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佰七十六章 先公後私

歷史上有一個筆名爲“東海漁人“的閒人,寫了一本傳記名爲《五七九傳》。

這五七九傳說的是什麼呢?

說的是萬曆年間三位內閣首輔的家奴。

其中七指的是遊七,九指的就是宋九。

宋九,姓宋名徐賓。

投奔申時行爲家奴後,改爲申姓,所以稱他申九,或者宋九也是可以的。

時人曾對比遊七和宋九二人。

說宋九權勢不如遊七,不似遊七那樣動則與侍郎稱兄道弟,與邊將平起平坐。

但宋九爲人低調不出風頭,而且很有才華,甚至可以爲首輔申時行代筆。至於家財,申九也是豐厚遠勝於遊七。外臣武將要結識申時行,他都會代爲引薦,並從中得一二好處。

最後宋九事發,御史彈劾申時行,說申時行縱容宋九通過賄賂,得官京衛經歷,在沒有經過歷俸下,竟直接領了雙俸。

因爲宋九的事,令申時行名聲受累,但宋九卻是安然無事。而反觀遊七卻命喪詔獄之中。

故而當時有人說,從家奴作風可旁觀出張,申兩位宰相的爲人,以及最後結局。

不過這是另一個時空的事了。

林延潮與宋九閒聊了一陣,彼此互相恭維了幾句,覺得此人還是有所警惕的。

宋九與遊七交好,對於遊七的前車之鑑,他是明白的,他們再如何也只是家奴而已。

張居正,申時行是宰相,就算失勢了,至少還有官場潛哉的規則護着。但家奴就不一樣,失勢宰相家當初那個狗仗人勢的家奴死了,誰會關心。

這時候申府早已掌上燈了。

丫鬟給林延潮奉上一碗綠豆湯,湯是添加蜂蜜調製,而且冰鎮過得,喝來格外爽口。

林延潮喝了兩口然後道:“今日剛去宮門那邊候旨後,即是趕來府上,現在見到宋兄實是太好了。”

宋九笑着道:“宗海真是有心了,對了,排期何時面聖?”

林延潮頓了頓道:“尚未。”

宋九一愕,隨即笑着道:“聽老爺說,最近山陝急報,黃河大水衝至河南,聽聞這一次水情不遜色於萬曆九年那一次。若是重蹈當年水淹幾十州縣,百萬百姓無家可歸覆轍,後果不堪設想啊。”

“天子知道這件事後,是好幾日食不安,睡不好,一直惦記着河南的水情。有御史還說去年西南邊事連連,今年黃河大水上天告誡,請陛下自省。不久前陛下還去天壇齋戒三日,這等事下難怪陛下無暇見你,宗海實不用不安。”

林延潮聽了恍然,原來是來龍去脈是這樣。

他眼下最關心的仕途之事,對於林延潮而言是頭等大事。

但對於天子而言,家國天下乃第一大事,至於召見自己能排到哪個位置,就不知道了,但肯定是不如黃河大水來的重要。

自己因爲天子一時不召見,而患得患失,連宋九都看出來了。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拱手道:“多謝宋兄提點,你若是不說,我還真有些擔心。”

宋九見林延潮直白承認,也是大笑道:“功名利祿,人之常情。宗海兄能不諱言,這一點就比很多人強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當,陛下能以家國爲重,我這點等候又算得了什麼。”

林延潮這時轉念一想,若天子真是因爲黃河大水之事發愁,那麼自己剛從河南迴來,天子要第一個見自己諮詢河南水情之事纔對,看來宋九也沒有猜到真正的原因。

正說話之間,一旁一名下人稟告道:“林大人,元輔這邊有空暇了。”

林延潮一聽立即斂去笑容,當即一整身上的衣帽袍服。宋九作陪領路,帶着林延潮出了花廳大門。

申時行仍是原先的地方見自己,數年不見景緻仍沒什麼變化,倒是腳下的石道重新鋪就過。

院裡的三間朝南正房就是申時行見客辦公的地方。

林延潮走到屋前,立即就有申府的下人挑起了簾子笑道了一句:“狀元公!”

這幾個跟隨申時行多年的僕人,對林延潮也是認識,故而仍是狀元公這舊稱來招呼。

林延潮笑了笑,走進了屋子。

正屋三間,東間是獨立的暖閣,西間是外屋,申時行在中間正房。

林延潮走至外屋,但覺得身上一涼,原來屋子四周早備了冰塊降溫。這溫度恰到好處恰恰消去了暑氣,不冷不熱。

至於外屋地上改鋪了臨清產的金磚,看上去光滑如鏡。

宋九引着林延潮入內,在裡屋的垂簾邊道了一句:“老爺,你可知誰來了?”

裡屋道:“是延潮嗎?”

林延潮一聽立即到垂簾前行禮道:“學生林延潮叩見恩師。”

林延潮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發顫。

“進來說話。”

當下宋九給林延潮掀開簾子,林延潮提起袍子入內,宋九留在屋外。

但見申時行坐在面南的公案處,正批改公文,左右兩個丫鬟在旁切水果。

申時行停筆,擡頭看了林延潮一眼道:“這麼熱的天,怎還穿得如此嚴實,坐下說話。”

“是。”

丫鬟端來杌子後,林延潮正襟危坐。申時行見他額上是汗,伸筆點了點。

一旁一名丫鬟拿起羽扇給林延潮扇扇子。

林延潮微微欠身,然後重新坐下看了申時行一眼。但見申時行髮鬢鬍鬚梳理整整齊齊,衣袍皆是潔淨,面色很是紅潤,容光煥發,由此可知平日保養的很好,絲毫看不出這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

申時行寫了一會,然後停筆,一旁丫鬟從匣中取出印信。

將印信蓋章後,申時行搖動公案旁搖鈴,一名下人彎着腰走進屋內。

申時行道:“立即漆好連夜送往雲南!”

下人稱是捧起信函離去。

雲南?沐王府?

林延潮心底胡亂猜測着,但見丫鬟將削好的瓜果擺作一艘船模樣呈上。

申時行擺了擺手,而是呷了口茶,然後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立即垂下目光,身子前傾,態度比以往更是恭敬三分。

以往林延潮來申府常串門時,曾與申時行並作在炕上,就如同真正師生那般閒聊。

但這一次再見面,卻是不同。

要知道次輔和首輔雖然都是內閣大學士,但權勢上下相差懸殊。

當年張四維也是次輔,但在朝廷裡毫無存在感,一切都被張居正遮蔽住了。

而申時行現在正是首輔,真正的樞廷宰相。

權勢的變化,態度也當立即變化,切不可拿原來的交情套。

申時行看着林延潮,然後問的第一句話,就讓他背後冒着冷汗。

林延潮垂下頭,但聽申時行緩緩地道:“河南現在正在發大水,你身爲父母官怎麼回京裡來了?”

申時行的口氣裡透着幾分質問,幾分嚴厲。

林延潮定了定神答道:“回稟恩師,學生接了聖旨之後,才接到上游羊報。當時學生心底想着恩師的吩咐,不敢逗留,故而日夜兼程趕回京師。至於歸德那邊,學生已有了安排……”

林延潮當下將自己在歸德三年來治水的事大略說一遍,再說了自己爲了防備大水,提前的佈置,安排的人選,一一說了。

說完林延潮方擡起頭,見申時行捏須認真地聽着。

然後申時行道:“原來如此,但你這一次回京響動甚大,通州碼頭的事,用嘉與我說了。若本輔所料不錯,不用數日就會有言官彈劾你臨陣而擅離,棄百姓而不顧。”

林延潮聽了心底怒起,這些言官真他孃的鳥人,真是無人不噴,無所不噴。

頓了頓申時行又道:“當然若是你不趕着回京,留在河南,言官也會彈劾你抗旨不遵,目無君上。其實他們彈劾你,其意在本輔罷了。”

“恩師!”

申時行擺了擺手道:“本輔早已習慣了,眼下河南那邊不能有差錯。吏部剛剛擡舉了你天下州府官考績第一,陛下下旨賜你傳驛進京,表彰剛下,那邊歸德就出事,此舉無疑掃了陛下與我顏面。所以這是陛下爲何沒有排期見你的緣故。”

林延潮點點頭,申時行的想法與自己不謀而合,這纔是真正答案。

但是林延潮心底有些憋屈,自己辛辛苦苦治水事功,稱之嘔心瀝血也不爲過,但是就有些站着說話不腰疼的鳥人,指着你做事噴來噴去,站的不是,坐的不是,如何都會給你挑出毛病來。

這實在是令我很生氣。

申時行繼續道:“不過陛下還是會召見你,但大概不會下明旨,君前奏對時,陛下必會諮你河南水情,以及你急切回京的事,於此你心底要有分寸。”

林延潮立即道:“學生謹記。”

之後申時行又問林延潮主政歸德的事,申時行問的很細。

論到心細如髮,做事細緻,申時行是林延潮見過這麼多官員裡首屈一指。

申時行見林延潮談到政事,答的頭頭是道,十分欣慰。

不過爲地方官三年,但論處理政務,林延潮比很多當了三十年地方官的官員更老道。

申時行從公案後起身和顏悅色地對林延潮道:“看來你被貶官三年,不僅沒有白費,反而大有長進,於事功二字你是真正做到,爲師實在感到欣慰之至。”

林延潮立即道:“學生這點微末本事,平日都是在恩師身上偷學的。”

申時行聞言大笑,走到林延潮面前道:“方纔爲師初聽你回京時,待對你有些嚴厲,其因在於你我雖是師生,親同家人,但平日裡事事當先公而後私,此乃大義,也是人臣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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