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花廳宴席依舊在進行,不管與會之人心裡想的都是什麼,只從臉上看都是一水的興高采烈。
放下手中酒杯,李如鬆忽然低聲道:“若是兄弟所料不差,大哥這次奉詔入京,必定是針對朝鮮戰事而來。”看看吳惟忠一臉震驚,李如鬆笑得越發神秘,“兄弟在這裡先賀喜大哥了,這一次戰功可是比天還大,良機難得,大哥一定好好把握,兄弟可真是豔羨的緊。”
對於這個說法,李如鬆笑得自信又篤定,因爲據他掌握的資料,此時的朝鮮已經到了亡國的邊緣。他可以斷定,朝廷眼前肯定會有反應,而且會很快!
吳惟忠跟着戚繼光打了一輩子倭寇,可以說得上學有專長,術有專攻,他來到京城又能沒有被安排實職,這點足夠說明了問題,李如鬆能夠想到的,吳惟忠自然也能想的到。但是未見旨意前,一切都只是猜測。吳惟忠一向佩服李家父子之能,如今見李如鬆不避忌諱說的如此篤定,想來必定是得了內部消息,吳惟忠瞬間心頭火熱。
所謂事不關已,高高掛起,可是事若關已,那必定就是牽腸掛肚。手裡酒杯早已放下,覺得剛纔喝進肚中那幾杯酒好象變成了火,就連目光中已經多了幾分熾熱的渴望和熱切。
這時自廳外匆匆跑進來一個家人,神色惶急不定,火燒屁股一樣來到李如柏身邊,俯在他的耳邊低語了幾句。就見扒在宋應昌身上的李如柏瞬間如同換了一個人一樣,眼睛清亮亮的如同拿水洗過一般,那裡還有半點喝多的樣子,隨着那個家人連躥帶跳的就出去了。
望着李如柏離去的背影,宋應昌若有所思;一邊上倍受冷落的石星氣得直瞪眼,暗中咒罵這個上不得檯面的東西,果然都是十足十的粗鄙武夫。轉眼看到笑眯眯如同狐狸的宋應昌,瞬間覺得對方着實面目可憎,恨恨的連灌下幾杯酒,試圖澆滅心中鬱悶塊壘。
時間不大,李如柏自外頭飛快的奔到李如鬆旁邊,伸手一拉,嘴裡急喊道:“大哥,不好了。”
李如鬆正準備將自已知道的朝鮮戰況和吳惟忠透個底,冷不防被兄弟這麼一拉,頓覺面目無光,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怫然不悅道:“老大個人了這麼不尊重!不好好陪着石大人等人喝酒,這又是撒那門子的瘋?”
李如柏不管不顧,“大哥,你起來一會,我有話要和你說。”
就算是平時沒人在眼前,李如鬆也斷然不會和兄弟搞這種躲貓貓的遊戲的,更何況旁邊吳惟忠正在瞪着眼看着他們兄弟二人互動,李如鬆大怒,臉上飛上幾絲脹紅,只是礙於貴客在旁,不好馬上發作,低喝道:“老二,你喝多了麼?”
李如柏平日畏兄如虎,可是今天卻好象換了個人,一把拉過兄長的頭就咬上了耳朵。李如鬆又氣又窘,轉頭正好對上吳惟忠一臉錯愕,盡是想笑不敢笑的樣子,又羞又窘的李如鬆恨不能拿塊豆腐把這個混不吝的兄弟砸死得了。剛想大聲呵斥,張開的嘴忽然僵在那裡,怒色如潮水瞬間退去,剩下一臉震驚:“……當真?”
李如柏點頭如搗蒜,伸手擦了把頭上的涔涔而下的汗水,那裡還有個不真,十足真金一樣的真。
從震驚中清醒了過來,李如鬆二話不說,轉過身對吳惟忠抱拳行禮:“吳兄,實在不好意思,小弟先失陪一下,等下再來和您陪罪。”
儘管吳惟忠很好奇是什麼事能讓這兄弟二人如此驚慌失態,但還是很有風度的站起身回禮:“咱們兄弟那來的這許多客套,有事儘管請便。”一抱拳後李如鬆也不多說,邁步就往後堂奔出,看腳下虎虎生風,確實是緊急無比。這個異常引起了石星和宋應昌等人的注意。
眼看場面要冷,眼珠轉了幾轉的李如柏哈哈大笑:“各位大人,家兄有些私事要處理,稍後就來!就由小弟代他陪罪,今日不醉不歸。”說完一拍手,早就準備好的絲竹聲起,幾個豔麗的舞姬飄了進來,鶯歌燕舞,****滿堂,總算將廳內僵掉的氣氛給暖了過來。
幾步來到後廳秘室門口,王安喜眉笑臉抱着拂塵站在一旁,見了李如鬆躬身問好:“將軍請快進吧,咱們爺等着您哪。”
對着王安點了點頭,李如鬆不敢怠慢,在門口整了下衣冠,深深呼吸了幾口,這才推門進去。幽幽燈光下坐着一個人,面如白玉雕成一般的俊美,略顯幾分稚氣,但是眼眸翻轉間,掩飾不住的盡是任何人都不可抗拒的王者霸氣。
果然是當今太子朱常洛,李如松本來沉着的一口氣瞬間亂了,心頭一陣砰砰亂跳,也不及多想,幾個快步上前幾步跪倒,有些惶恐道:“殿下怎麼不提前知一聲,微臣也好灑掃焚香,出門遠接。”
朱常洛一把拉住他,笑道:“我是微服來此,圖的就是個清靜不要驚動人,咱們是自已人,搞這些虛套沒什麼用。”一句自已人,說得李如鬆心裡暖得熱乎乎的,這個禮也就沒有行得下去,就勢站起低着頭小聲道:“殿下,青青可是常唸叨着你呢。”
一提李青青,這下輪到朱常洛有些尷尬了,點了點頭,沒有說出什麼話。
二人分賓主坐下,李如鬆恭敬的問道:“殿下日理萬機政務繁瑣,若有事何勞大駕親來,只需派人召臣入宮既可。”
朱常洛垂着眼睫,盯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嘴角噙着笑,半晌沒有說話。他越是這樣,李如鬆越是不安,一顆心如同在油鍋裡滾了幾滾,說不出的煎熬難受。這一瞬間,他已將太子的來意想了千回百種,到最後想到其中幾種可能時,李如鬆怦然心動……眼前即將要發生的什麼,讓他有種如同做夢般的不真實。
難耐的沉悶終於被打破,燈光下朱常洛的眼睛瑩然閃光,似乎終於定了主意,“我今天來,是想和將軍說兩件事。”李如鬆的心終於劇烈的跳了起來,就算他在千軍萬馬面前,箭雨矢石之下也沒有象今天這一刻這樣緊張過,以至於嗓子都有些嘶啞:“殿下有話儘管明說,微臣洗耳恭聽。”
朱常洛點了點頭:“第一件,是我和青青的婚事。”
李如鬆的心跳忽然放緩,不知爲什麼,居然有些隱隱的失望,“願聞其詳。”
“當年我流落遼東之時,是老伯爺仗義出手相助,這門親事是我親口允下,如果青青願意,我自然信守前盟。”心中那絲不安終於沉了下來,李如鬆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殿下說笑了,女兒家親事自古而來都是父母做主,那裡容得她來拿主意。”
說起自已那個刁蠻愛女,李如鬆的眼角已經帶上了笑。
朱常洛目光迷離不定,臉上神色變幻,嘴角上翹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低下頭微笑道:“這事可不行,我與令媛有過約定,若不和她說清楚了,以後她必會埋怨我,那可不得了。”
對這個太子要說什麼李如鬆茫然無解,但察顏觀色看太子樣子頗爲古怪,知道自已再問也不見得說。本着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的人生準則,李如鬆暗地定了主意,一會送了太子出去,自已馬就上就去找姑娘問問是個什麼約定,說不得一定要好好叮囑她一下,這眼下的太子妃,未來的皇后,這是李家不世出的榮耀,說什麼也不能出岔子。
“請問殿下,您說的第二件是什麼事?”
見李如鬆急不可耐的問起第二件,朱常洛變得嚴肅起來,臉上笑容消失的如同從來沒有過,目光變得有些閃爍不定。這些明顯之極的改變讓李如鬆大爲忐忑不安,以至於坐都有些坐不太住……也許下一秒,從這個少年太子嘴裡說出來的,也許不是自已想要的答案。
“當初我曾有三事許諾於伯爺……”似乎回憶起往事,聲音變得空洞高遠,如同從黑暗深淵中飄來:“今天我來說的這件事,就是爲了最後一件事而來。”
終於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李如鬆的呼吸幾爲之停頓!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朱常洛的嘴,緊張之極的他已經無意掩飾自已的緊張,如同虎鉗一樣的手,在堅硬之極的烏木椅上狠狠的捏了下去。
“君子重諾,無信不立。”朱常洛擡起的頭,眼神閃着光:“我想好了,就給李伯爺一個機會,也給我一個機會,以完此諾!”
行來大道三萬裡,一入桃園不知疲,這種感覺隨着對方這一句截釘截鐵的話音一落,李如鬆繃緊如弓弦的那顆心終於放了下來。許是驚喜太過,這一乍然放鬆下來,如同從百丈懸崖瞬間跌落無底深淵,空空蕩蕩的一無所依,臉上悲喜交替,一時間啞口無言。良久之後,李如鬆站了起來,一言不發的默然跪下,對着朱常洛深深的拜了下去。
朱常洛昂然高坐,等他第三拜完,方纔擡手微笑道:“將軍不必急着謝我,我還有後話沒有說。”
李如鬆吐出一口氣,臉上激動神色猶未消退:“殿下有話儘管直說,微臣洗耳恭聽。”
“想必將軍比誰都清楚如今朝鮮戰況如何,此刻出兵朝鮮,確實是個師出有名的最佳良機,但是……”這一句但是,讓處在狂喜中的李如鬆瞬間冷靜了不少,心裡隱隱有些不安,就聽朱常洛的聲音清析入耳:“古人云,事情可一不可再,機會我只能給一次,若是成功,自然什麼也不必說,若是失敗,將軍該當如何自處?”
李如鬆驀然擡起頭,目光直直的望向朱常洛,後者靜靜的凝視着他,二人對視片刻,李如鬆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放肆霸道,做爲那個戰無不勝的李如鬆,多年養成的李氏子弟獨有的驕傲讓他不容退卻,一揚眉:“若是勝了,殿下又當如何?”
不言敗先言勝,足可見李如鬆對已信心之強,被反問一軍的朱常洛不閃不避,反迎着李如鬆回了一笑,燈光搖曳下顯得有些莫名玄虛奧妙,“將軍祖上本就出自朝鮮李氏成桂一宗,如今強勢迴歸理所應當。若將軍勝,當今朝鮮國主懦弱無能,換換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室內靜得嚇人,陷入狂喜之境的李如鬆驀然放聲大笑,在這寂靜的秘室之中不停的激盪迴響,其中不盡的志得意滿讓他在這一刻幾近忘形,卻完全沒有察覺此刻他的行爲,在任何一個人看來,都是放肆又無禮之極近乎於挑釁。但朱常洛絲毫不以爲忤,望着他的臉不動分毫聲色,一直到李如鬆的笑聲由大變小,從小到無,最後靜靜的開口:“若是不勝,將軍該當如何?”
居然這樣執拗的讓自已回答這個問題?毫不客氣的李如鬆傲然回答道:“殿下該當知道,從隆慶四年到萬曆十九年,家父率領李家軍,平蒙古、收葉赫、滅哈達,大仗百餘次,大捷十餘次,殲敵十萬有餘,從未嘗過一敗!”
面對慷慨激昂已極的李如鬆,面對歷數功勞如數家珍的李如鬆,他的氣勢、語氣、態度,無一都在向自已表明一個事實,他不會敗,因爲他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李家軍。
敗這個字,好象從來就不曾出現在李如鬆的字典上,當然他也沒有嘗過敗的滋味。
面對氣吞山河豪情幹雲的李如鬆,朱常洛忽然笑了起來,還是那句鍥而不捨的話,輕而易舉的就終結掉了李如鬆的驕傲。
“如果敗,將軍當何以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