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到乾清宮,放眼望去,宮殿巍峨,風物依舊。
忽然有點大夢初醒已千年,思緒零亂,料峭風寒,放眼難覓舊衣冠,疑真疑幻,如夢如煙的感概。
只是這一次回來,自已還能呆多久?還是永久在這裡呢?在心裡默默問了自已三遍,沒有答案。
“瑞雪迎春,吉兆天降,王爺回來得正是時候,老奴歡喜的緊。”
黃錦搶上幾步就要跪拜,朱常洛快行幾步,一把將黃錦拉了起來,含笑道:“公公不必多禮,一年不見,你老精神越發見好了。”
見他雖然立了大功,人品和往常一樣謙遜有禮,沒有絲毫驕矜跋扈之色,在這宮中風風雨雨幾十年,見慣大風大浪的黃錦心中暗歎自已果然眼光不差,能做到如此寵辱不驚,應對從容的人真沒有見過幾個,果然是天家聖子,氣度不凡,日後成就不可限量。
“謝王爺記掛,老奴早就老朽不堪,倒是王爺一年不見,這身子康健也長了許多。”
說罷從身後拉過一個小太監喝道:“王安,還不快給殿下見禮。”
王安機靈的跪倒在地,笑嘻嘻道:“見過睿王爺,王爺大福大貴,壽比天齊。”
“哎喲這個兔崽子,快過年了還是這麼不長進,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吉祥話。”雖是訓斥,可是語氣中喜愛卻是遮掩不住。
“不妨事,說實話就好。”含笑看了幾眼這個機靈的小太監,能讓黃錦如此喜愛,想必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正待揮手讓他起來,忽然腦中靈光一閃:“王安?你說你叫王安?”
先不說跪在上的王安有些奇怪,就連黃錦都納了悶,陪笑道:“回殿下,這是老奴新收的一個徒弟,老奴老啦,這幾年一直覺得神思懶怠,只怕是秋後的螞蚱沒得幾天蹦噠,這小子看他還算機靈,老奴就先放在身邊帶一帶,日後或許能幫上殿下的忙也說不準。”
聰明人之間說話從來不必點透,黃錦略帶傷感的話說到半截的時候,朱常洛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公公的意思我曉得,過些日子讓他到我身邊伺候吧。”迎上黃錦熱切而又小心的目光,朱常洛瞭然一笑。
遂了心願的黃錦大喜,一隻拿着拂塵的手喜得不知往那放,擡腳踢了王安一腳:“小兔崽子,聽到沒有,睿王爺開了天恩嘍,你要是幹不好差事,不是丟了你的臉,是丟了師傅我這張老臉,知道嗎?”
王安不住口的連聲答應,一臉的歡天喜地。
朱常洛已經想起這個王安是何許人了,說起來和自已根源還挺深,這位人物在明史上有人說他好,也有人說他壞,對此朱常洛並不關心,但是這個王安有一點很出名,象明末一些著名宦官如魏忠賢、曹化淳、王裕民、惠進皋、楊公春等人皆出其門下,此人可謂是宦官中的伯樂。
看着喜眉笑臉的王安,不知爲什麼忽然就想到了久已不見的小印子。
二人邊說邊聊,幾步路的功夫已到了乾清宮門口。
朱常洛轉頭道:“多日不見父皇,不知龍體可否安好?”
一提這個事,黃錦先就嘆了口氣,眉頭也就擰了起來,“殿下稍待片刻,這個時辰是陛下服藥的時刻,估摸着現在差不離了,老奴先進去回一聲。”
看着他揮着拂塵急匆匆而去,朱常洛卻是一愣,這是諱疾忌醫?在吃藥?生病了?
此時黃錦已經進內稟報去了,他的身邊除了一羣簇擁的儀仗隨從之外,只有一個王安陪着。
時間不長,乾清宮兩扇大門開啓,旁邊一個宮女伸手將厚重的簾子撩開了一線。
眼尖手快的王安懂得規矩,上前一步陪笑道:“殿下爺,請進吧。”
朱常洛躊躇了一下,隨後堅定舉步前行。正待進門時,忽然旁邊閃過一個身影搶在前頭,同時一聲大喝響起。
“誰敢擋本王的路,還不快讓開了!”聲音強橫霸道,似乎微帶稚嫩。
這個地方是乾清宮,就算說話大點聲氣沒準就是個驚聖駕的殺頭死罪,但是這一聲大喝非但全無顧忌,簡直可以用囂張形容。
論理此時早就該有人出來喝止,可是朱常洛奇怪的發現,不但是自已周圍一干隨從,就連守衛乾清宮的錦衣衛們一個個都成了廟裡的泥塑木雕。
眼前一個小胖子,身穿正紅龍服,披着玄狐半氅,頭上帶着束髮金冠,麪肥體闊,肚凸腚圓,對着自已做怒目金剛狀,眼底對自已的憎惡卻是絲毫不加掩飾。
朱常洛忽然就皺起了眉,他好象知道眼前這位是誰了。
這算不算不是冤家不聚頭?朱常洛嘴角掛上了笑,眼底卻有了些不着痕跡的冰霜。
這位與自已一樣,身着王服氣勢喧天的小爺,想必就是皇三子福王朱常洵。
朱常洛神色不動,心裡油然升起一陣感概。
難道自已回宮的第一天,就已有人坐不住了麼?
這時候廊柱下飛跑出一個小太監,手中捧着一個丹漆暖盒:“殿下莫要急燥,咱們給皇上送藥要緊。”
又是藥?聯想到進去稟報的黃錦說的話,朱常洛帶着探究的眼神便落在那個丹漆曖盒上。
盒子是蓋着的看不透玄機,但是捧盒的人卻是認得。
果然人生何處不相逢,纔剛在心裡唸叨完,這裡就見了面,自已和他的這緣份還真是不是一般的深。
在看到是朱常洛時,小印子縱然機靈也是一陣驚愕,不過隨即就醒悟過來,連忙行禮:“見過睿王爺,王爺萬安。”
還是那樣的口齒清脆爽利,眼神靈動如飛,只是不知心變了沒有,朱常洛彎起了嘴角,笑得意味深長。
“滾開,別在這礙手礙腳。”福王朱常洵踢了小印子一腳,斜着眼忿忿地盯着朱常洛。
“見過大皇兄。”不管情不情願,規矩還要守的。
當然只是嘴上見過,手既沒拱,腰也沒彎,口氣不象問安,倒象是在挑釁。
權當沒看到的朱常洛好脾氣的點了點頭:“原來是三弟,多日不見,你越發……生得好了。”
小胖子高高仰起了頭,面帶不屑,“謝大皇兄誇獎,請大皇兄讓一讓,我要進宮見父皇。”
孔融讓梨,兄友弟恭什麼的全成了紙上記載的經典,人家這一腳都踏進大門裡了,你等等能死麼?答案是淺而易見的,可是福王自然與衆不同,他自打出生後就被父皇和母妃捧在手心裡長大,當強行霸道成了習慣時,天高地厚也不會放在眼中。
他對眼前這個比自已大不了多少,身材比自已瘦了不少,模樣比自已好看了不少,氣度似乎比自已也高了不少的大皇兄有一種從骨子油然而生的厭憎,這種厭憎近乎於本能,彷彿天生就是仇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看着這個囂張的小胖子,朱常洛的手明顯得有些發癢,但還是收回了邁進宮門的那一隻腳,笑如春風,混不在意。
“既然如此,三弟便先請進罷。”
乾清宮內外諸人一齊吁了口氣,閻王打架,小鬼遭殃的道理誰都懂得。
只有王安瞪起了眼,很有些主憂奴辱,主辱奴死的意思。
第一天回宮,朱常洛不想生事,誰先進宮這種事有什麼要緊。
眼見朱常洛收回的腳,小胖子冷哼一聲,鼻孔朝天舉步就往裡走。
小印子垂着眼角,經過朱常洛時腳步微微頓了一下。
朱常洛看在眼裡,彎月一樣的長睫輕輕動了兩下。
小印子嘴角忽然帶上了一絲笑容,眼神變亮,腳步瞬間輕快了許多。
“哼,算你識相,賤人生的賤種,憑什麼也敢和我搶。”
福王的聲音雖然不算高,但是剛好可以讓所有人聽得到。
幾乎是所有人一齊倒抽了口涼氣,王安更是氣得眼睛都紅了。
朱常洛微笑,眼神卻已銳利如刀。
看來好人做不得,自已想着與人爲善,可在這個小子的眼裡成了軟弱可欺,果然家風淵源,有其母必有其子。
若是論起朱常洵的受寵程度,這一句不點名的指桑罵槐若是在幾年前,朱常洛也許會當做沒聽到。
但是現在不一樣,罵自已的娘?朱常洛笑得一臉燦爛陽光。
“你回來!”
就三個字,卻說的斬釘截鐵一樣的清脆,聽得周圍所有人的心裡都是突得一跳。
朱常洛踏上一步,深不見底的漆黑眸子盯着朱常洵,淡淡道:“剛剛的話,你敢再說一遍?”
從小到大沒有感受到威脅是何物的小胖子憤怒了!
“說就說,賤人生的賤種,你要怎麼樣?”反正天塌下來有父皇母妃頂着,一向在這宮是橫着走慣了朱常洵從來便是百無禁忌。
王安狠狠的捏起了手,即便是怒氣沖天,那一張臉依舊是喜眉笑眼。
小印子卻不發一言,低眉垂目,眼觀鼻鼻觀心,作泥雕木塑狀。因爲他知道,以睿王朱常洛的本事,對付這位兄弟好似牛刀殺雞,彈弓射雀。
北風乍起捲起零星雪花,在場所有人看到睿王爺的眼神後都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溫度好象忽然間就降了幾度。
朱常洛揚眉擡頜間,混然一股不可抗拒的霸氣逼人而至。
誰都沒有發現,在乾清宮那片打開的簾子後面,有一雙眼睛正在看着發生的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