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申時行和王錫爵面前,黃錦不敢太過託大,見他們殷勤招待,圓胖白臉露出微笑:“不敢當辛苦,咱家這輩子生來就是個跑腿的命。”
許是走得急了些,黃錦圓白胖臉上掛着幾滴汗珠,對着申時行和王錫爵抱拳一笑,也不客氣,挪屁股就坐在了申時行的坐位上,葉向高眼尖利快,伸手送一碗茶,黃錦斜着眼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雙手接過:“葉大人客氣了,常聽太子殿下在皇上跟前提起您呢。”
這一句話一說,于慎行的臉色頓生變化,李廷機心裡忐忑不安,申時行微笑,王錫爵點頭。只有葉向高神色不動,低頭回了句:“不敢,公公客氣了。”
王錫爵湊趣道:“公公若是跑腿的命,那我們可就是擔心的命,您大駕一到,咱們的心可是砰砰跳得快。”
這話半假半假半試探,惹得申時行等人會心一笑,因爲黃錦到來引起的緊張氣氛消失了大半。
黃錦哈哈一笑,連喝了三口茶,順了口氣,站起身來,聲音轉肅:“各位閣臣都在,萬歲爺有幾句話要問你們。”
儘管心中咯噔一聲,申時行心裡嘆了口氣:果然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心中一邊暗自思索,一邊不慌不忙的躬身行禮:“臣等俱在,陛下有什麼話請儘管問。”心中雖然忐忑不安,神情口氣絲毫不亂
他是代皇上問話,這一禮黃錦昂然受了,靜了一刻開口道:“皇上問各位大人們,對唐時魏徵這個人怎麼看?”
文淵閣中五位內閣大臣相顧愕然,完全搞不懂皇帝怎麼會突然想起問這個,對魏徵是什麼看法?一代名臣直臣忠臣諍臣,史上對魏徵早有定論,皇上也是飽讀詩經的人,不可能連個這個都不知道……在座五位都是久有道行的老狐狸,敏感的覺察出皇上此問必是項莊舞劍,意有所指。
一時間文淵閣內鴉雀無聲,針落可聞,黃錦也不催,一口口茶喝得勻溜無比。
別人都可以裝啞巴,可申時行是首輔,責無旁貸第一個回答:“魏徵敢於直諫,乃是賢臣。”
黃錦搖了搖頭,一臉嚴肅:“依朕看則不然,魏徵先侍李密,後侍建成,再侍世民,乃三姓家奴也。”黃錦轉敘皇上的原話,無論從口氣到神情,模仿無不惟妙惟肖,這些罷了,皇上話中的意思卻是讓在場諸位,打申時行起有一個算一個,心中無不震動彷徨。
魏徵乃是直諫之臣,一生直言忤逆犯上,幸虧太宗量大,每每寬宥,這二人也被史書捧爲直臣明君的典範。可今天萬曆扒出的是魏徵的老底,儘管有些強辭奪理式的偏執,但不得不說,這確實是魏徵的一個污點。所謂空穴來風,必定有因,申時行等人在意的不是魏徵如何,他們在意的是萬曆這樣問這番話後的深意是什麼……
眼看申時行皺着眉思索不止,一時間沒有說話。王錫爵當仁不讓的開腔道:“陛下說的是事實,但是伊尹先輔佐桀,後輔佐湯,被後人稱爲元聖;管仲先輔佐公子糾,後輔佐小白,孔子稱其仁;本朝的劉基、陶安、詹同輩皆是故元舊臣,但他們也輔佐本朝太祖開創盛世,所以老臣以爲魏徵仍是賢臣。”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列舉了先賢大聖不說,更將本朝太祖的事翻了出來,可以稱得上是個滴水不漏的完美答案。不止申時行,就連於慎行和李廷機都送上敬服的目光,只有葉向高低頭,好象在想着什麼。
這次黃錦笑了笑,“閣老們的答案,咱家記下了,自當回去稟報陛下。不過除了魏徵之外,皇上還有問:諸位對一代明君唐太宗的看法?”
先問魏徵,這又問到唐太宗,事情越來越詭異,申時行爲首的五人神色都變得嚴肅起來,看着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實際上絕對沒有那麼簡單。看着黃錦笑眯眯的盯着自已,于慎行心裡莫名有些發毛,硬着頭皮道:“唐太宗是一代明君,有口皆碑,早有定論。”
看着聽到回答的黃錦一臉的不置可否,申時行格外加了幾分小心:“請問公公,皇上可有別的訓示?”
黃錦衝申時行點了點頭:“陛下認爲唐太宗脅父弒兄,非爲明主。”
這話一經出口,五位閣老的臉上都是一陣莫名抽搐,大唐盛世貞觀之治青史留香,怎麼就到了自家皇上嘴裡就不是明主了?好過象你一樣,天天不上朝那就是明君了?
身爲禮部尚書的于慎行,平日奉唐宗爲終生不二偶象,最愛讀的就是貞觀政要,如今偶象被污,讓他怎麼忍得往,想也不想開口道:“太宗雖然於倫理有虧欠,但他敢於納諫勤政愛民,當然稱得上是明君……”他心情一激動,便沒顧得上語氣鏘鏗,居然帶上了質詢的味道,沒看到黃錦的臉瞬間就撂了下來。
李廷機心生不妙,死命的拉了于慎行一把,張口接話道:“皇上聖明萬里,學習的楷模當是堯舜禹湯,區區唐太宗何足言哉?”
看到黃錦沉下來的臉,于慎行如夢初醒,不知不覺額頭上見了汗,感激的看了一眼李廷機,心裡暗呼僥倖,暗罵自已真是昏了頭,想起萬曆梃杖的滋味,後背頓時一陣涼氣森森。
話到這裡已經到了盡頭,黃錦靜靜看了五位,知道再問什麼,他們也不會再說什麼,便點了點頭:“如此咱家即刻回宮覆命去了。”聽說他要走,五人一齊鬆了口氣,送瘟神一樣送到門口時,黃錦忽然回過頭意味深長一笑:“哦,對了,皇上要咱家帶話給各位大人,太子所行之事,他老人家一概知道;這幾日各地上來的奏疏不必送到慈慶宮去,批都不必批,全部原封退回!”
在黃錦揚長而去後,申時行良久無言,忽然擡起頭道:“諸位,這下可看出聖上的意思了麼?”
這場看似無頭無腦的關於魏徵和李世民的討論,終於這在黃錦最後一句話揭開了謎底,皇上選擇了這種近乎古怪的方式,隱晦的告訴內閣五臣,朕不是李世民,你們也不是魏徵,想着用納諫那一套達到某些目的,那就錯了主意!總之一句話,好好幹事沒的說,再折騰沒你們好果子吃。
幾位都不是傻子,申時行和王錫爵面面相覷,唯有苦笑。于慎行一張臉火辣辣的好似被人反覆扇了幾記也似,一口氣窩在心裡,只覺得胸口煩悶欲吐。李廷機暗中已經打定了主意,打死他以後再也不攪和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安心踏實的乾點實事是正經。而葉向高依舊一臉平靜,似乎剛剛發生的一切完全沒有干擾到他的心緒。
乾清宮中萬曆皇帝正對窗出神,見黃錦進來沒有絲毫理會。黃錦小心回話:“陛下,老奴把該說都說啦,申閣老等人渾身都是長着心眼,自然會明白皇上的意思,您就安心靜養,別再操心了。”
對於黃錦的勸慰萬曆不置可否,臉色漸漸陰戾起來:“派人看着,若是還有敢信口亂嘵,都給朕記下名字來!久已不動梃杖,朕不介意給這些傢伙開開葷。”
黃錦一哆嗦,連忙笑着道:“陛下您言重了,借他們三個膽也不敢哪。”
萬曆哼了一聲,臉色放緩:“那邊還沒有消息麼?”
聽皇上提起這事,黃錦臉上笑容頓失,低聲道:“陛下放心,老奴省得輕重,一直看着呢,只是還沒有消息。”
“希望老天有眼,朕只求在閉眼之前,能夠了了這樁心事。”這句話的口氣沉重壓抑,結合臉上陰雲密佈,此時的萬曆顯得心事重重,就連殿內似乎也生出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濃重壓迫之感。
黃錦油然一陣心酸,低聲埋怨道:“陛下,您是天子,可不能亂說話。”
擺了擺手的萬曆嘆了口氣,目光再次挪向窗外,良久之後:“太子在忙些什麼?”
不敢給皇上添不痛快,黃錦伸袖子擦了下眼,陪笑道:“要說太子這幾天可忙活了,老奴這才知道原來早在好久之前,太子已經派人重建了京師三營中的五軍營和驍騎營,聽說這練的那叫一個人強馬壯,兵馬嫺熟、如龍似虎……”
一腔心事的萬曆硬生生讓黃錦給逗樂了:“你個老貨什麼時候成了天橋下說鼓兒詞的先生了。”
“陛下聖明,這些都是從老奴那個不爭氣的徒弟口中聽來的。”
看了一眼臉帶微笑,心情大好的皇上,黃錦湊趣道:“陛下,要不您帶着老奴去開開眼?”
對於他這個說法,萬曆頗爲意動,蛤猶豫了片刻後卻搖了搖頭。
大爲出乎意料,黃錦不解的瞪大了眼,完全不知道皇帝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皇帝貶斥內閣的消息傳到慈慶宮,讓一身疲憊的朱常洛很是吃了一驚,這幾天從工部到兵部,事無鉅細,他一體親爲,確實是忙得不可開交。因爲燧火槍的成功,三大營中的神機營已經可以正式列裝完備。這件事對於朱常洛、對於大明朝,意義之重大深遠,自然不同尋常。
京師三大營的建立成功,代表大明萬曆一朝終於有了自已的軍隊,也有了和任何人一爭長短的底氣和屹立世界的資本。臥倒的獅子沒有誰會看得起,只有露出尖牙,亮出利爪的獅子,纔可以震懾羣狼。
想到之前就連一場平叛都需要徵求各地督撫出兵的尷尬歷史,也將從此也畫上了句號,朱常洛覺得很自豪,也許許多人不知道,被朝廷和老百姓倚爲柱石的戚家軍和李家軍,這兩隻戰功赫赫威風八面的軍隊說白了也都是私家軍,一隻因爲戚繼光的去世,已經四分五裂威風不在,而另一隻李家軍,在很快的將來,也沒能逃得過迅速蔞靡一蹶不振的下場。
想到即將發生一些事,朱常洛漆黑眼眸變得幽遠深遂,嘴角已經浮起了一絲笑……準備了這麼久,是到了該出手的時候。
沉思片刻,朱常洛轉過身:“魏朝可在?”
門外一聲輕響,魏朝垂手修斂息出現,低聲道:“殿下有什麼吩咐?”
澄如秋水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定了片刻,朱常洛沒有急着開口,半晌方道:“你最近表現不錯,我有一件心腹事準備交給你來做,不知你可能辦的好?”
自從跟着朱常洛以來,這是第一次受到朱常洛的肯定,魏朝覺得渾身的血呼的一聲衝到了頭頂,平時的鎮定全都不見,顫着聲道:“奴才……不敢當殿下誇獎,爲殿下出力盡忠是奴才福氣,就怕做不好,誤了殿下的事。”
伏在地上的魏朝忽然聽腳步聲響,忽然一隻白玉似的手出現在自已眼前,魏朝驚訝的擡起頭,卻見朱常洛伸着手,一臉笑容:“做好這件事,你就是慈慶宮最得用最忠心奴才,起來罷。”
稀里湖塗站起來的魏朝在站起來後很長的時間內,心頭亂轟轟的兀自發懵,掌心中猶有來自太子掌心中熾熱的溫度,耳邊太子清朗的聲音在耳邊迴響:“……明日你就出宮去罷。”
臉上血色飛快的褪去,驚喜變成了驚嚇,一顆心如墮冰窖,魏朝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失聲道:“殿下,奴才犯了什麼錯,您……您要將奴才逐出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