合適其實不一定合適,等看到之後那個意料之中的結果後,朱常洛已經開始嘆氣。
“這種譁衆取寵的傢伙,焉能不敗?”朱常洛皺起了眉將手中奏疏恨恨的拍在手旁小几上,發出砰的一聲大響,把王安唬了一跳,正琢磨着要不要上去寬慰一番的時候,門外傳來一聲。“你又怎麼了?”聲音威嚴低沉,隱隱又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弱疲備。
王安頭皮忽然就乍了起來,這個聲音……怎麼這象皇上的聲音吶?
已經聽出是誰的聲音的朱常洛也是一驚,連忙就站了起來。殿門已經兩下開處,萬曆皇帝一馬當先走了進了,身後邊一行侍從,除了黃錦跟了進外,其餘皆垂手斂息站在門外。
“兒臣見過父皇,這天氣不好,您怎麼會過來?”
看着朱常洛,萬曆露出一絲微笑:“就是天不好,纔來看看你。”低頭打量了下他,隨即不滿的轉過頭,向王安道:“朕每次瞧太子,都是越來越瘦,你們這些人是怎麼伺候的?”
在朱常洛跟前,無論是臣子還是奴才,很奇怪的都沒有那種上位對下位拘謹感,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對他心存小視,與眼前這外煞威外露的萬曆皇帝相比,王安除了跪着哆嗦也就剩哆嗦了。神魂皆冒之中猶想到自已的師父黃錦,他老人家得多不容易,伺候了這麼一位主這麼多年,這半輩子咋熬過來的。
一旁的黃錦正提着着心呢,見王安呆怔着嚇得話都不敢說,心裡發急,可是萬曆在這裡,他又不敢隨便接話。自進七月來皇上的脾氣越見暴戾,也許是因爲派出的那個人久久沒有任何消息,也許是因爲他那越來越差的身體,這幾日乾清宮已經有一個宮女二個太監都被拖出杖斃了。
幸好這個時候朱常洛上前一步:“父皇,不干他們一等下人的事,是我看了這份奏疏,一時有些動氣,臉色纔不好的。”他這樣一講,果然吸引了萬曆的注意,伸手接過看了幾眼,口中哦了一聲:“宋應昌的奏疏?”
朱常洛應了一聲,一邊遞給王安一個眼色,王安擦了把頭上的汗,在黃錦惡狠狠的眼光中,屁滾尿流的滾出去了。這時萬曆只粗粗看了幾眼,就已經放下手中奏疏,臉色已經變得和緩,“這個祖承訓倒是員虎將,這股豪氣也算難得。”
聽了這句話,朱常洛實在忍不住忽然笑了起來。萬曆橫了他一眼:“越來越沒有規矩了,你可是看出什麼不對?”朱常洛收了笑容,湊上前去,伸手指着其中一行字一邊指,一邊就念了出來:“祖承訓放言,他曾以三千騎兵攻破十萬蒙古軍,小小倭兵,有何可怕!”
唸完這句,朱常洛的一臉的不屑:“他也真敢吹,在朝倭寇以小西行長爲首總計九路,軍兵共計十五萬之多,他居然敢以三千兵對敵十五萬,別說那是十五萬全副武裝的日本軍隊,就算是十五萬個豎在那任他砍的稻草人,他三千人日砍夜砍也能砍上個三天三夜,他一人作死不要緊,只是可惜那些軍兵!”
看着沉下臉的朱常洛,白玉一樣的臉上,一雙黑眸如同一灣深潭,萬曆目不轉睛的看了他片刻,轉頭向黃錦道:“即刻發檄遼東,祖承訓這一仗若是死了也就罷了,若是活着,即刻擄去他的副總兵之職,讓他戴罪立功,以觀後效。”
這時朱常洛咳嗽了幾聲,頓時引起萬曆的注意,皺眉道:“國事要緊,身體更要緊。你正當韶齡,卻沒半點少年人的朝氣,倒和朝堂上那羣糟老頭子一個樣。”訓斥的口氣雖然嚴厲,但是眼底慈愛之色卻是掩蓋不住,朱常洛心中暖洋洋的全是感動,忽然心中一動:“父皇來得正好,兒臣有一事要和你講。”
就這一會功夫,萬曆已經有些精神不濟,這些日子他時不時就感到疲倦無力,宋一指雖然開了些藥調理卻是見效甚微,這也得怪他之前縱懷聲馬撻伐太過,傷了根基,紅丸之毒雖然解了,但身子已經如同廚房裡的漏勺,已呈山頹海枯之景。
不過聽朱常洛有求,還是打起精神:“嗯,有事就講。”
“兒臣得到消息,如今朝鮮境內八境已失七道,幸虧聽說出了個名將李舜臣,以海攻使日軍大敗,但是難挽陸地頹勢。”看着萬曆心不在焉的臉,朱常洛決定不再兜圈子,直奔主題:“兒臣想和父皇商量一下,如果可能,兒臣想帶三大營去遼東!”
一句去遼東,本來精神萎靡的萬曆忽然就瞪起了眼,倏然起身沉聲道:“胡鬧!你現下是大明太子,是一國儲君,兵者危地,豈是你能去的地方?朕見你這些日子本以爲大有長進,卻不知還是這樣的沉不住氣,以後再敢說這樣的話,朕不會輕饒了你。”
看着怒氣衝衝拂袖離去的萬曆,朱常洛的眼神倒有些茫然無辜之色。回過神來自我解嘲的笑了幾聲,不管怎麼說,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就算是給萬曆提了個醒,只怕過不了多久,自已的心願終究還是會完成。
忽然發現雨已經停了下來,可是天卻沒有睛,依舊一片彤雲密佈,黑沉沉的猶如象要塌下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