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北大營歸來的時候,已是夕陽將下,殘霞滿天。耳邊傳來車聲轔轔,心情久久不平靜的朱常洛忍不住將車簾掀起,眼前荒天綠野連廓青碧,遠處幾戶人家炊煙裊裊,一行倦鳥展翅飛過天空,嘰嘰喳喳的歸入林梢,一切靜謐美好,安靜而祥和。
轉眼見葉赫騎在馬上,微風吹動他的玄衣黑髮,倍顯意氣風發,在一衆如狼似虎的虎奔衛中格外的出類拔萃。朱常洛突然發現,既便是在馬上,葉赫的身姿也是如同站着一樣挺拔筆直,看看他再比比自已,果然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這一身生龍活虎的生命活力,自已這輩子只能可望而不可及了……想到那冰火交加的熬煎,朱常洛的好心情瞬間變得微妙,談不上難過,只是有些悵然不樂。
忽然嘆了口氣,悵悵然剛放車簾,忽然一陣風來,簾子撩起,一雙漆黑如墨的眼驀然出現,冷不防倒把朱常洛嚇了一跳:“你幹嘛?”
雖然不知道這個傢伙心裡想什麼,可是他嘆的一口氣,已以足以說明很多心事。葉赫兩道長眉微微擰起,目光在他眼底那團越來越明顯的青黑瞟了一眼,決定不再和他兜圈子:“到底要到什麼時候,你纔可以跟我去找他?”
話說這個問題真不新鮮,朱常洛嘆了口氣,眼光不再看他而是移到天上,靜了片靜道:“快啦,我向你保證,會很快的。”說完後,放下車簾,靠在車廂上懶懶的閉上了眼。
車簾猛得被挑開,露出葉赫那張因爲激動而脹紅的臉:“你說的是真的?朱小七,承人一諾,可比千金,你若是敢騙我……哼!”至於若是騙了之後是什麼,葉赫一時之間倒想不出來要拿這個傢伙怎麼辦,到了只能重重的哼了一聲,算是一切盡在無言中,全憑個人慧根領悟。
真是越來越放肆了,都敢威嚇自已了……閉着眼的朱常洛有些憤憤然,卻連眼皮都懶得睜,不耐煩道:“我真後悔讓你來練兵了,越練越傻,光長個子不長腦子!”忽然想起什麼事,猛得睜開眼來:“還有,叫什麼朱小七?我都快十二了,就算叫也得叫朱十二懂不?”
無端被罵了個狗血淋頭,但葉赫不但不惱反而喜笑顏開,完全不計較他惡劣態度,兩隻眼睛水洗過般閃閃發亮,語氣霸道不容反抗:“我想通了,你活到八十我難道還叫你朱八十不成?以後我就叫你朱小七!你的話我記下了,到時若不守信,可別怪我將你綁了出去。”
不知爲什麼,心裡頭有些發漲,嗓子眼有些堵,朱常洛鬱悶的發現自已居然有想哭的衝動,伸手狠擦了下眼角,頗有些老羞成怒的探頭出簾,“反了你了,我是太子,你不聽我的話,就是忤逆,是犯上!”卻見葉赫策馬急馳,一道輕煙伴着蹄聲得得,遠處示威似的傳來一聲清朗之極的大笑。
他的話沒嚇到葉赫,倒把前邊策馬駕車的幾個軍兵嚇得不輕,其中一個戰戰兢兢的回頭,卻現太子臉色似怒非怒的有些古怪,一呆之後不由得有些擔心:“殿下,外頭這又是灰又是風的,您還是坐在車裡安穩些。”
沒等他說完,卻見朱常洛已經縮回車中去了。見太子如此從善如流,軍兵這才放了心,一抖手中繮繩,神氣十足的大喝一聲:“駕!”
回到宮中的朱常洛靜坐回想,這次巡查三大營的結果,讓朱常洛是非常滿意的。無論是軍兵的精神面貌還是作戰素養,都已達到了一個嶄新的巔峰境界。若說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眼下京師三大營共計軍兵十二萬。對這個數字,朱常洛並不滿意。
他看過成祖實錄,也調出兵部舊檔察過,做爲大明朝最精英的作戰力量,京師三大營在巔峰時足有四十幾萬之多,後來幾經蔞縮,到了嘉靖一朝時,勉強也就是十二萬之數。據孫承宗的說法,他初接手三營的時候,合計一共不過九萬多人,而且這九萬多人,真正能打能斗的,湊合着都挑不出一萬人來,孫承宗接手以後,採用優勝劣汰的方法,象劉挺這樣的猛人就被留了下來,其餘混吃等死的全部遣送回鄉。眼下自已見到這十二萬人,幾乎全是他重新張榜招募的,也就是說看在每月二兩銀子的厚餉份上,這纔有了現在的規模與局面。
想起孫承宗說這番話時欲言又止的樣子,朱常洛嘆了口氣,輕輕闔上了眼,陷入閉目沉思中。
“老師,十二萬人說起來很多,可是實際上遠遠不夠。”話只一句,內容萬千。
帳中氣氛瞬間變得寧靜,孫承宗和朱常洛一時之間都沒有說話。
別看孫承宗不說話,但是他心裡清楚明白一件事:大明朝別的都少,就是人多。只要拿得出錢,再招十萬人,也只是分分鐘的事。孫承宗真的沒有說假話,三大營門前天天都有一幫熱血小夥徘徊不去,而且這幾月來,聞訊聚集而來的人越來越多,用句毫不誇大的話來講,都在盼得眼睛出血的等着兵營收人。
但孫承宗是老成持重之人,懂得人好收,餉難給,就說眼下這些人每天的吃喝拉撒用,再加上這十二萬人一年的兵餉,這一年算下來沒有三百萬兩銀子,根本就不敢開門支起這個攤子,所以孫承宗只能沉默。
眼見皺着眉頭的朱常洛陷入了沉思,孫承宗寬慰道:“殿下不必擔憂,俗話說一口吃不出個胖子,一杴挖不出井來,咱們眼下十二萬人,人數固然不多,但勝在個個都是精兵,以一當百不敢說,當十是沒問題的。”嘴上說的雖然是笑話,可是語氣中的自信不容置疑。
看透了孫承宗的心思,回過神朱常洛笑了笑,心中盤算已定,轉頭對孫承宗道:“老師,從明日開始,從眼下這十二萬人中選出三萬精英,空出來的名額,可再募收三萬人!”
三萬?見孫承宗驚訝的瞪大了眼,朱常洛篤定的點了點頭,垂下的眼睫倏然上翻,一雙眼睛赫然閃亮,亮得讓孫承宗都不再敢直視,慌忙挪開了眼光,就聽朱常洛的話在他耳邊清析迴響:“這三萬人留出來,留着建立三營神機營用,我要在他們身上裝備最新最好的武器,所以……他們必需是精英中的精英。”
心中咯噔一聲響,孫承宗倒吸了口涼氣,想起這位太子剛纔閱兵之時說的那句話,不由得心中砰砰一陣亂跳。身爲京師三大營的都指揮使,他理所當然的知道三大營各有分工,做爲一代軍事天才,他比誰都知道火器在眼下戰爭中的厲害,但也知道火器的侷限性。
孫承宗低下頭的擡了起來,認真問道:“殿下,您說的最新最好的武器是什麼?”
對於孫承宗,朱常洛沒有什麼好瞞的,當下笑道:“今天除了巡營,這個纔是我真正來的目的。”
當朱常洛從身邊匣子中將一隻燧火槍放到孫承宗手裡的時候,驚訝已極的孫承宗的臉上的肌肉僵硬了……緊接着朱常洛當着他的面,試驗一回之後,孫承宗已經狂喜到完全說不出話。
火繩槍與燧火槍相比,解決不止是打火發射不方便的問題,也解決了火繩槍受制於天氣的致命的問題,朱常洛解決的是什麼,擁了這樣一隻火槍隊的意義是什麼,孫承宗知道的很清楚,而當其後朱常洛從懷中取出一幅圖,詳細的解釋了三段射擊法之後,孫承宗震驚的幾乎要說不出話來了。
在他看來,火槍的威力已經是無與倫比,再配上這種合適進攻方法,孫承宗已經可以想象,未來這隻三萬人的隊伍戰力,可以挑過兵力數倍於它的任何一支虎狼之師。瞭然一切之後的孫承宗二話沒說,起身、整衣,後退,然後端端正正的跪下,看着眼前那個眼神清澈,有着洞透一切的明朗智慧的人,用幾近虔誠的語氣:“殿下智算無雙,思慮深遠。”說着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彷彿他拜的是神明而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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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殿門外一聲輕響,從出神中醒來的朱常洛擡頭看時,正是王安喜眉笑眼的邁步進來。
“殿下爺,您找我來有什麼事?”
最近天氣不錯,王安的心情也不錯,因爲魏朝不見了。爲了這個事王安打聽過好多人,可沒有人知道魏朝那去了,一個大活人就這樣悄無聲息的人間蒸發了,王安高興之餘心裡卻有點莫名其妙的空落落,但是王安是個很樂天的人,不管怎麼說,沒有了魏朝,自已就是太子殿下跟前唯一的太監,一想到這裡,王安的嘴啊眼啊全都樂得合不攏來。
“嗯,你出宮一次,去莫府請莫江城進宮一趟,就說我有話講。”
王安笑嘻嘻的應了,正要轉身出去,忽然偷眼看他一眼,腳步放緩,似有什麼猶豫。
他裡待說不說,低頭持筆寫字的朱常洛早已發覺,哼了一聲:“有話說問,問完快滾。”
他這一番笑中帶罵,知道他性子的王安倒放下心了,轉身笑嘻嘻的道:“殿下爺,奴才斗膽問一句,魏朝去那啦?”
見太子斜了他一眼,那眼神如同從冰雪中撈出來的,看得王安心裡有些發冷發虛,覺得不妙正準備腳底抹油逃走的時候,朱常洛已經收回眼光,淡淡道:“我派他出去辦事了,不久就會回宮。”
王安哦了一聲,喜眉笑眼頓時打了折扣,蔫不嘟嘰的傳旨去了。
對於王安心裡在想什麼,朱常洛心裡門清一樣,但卻無意多管。他和魏朝都有各人的造化,他自然不會多耗精神,他現在想的是另外一件,那就是錢!
自已當着百官已經放出海口,建三大營建大明水師,不會動用國庫一兩銀子,而是隻用內帑。可是內帑是什麼?內帑是皇帝的私庫,真的讓萬曆親爹大開內庫的拿出流水一樣的銀子養兵?朱常洛不用想都能知道萬曆的臉會是什麼顏色……所以內帑養兵什麼的,只能當一個藉口,用來堵住衆臣的嘴罷了。
那麼養兵的銀子從那來?從羅迪亞身上敲來的六百萬兩銀子,是要用來做爲啓動水師之用,這個錢是決計不能動的。而自已手頭上這幾百萬兩銀子,只能夠維持眼下三大營和用來造槍所用,那以後的日子怎麼辦?
花錢如流水,要引活水來,朱常洛理所當然的想到了一個人……莫江城。
忽然苦笑起來,想要重用莫江城,那麼必要先解開他的心結。
就在朱常洛摸着頭髮愁的時候,正在文淵閣辦公的李廷機不經意間拿起一本奏疏,翻開只看了幾眼後,臉色頓變,倏的立起身來,眼睛瞪得比牛還大。
離他最近的于慎行第一個發現了他異狀,難得這幾天他氣正不順,於是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刺諷道:“你怎麼啦,吃錯藥了麼?”
若是以前,既使于慎行說得比這個狠一些,好脾氣的李廷機最多報以呵呵一笑,可是這一次,一反常態的李廷機,不但沒露出半點笑容,反而一臉嚴重,拿起摺子就往申時行那裡快步走去。
當着衆人,于慎行自覺臉上拿不下來,在他經過身邊時,緊拉了他一把:“出啥事了,給我看看。”
那知道李廷機理都沒理他,伸手扒拉開他的手,不耐煩的隨口道:“別鬧,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