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的黃金汗帳中,達延汗高倨王座,臉色陰沉的如要滴下水來。一雙鷹目在下面衆臣身上掃過,低沉的道:“而今大同關外匯聚了大量的牧民,幾個中小部落bào luàn做反。我本來派了最忠誠的右帳汗王去處理,結果卻在亂軍中不知所蹤。而剛剛得到的消息,現在竟連我們的雄鷹火篩也墜落了,落入了明人之手,你們可有什麼好辦法應對嗎?”
是的,此時王庭這邊已經知道了大同關那邊的情況。跟着右帳汗王派去的使者護衛中,當時曾分頭向火篩和王庭兩處報信求援,這便使得王庭反而提前火篩知道了這個情況。
原本達延汗還期待着火篩那邊能有建樹,但沒想到的是,今日固倫哀等人的迴歸,卻給了他當頭一棒。
此時坐在這座大帳中的人共有十幾個,其中一小半都是蒙古德高望重的耆老和各部汗王,剩下的則是達延汗的幾個兒子。這裡面,濟農也赫然在座,只是自始至終都微微低着頭,一言不發。
自從被蘇默擺了一道後,老大圖魯博羅特始終未能恢復,時而清醒時而瘋癲,只能別尋了清靜所在安置,極少再出現人前;
而濟農則因爲大失人心,麾下所部又損失慘重,昔日一個意氣風發的王子,至此整日意志消沉,少言寡語。對於害的自己如此地步的蘇默,他比任何人都深惡痛絕,此時聽到上面達延汗的問話,眼神中猛地劃過一道怨毒的狠戾,但卻終又黯淡下去。
上面的達延汗一直在默默的注視着他,見他這般模樣,眼底不由的閃過一抹失望。
他本來還期待着這個兒子或許可以因爲仇恨而再次奮起,但現在看來,這個兒子真的徹底廢了,甚至連復仇的念頭都不敢起了。當雄鷹折斷了翅膀,蒼狼失去了利齒,那便只能淪爲其他野獸的食物,再也不配稱爲王者了。
他心中深深的嘆口氣,不過旋即又重新打起精神來。好在他共有十一個兒子,即便現在廢了兩個,仍然還有九個可供選擇。於是,他把殷切的目光看向了另一個方向。
巴爾斯博羅特,他的第三子。還有阿爾斯博羅特,巴爾斯的孿生兄弟,他的第四子。與其他兒子比起來,這兩個兒子是如今最年長的兩個了。
果然,巴爾斯博羅特沒有讓他失望,看到父汗的目光望了過來後,這位三臺吉當即站了起來,慨然大聲道:“父汗,兒願爲您的榮耀而戰,帶領大軍去斬了那明人蘇默的腦袋,平定叛亂。讓父汗的威名再次響徹宇內,讓明人在您的目光下顫抖。”
此言一出,帳內諸人互相對視一眼,卻並無一人出聲。而他的兄弟阿爾斯博羅特卻微微的一皺眉,臉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達延汗欣慰的點點頭,擡擡手示意他坐下,轉頭又看向其他人。三兒子雖然有些想當然了,然則這份不畏不懼的豪氣卻讓他很是高興。作爲蒙古的共主,黃金汗帳的後裔,他的兒子若連敢於一戰的勇氣都沒有,那纔是真的恥辱。
“薩岱,你的意見呢?”他看向右手最前的一個老人問道。
薩岱,是前汗王滿都魯時期的老臣,也是除了如今蒙古左右帳汗王之下的第一大臣。若不是昔日因他的哈屯滿都海下嫁時選錯了邊,可以說他纔是左帳汗王的第一人選。
滿都海曾是滿都魯的小哈屯,也就是側妃。在滿都魯死後,按照蒙古的習俗,任何接任大汗的人,都可以納娶前汗王的妻妾。當時蒙古最強大的王乃是科爾沁部的烏納博羅特汗王,所以薩岱便贊成滿都海下嫁與他。
只是最終滿都海的選擇卻是嫁給了輩分差了自己三代的,當時只有九歲的孛兒只斤?巴圖蒙克,也就是現在的達延汗,並且發下了要爲達延汗生下八個孩子的誓言。這便是有名的七博羅特宣言。
博羅特,在蒙語中就是鋼鐵的意思。而當時之所以滿都海要做下這個選擇,則是因爲唯有孛兒只斤?巴圖蒙克纔是黃金家族中,繼承序位最高的一個。
至於烏納博羅特,雖然強大,但卻並不是黃金家族的直系,一旦選擇了他,那定然又是一個也先那樣的dòng luàn之源。如當時的癿加思蘭、亦思馬因等人,必然會聯合起來,那樣的話,蒙古絕對抵擋不住。
話說遠了,再說回來。此時聽着達延汗問起自己,薩岱昏花的老眼微微眯起,想了想才緩緩的道:“三臺吉很勇敢,這很好。不過老臣以爲,能不與大明開戰還是不戰的好。”
巴爾斯博羅特臉色一變,不由的怒目而視,便要起身爭辯。旁邊阿爾斯博羅特急忙伸手扯住,衝着哥哥輕輕搖搖頭,以目示意,往達延汗的方向使了個眼色。
巴爾斯博羅特這才猛省,悻悻的坐了回去。
上首,達延汗將這一切都暗暗看在眼裡,心下又是嘆息又是欣慰。目光在四兒子身上瞟了一眼,這纔對薩岱道:“哦,薩岱頭人是什麼想法呢?”
薩岱眼皮抹搭了下,慢吞吞的道:“大汗,如今我蒙古統一在即,西邊亦思馬因尚未剿滅,若是再冒然和大明開戰,那必將使我們腹背受敵,這不是一個睿智的王者該做的選擇。更何況,如今火篩汗落入了明人手中,若是一旦開戰,豈不等於將他逼入了死地?再者,還有右帳汗王失蹤,也需要去尋找接應。無論是右帳汗王還是火篩汗,都是我們蒙古極重要的臣子,我們不能棄他們於不顧,否則今後還有誰人肯爲大汗效死命?至於大同關那邊的bào luàn,其實我們都知道,那不過是明人作祟罷了,爲的就是讓我們內亂。而他們做這一切,也都是爲了能在接下來的榷市一事上,獲得更好的條件罷了。說到底,明人,也並不願與我們開戰的。只要本着這個前提,那與明人之間,便有了商談的餘地。老臣以爲,此時此刻,和爲上,戰爲下。還請大汗三思。”
這老頭羅裡吧嗦一通說,偏偏又說的慢吞吞的,差點把帳中諸人憋出內傷來。便是達延汗都一再的捏了捏座椅扶手,顯然也不是如表面上那麼平靜。
不過即便如此,除了達延汗的幾個兒子外,其他幾人在老薩岱說完後,都是不約而同的點了點頭,紛紛出言附和。
巴爾斯博羅特滿臉漲紅,氣的額頭青筋直蹦,若不是旁邊兄弟死命按着,當即便要跳起來怒罵了。
他並不傻,在座的又哪有一個是傻子的?薩岱說了那麼一大通,理由聽上去很是高大上,但最根本的原因,說到家還是利益。
明人放出來的那個收羊毛的消息,不僅僅是讓下面底層的牧民們歡呼急切,更是讓這些貴族們動心不已。因爲這事兒一旦真成了,得利最大的還是他們這些貴族。畢竟,普通牧民纔有幾隻羊?而貴族們的羊羣,那可真是可以跟天上的星辰一樣多的。
巴爾斯博羅特要開戰,一旦打起來,明人又哪裡還會肯收羊毛?這等於是生生從貴族們的口中搶走一大塊肥肉啊,試問他們又怎麼肯答應。
可是這話偏偏不能明說,畢竟,薩岱打出來的旗號可是爲了救回右帳汗王和火篩汗。這兩個人物對於蒙古的意義重大,便是巴爾斯博羅特也不敢說就此將他們放棄的話。
要知道此時的蒙古近十萬戶中,右帳汗王麾下便足足掌控着三萬戶。而火篩,更是蒙郭勒津部的汗,戰力之強,堪稱衆部之首。不但對達延汗忠心耿耿,更是爲蒙古立下許多功勞。這樣的人若都放任不救的話,那便真要如薩岱說的那樣,以後再沒人肯爲黃金家族賣命了。
所以,這也是阿爾斯博羅特一再按住兄長不讓他發作的原因。這裡面的彎彎繞兒,其實巴爾斯博羅特也明白,只不過他的性子更加暴躁,難以壓制罷了。
倒是其他達延汗其他幾個兒子,雖然也都明白,但還是站在了自己兄弟一邊,仗着年歲比前面四個兄長小,幫着哥哥和幾個貴族打起了嘴仗。
大帳中就此分爲兩派,爭吵不休。正吵得熱鬧,外面侍衛忽然進來稟報,伊克錫別吉求見。
伊克錫,滿都海和前汗王滿都魯的次女,正是火篩汗的哈屯。火篩那個塔布囊的稱謂,便也是因此而來。
滿都海與滿都魯共生有兩女。長女博羅克沁,嫁給了當時的太師癿加思蘭,次女伊克錫便嫁給了火篩。
達延汗聽到伊克錫求見,微微一怔,沉默了下,隨即便叫請進來。很快,一個滿臉淚痕的婦人便進了帳來,一見達延汗,便匍匐下來,也不說話,只哭泣着不停的叩頭。
此情此景,便巴爾斯博羅特也不好再說什麼開戰了,只能扭過頭去自個兒生悶氣。
達延汗自然也明白伊克錫別吉的意思,總是好一番撫慰,明確表示一定將火篩汗安好無損的救回來,這纔將婦人勸了回去。
有了伊克錫別吉這一鬧,之前的爭論顯然再沒了意義。達延汗目光閃了閃,遂開聲問道:“既然大家都統一了意見,那麼便舉薦一個出使的人吧。”
下面阿爾斯博羅特目光一閃,搶先站了起來,朗聲道:“父汗,兒臣願往。”
巴爾斯博羅特一呆,不由的怒聲道:“阿爾斯!你……”
阿爾斯回頭看了他一眼,平靜的道:“巴爾斯哥哥,相信我。”
巴爾斯一窒,隨即恨恨的哼了一聲,扭頭不再出聲。只是臉上愈發陰沉的可怕,阿爾斯心下一嘆,卻並沒再多解釋。
達延汗眼底閃過一抹贊色,點點頭便要答允。卻忽聽薩岱輕咳一聲,出言道:“大汗,老臣以爲,或許七臺吉會更適合些。”
這話一出,衆人都是一靜。人羣中,坐於最後面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錯愕的擡起頭來,臉上滿是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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