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若有隔閡,可如山高不可攀,能如海深不可測,酒再酣餚再美,吃到嘴裡已經完全味同嚼蠟。
幸虧有聞訊匆匆忙忙趕來的趙夫人從中周旋,範程秀和趙士楨這一對多年不見的好友飯局終於堅持到了結束。
這一餐飯,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賓主盡不歡。
直到吃完飯,範程秀一直陰沉的臉上勉強掛上了一絲晴色,對一臉擔心的趙夫人道:“今日多有叨擾,得罪的地方,嫂夫人千萬莫要怪我。”
雖然不知二人爲何鬧起,但趙夫人知道眼前這位儒雅的範先生,的的確確是夫君這些年不時掛在嘴角的好朋友,連忙客氣回禮:“大人說那裡話來,外子脾氣暴燥,時常得罪人,請大人念在總角之交的情份,不要見怪纔是。”
一句總角之交,勾起心中舊事,眼神轉到呆立一旁的趙士楨身上,範程秀欲語又止,最後化成一聲輕嘆,轉身就走。
趙夫人連忙道:“趙福,外頭還下着雨呢,快去套車,送範大人出去。”
趙福就是剛纔敲門問話的那個人,見主母發話,連忙上前伸手恭敬的引着範程秀去了。可是忽然發現,這位範大人走得好快,腳不沾地一路快步疾行,搞得趙福幾乎是小跑步的跟着攆,心裡全是莫名其妙。
自始至終趙士楨一直黑着臉沒有說話,一對眉頭在額間幾乎擰成了疙瘩。
望着二人遠去的背影,直到拐個彎不見了,收回視線的趙夫人雙手叉腰,兩眼圓睜,大吼一聲:“說,這是怎麼回事!”
一聲獅子吼,讓本來在呆呆出神的趙士楨渾身機靈一個哆嗦,忽然想起了什麼,哎呀一聲跺了下腳,推開兩眼圓睜擋在身前的趙夫人,腳下如同生了風,轉瞬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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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夫人氣得在後邊跺腳:“老東西,跑得和尚跑不了廟,回來不給老孃解釋清楚,等會收拾不死你!”
立在趙府大門前,這才發現不知時候下起了雨,雨絲千絲萬縷般的纏纏密密,落在地上一片唰唰輕密聲音。
趙福小心看了下他的臉色,氣喘吁吁道:“大人稍待一會,小的去給您套車去。”說完將手中雨傘遞給他,範程秀點了點頭,趙福連忙下去準備不提。
雨絲變成了雨滴,打在撐開的傘面上滴滴嗒嗒的有些吵。
仰天看看連綿細雨,範程秀覺得自已此時的心情就如同這天氣一樣,說不出的陰鬱憋悶。
下過這場雨,京城這天氣就該熱起了來,可是遼東此刻估計纔剛破春,想到遼東,範程秀的眼底浮上一片灰濛濛……這件事算是徹底辦砸了,自已沒有將趙士楨拉到遼東,固然可以在李成樑面前以種種理由推擋,可是範程秀知道,無論自已再說什麼,經此一事後自已在李成樑的眼裡都會被貼上一個無用之人的標籤。畢竟條件是客觀存在,但是一切都有可能,完不成任務的人就是無能,任何理由,都等同藉口,一言而弊之:解釋就是掩飾。
想起自從過年以來,李成樑眼底那片日漸愈盛的陰戾怒火,風雨中佇立的範程秀突然打了個寒顫。
想到這裡,懊悔的要死的範程秀擡起手就給了自已一個大嘴巴,重重的嘿了一聲,本來是爲了避開李成樑才討下這樁差事,可是沒想到,這一次的自做聰明眼見已成了自招其禍。
想到回到到遼東後種種情形,範程秀一顆心如同在油鍋了滾了幾滾,心煩意亂之下隨手將手中雨傘擲到地上,也不再等什麼馬車,舉步邁入雨幕就走。
等趙福披着蓑衣駕着馬車出現的時候,卻發現大門這裡早就空無一人。
正在茫然發呆的時候,後邊傳來腳步聲響,回頭看到自家老爺急匆匆的跑了過來,一把拉着趙福,急吼吼道:“……那個傢伙呢?”一邊說話,一邊用眼在四周亂掃。
趙福不敢撒謊,將剛纔情景老實說了一遍,沒等他說完,趙士楨此的眼睛已經看到那把在雨幕中滾來滾去的油紙傘,心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恨恨跺了幾下腳,一把推開趙福,掉身往進雨幕中衝了過去。
雨又細又密,初時如同情人溫柔的手,可片刻之後渾身上下全被溼透,因爲害冷一直在哆嗦的範程秀,忽然想起一句笑話來:下雨天,留客天,天留人不留啊……擡頭看看天,雨勢沒有半點要停的意思,忽然聽到身後一聲怒號:“範程秀,你他孃的給我站住!”
聽到聲音的範程秀愕然回頭,見雨幕中衝出一個人影,和自已一樣渾身溼透如落湯之雞,正是剛纔那個不歡而散的死冤家趙士楨。
這個功夫趙士楨已經追了上來,鬚髮被雨水衝得一條條的貼在臉上,氣呼呼的說不出來的狼狽。二人大眼瞪小眼,鬥雞一樣的看了半晌,忽然各伸出手指着對方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歡快喜悅,在這長街雨幕中遠遠傳了出去,這一晚的不快與鬱悶,俱在這一笑之中煙消雲散。
“呶,這個給你!”
止住笑聲的趙士楨沒有廢話,伸手從袖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塞到範程秀手中。
“你個老東西,十年就見了這麼一次面,何必搞得這樣彆扭。今日見過一次,下次不知還有沒有見面的時候,咱們從小長大的情誼可不能就這麼斷了!”不知是不是天氣的關係,趙士楨的語氣變得頗爲感概。
範程秀心中莫名有些酸,“是我強人所難了,你說的對,什麼都能斷,咱們兄弟情誼可不能斷。”
一時間心中陰霾一散而去,整個人變得豁然開朗,掂了下手中的東西,嘴角帶上絲歡笑:“幹嘛,覺得對不起我,要給我送銀票麼?”
“這些年若是沒有你常捎來的銀票,我的日子怕是也撐不到現在。”趙士楨黑着臉白了他一眼,制住想要打開油紙的範程秀,“所以,你就別做夢了,銀票是沒有的,裡邊的東西等回去再看吧。”
一番話逗得範程秀哈哈大笑,很是開心。
趙士楨忽然正色道:“老範,今日一別,我有句心裡話要送給你。”
範程秀聽他吐露心事,心中不乏感動:“有話就說,我聽着呢,別太矯情就中。”
“我雖然久不得志,但好歹也是在朝廷中混了這麼多年,天長日久,見得多也聽多。你跟着那個李伯爺這些年立下大功無數,聖眷優渥,諸般加恩,一門朱紫,自有萬曆一朝以來,實在是罕見!可烈火烹油雖是好風光,但我卻聽說他在遼東橫行不法,言官御史多有彈劾,若是以前皇上也就罷了,可是現在太子聖明……”說到這裡,趙士楨要說的話就沒有下文,最後嘆了口氣:“你……跟在他的身邊,卻是要多加小心。”
儘管不是那麼順耳,但範程秀好賴話是分得清的,老友那一臉的憂慮沒有一絲是假的,知道趙士楨是實心實意對自已掏心窩子,真的在爲自已擔心,眼底好象飛進幾絲雨水,瞬間有些酸脹,連忙扭過頭,用袖子在臉上胡亂揩了幾把,嘴裡咕嚕道:“這什麼鬼天氣,破雨老下個不停……”
回過頭來強笑了一下,戲謔道:“你先別擔心我,還是先管好你,回去準備跪搓板吧。”
趙士楨恨恨的瞪了他一眼:“還不都是你害的。”
二人相視一笑,心中都是溫欣一片。
這個時候,一陣馬蹄聲傳來,卻是趙福帶着幾個家人,還有一輛馬車疾馳而來。
一直到範程秀坐上馬車,趙士楨一直佇立雨中一動沒動,趙福在一旁舉着傘,一臉的不安。
放下車簾的範程秀心裡酸脹得難受,狠狠用袖子擦了下眼,隨手將那個油紙包打開來……只看了一眼,瞬間再也繃不住,眼淚不要錢一樣洶涌而至,狠狠扯開車簾,對着那片早就看不清人的雨幕嚎了一聲:“趙士楨……你個老東西不是人!”
回頭抱着那張紙就嗚嗚的哭開了,那張紙當頭三個字醒眼入目:迅雷銃。
同樣一個雨夜,各人心徑卻是大相徑庭。老天爺卻不管這些那些,只顧自個揮灑情緒,肆意渲瀉。
雨絲打在青石長街上,沖刷走厚厚塵土,露出堅實的路面沾着水閃閃發光。
顧憲成漫無目的往前走着,一步步緩慢堅定,似乎每一步都有回憶在其中。
忽然眼前現出一道黑影,顧憲前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彷彿感受到什麼,他擡起了頭,一個筆直如劍的身影擋在他的面前。
一雙眼如同閃耀在黑暗夜空的寒星,只是現在滿溢的盡是肅殺之氣,怔忡一下,顧憲成認得這雙眼睛,忽然笑道:“是他讓你來的?”語氣中有點驚訝,有點不可置信,最後全部化成了然……果然還是不肯放過自已,顧憲成呵呵一笑,臉色已經變得嘲謔:“就請葉赫少主給個痛快吧!”
聽他這麼講,葉赫長眉皺了一下,浸雪融冰的聲音寒冷無比:“我不是來殺你的,我來只是想找你問你一件事情。”
本來閉上的眼此刻慢慢睜了開來,神情變得有些疑惑:“該說的我都和太子殿下講了,不知葉赫少主還有什麼事?”
葉赫神情明顯有些猶豫,半天沒有說話。
顧憲成奇怪的盯着他,“少主?”
葉赫呼出一口氣,眼底最後一絲猶豫散去:“我問你,鄭貴妃手裡的紅丸是不是你給她的?”
一提紅丸二字,好象被一根鐵紅的鐵絲從頭頂而入,自心臟貫穿而出,難以忍受的痛入骨髓的感覺讓他此刻的臉有些狠厲猙獰,怔了一瞬忽然笑道:“……我要是你,就此轉身離去,再也不去管這個事。”
一夜沒停的雨在這一刻終於有了見小的跡象,可是顧憲成這句語氣古怪,似有所指且飽含深意的話入了葉赫的耳中,如同一記響在耳邊的驚雷,驚心動魄之下失聲道:“你什麼意思?”
一反剛纔的頹靡,顧憲成雙目閃亮發光,傲然笑道:“你說我還能有什麼意思呢,小師弟?”
一句小師弟對於葉赫來說,如同當胸被人重重捶了一拳,瞬間有些發矇的葉赫情不自禁的往後踉嗆了幾步,一張臉驚愕莫名,瞪大了眼震驚的看着顧憲成。
“大師兄,果然是你!”
夜深處一個傳來的聲音既滄桑又驚訝,但其中欣喜歡悅之意卻是十打十的發自真心。
“今年上元節那天晚上我果然沒有見錯人,果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